恰如天上月——夜雪湖山【完结】
时间:2024-12-04 14:48:02

  ……
  诚如凝光所言,剡山上的杜鹃花开得正好,山雾中看去只见连亩青枝如碧,漫山子规啼血,美得妖气森森。
  山脚下的剡潭幽寒镜彻,人到近前几步便觉得一身湿寒,自动却步。附近萝葛蔓生,攀附一陡峭丹崖,平地拔起数丈,半空中仍可见遒曲成结。
  “阿纨昨夜没睡好”
  凝光走上前,看着韶音眼下一圈青黑,关切地问道。
  “心里不安,总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像是被魇住了似的醒来还是头昏脑胀。”韶音迎着阳光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揉着眼道:“师父,咱们回吧,这里的景一眼就看到了头,还不如家里的园子有趣。”
  “好,都依你。”凝光微笑,语气像是一位宠爱女儿的母亲,“拉你出来,本就是为了教你散心的若是反教你烦闷,岂不成了师父的罪过”
  回程的马车里,韶音将头靠在她的肩上,眯着眼打了一会盹,之后喃喃地嘟囔:“我知道师父是为了阿纨好,我自己也劝自己,莫要多思,可就是管不住这颗心,再这么下去只怕是没事也要煎熬出事来了。
  师父,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了么您在外游历这几年,在荆州有没有结识什么信得过的朋友,若能托她帮忙打听一二,阿纨必有重谢。”
  凝光将她往怀里搂了搂,五根指头插入她垂落在侧肩的长发里,有规律的移动,似乎是在思索如何答话。
  韶音能听到她胸腔里并不平静的心跳声。
  过了半晌,她还是语气遗憾道:“谢家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连太傅都打听不得,师父能有什么好办法我方才仔细回想确有几个故人在荆州,不过现在……应是早都不在了。襄阳乡下倒是还有一户人家,我去年冬天曾在那里借宿过几日,临走时却连姓名也忘了问,这也算不得认识。你别急,教师父再想想看。”
  “哼!”
  韶音撅起嘴,直起身气闷地看向车外半晌才认命道:“那好吧!”
  凝光没将话说死,显然是有所保留。
  待会儿回到府中,等到蒜子将信里的内容都告诉了她,她应该就能想出荆州那头的故人是谁了。
  不过韶音已经等不到那会了。
  马车疾驰,将官道两侧夹植的桃柳一排排甩在后面,翠微山的轮廓在视野里逐渐清晰。山不来相就,我自去送你就山,韶音余光瞥了眼心事重重的凝光,心里已经有了另外一个主意
  回到房中,那三个小巧玲珑的辟邪玉件果然还在手巾函上尽职尽责地守卫着,摆放的方位分毫不差,只是,手巾函开口处压着的一根头发已经不见了踪影。
  韶音勾起唇角,蒜子果然来过了。
  胡女敢利用她的感情,很好,接下来,也该轮到她好好收拾这两个胡人了,不光要收拾她们两个,还要将她们的同伙都挖出来一网打尽。
  凝光这个人心机深沉,不仅会伪装,还很能沉得住气,这次若不是蒜子露出了马脚,还不知道她会继续隐匿到几时。
  将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总是个祸害,万一弄巧成拙就不美了。韶音自问没有对付她的万全之策,便也不打算逞强,索性就将她交出去交到她的天敌手里,那人腰间一柄环首刀专门斩毒蛇的七寸,想必凝光到他身边之后一定能求仁得仁。
  至于荆州那里还有什么故旧,韶音相信,只要凝光到了江陵,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将信中所见转告给她的同伙。
  ……
  “你可看清楚了”凝光又问了蒜子一遍。
  蒜子斜眼哼了一声,“我汉话说的不如你好,汉字却都认得,千真万确,只不过姓李的似乎还在犹豫。”
  凝光面色凝重,“若果真如此,仅凭你我二人,到底也起不得什么作用。”
  “那就别在这耗着了!”蒜子眼神一厉,“今晚就将谢女杀了,咱们连夜逃出去找机会给荆州送信,往后如何再从长计议。”
  凝光皱眉思索起来。
  “师父!师父”
  是谢女的声音。
  “没我的允许,不要贸然行事。”凝光警告地看了蒜子一眼,出门时已经换了一副面孔。
  汉人徒弟的窈窕身形自跨院那道垂吊着葫芦藤的翠绿月亮门里闪现出来,脚步雀跃。
  “慢点走!如今有了身孕,自己也不知道注意些!”凝光迎了她两步,语气嗔怪道,见她一脸笑意又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谢女冲她眨眼,笑得娇俏又狡黠,“还能有什么事,我想出办法了!”
  凝光心里一动,笑容不改,“哦什么办法”
  “世上还有谁比师父更教我放心”谢女将帕子掩在嘴角,悄声与她耳语,“若是派个年轻女郎过去就是他愿意我还不愿意呢!思来想去还是师父替我去走这一趟最为稳妥,蒜子师妹就留在府里,您放心,我定会好好照看她的!”
  凝光掀起眼皮,仔细打量对面的人。
  小徒弟兴奋得两靥发红,一双眼明亮澄澈,望过来的目光满怀期待。
  凝光笑了笑,有些迟疑道:“不是师父自吝脚力,不愿意为你走这一趟,只是……万一李将军不留我,我该如何是好”
  “他会留您的!”
  谢女一把拉上她,不由分说便往正房走,到卧房门口挥退了一众侍女,将妆台上那只手巾函拿到手里,“师父可还记得这个”
  凝光笑容微滞,“恍惚有点印象。”
  谢女吐了吐舌头,三两下打开那函,从中取出一枚有些发旧的香囊来。
  “这是我们二人的定情之物,您一定要妥善保管,待见了面便将此物呈给他,告诉他,’见物如见人‘,念在从前的情分上,他一定不会再赶您走的”
  凝光接过那枚香囊,放到鼻下轻轻一嗅,芳苦之味直冲鼻腔。
  “那个是什么”,她瞥了眼函里的绢帛,打趣道:“莫不是阿纨与夫婿的鸿雁传书”
  “师父!”谢女害羞起来,眼波一转,撒谎道:“什么呀,帕子罢了!”
  凝光心下微松,“阿纨这个决定也太仓促了,蒜子那里……”她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带上蒜子一起走。
  谢女身边还是要留一个人为好,只是蒜子行事冲动,教人放心不下。
  “蒜子师妹或留或走皆可我这偌大的府邸,如何还养活不得她一个小女郎”
  谢女已经心急得不行,说着就忙火火地推着她往外去“要不您回去与她商量一下再做决定只要您能早日见到存之,将那边的情形打探清楚,写封信来告知于我,我就放心了,旁的事怎么样都可以!”
  凝光转身而去的脚步有些发飘。
  那个姓李的汉人武将就像是一把用鲜卑人的白骨燃烧起来的篝火,她恨得无时无刻不想灭了他,终于得到一个近身的机会,却又本能地畏惧起大火烧身了。
  “师父您快些!”突发奇想又懵然无知的小徒弟还是与从前一样的急性子,在她身后不住地催促,“我这就到前边去安排侍卫,您放心,一路上自有专人护送,一定会将您安全送到!”
第113章
  府廨安静的书室之中,谢太傅和孟晖的眼睛不约而同地从犀角变成了圆盘,待到韶音条理清晰地讲述完一切,这二人又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气,双双如遭雷劈。
  “你――”
  谢太傅指着洋洋得意的女儿剧烈地咳了起来,韶音赶紧过去给他顺气,额上立刻早到了麈尾长柄的狠狠一敲。
  “无知小儿!你怎敢如此胆大妄为!”
  老父亲真是为女儿捏了一把汗,这会儿是又气又后怕,颏下一把飘逸的长须都抖得打了死结,“你既已知晓对方的身份,就该尽快告知于我,今日怎么还敢与那胡人一道外出,是想气死我不成!”
  “阿父息怒。”
  韶音揉着额头,轻轻将谢太傅指在鼻尖的手扒拉开,“她们若是想下手,一早就动手了,何必拖到现在您还看不出来么,她们冲的不是我这个人。”
  “混账,你还振振有词!”
  谢太傅大发雷霆,这一声不光震走了韶音的嬉皮笑脸,连孟晖也被震得抖了抖。
  “无论为了什么,你都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万一……”谢太傅都不敢想那个万一,昨夜那番遭遇光是听着就已经惊心动魄,万一韶音没有急中生智、万一哪个侍女起夜撞见了、万一那胡女去而复返……哪怕有万中之一的纰漏,做父亲的就再也见不到女儿了。
  若不是顾忌她怀有身孕,谢太傅真想好好教她吃一顿家法。
  “阿父!”韶音自知理亏,抱着谢太傅的胳膊摇晃,“我知错了!”
  谢太傅哼地将手臂抽回来,阴沉着脸吩咐孟晖,“即刻去将那两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细作捆了,老夫要亲自审问她们!”
  “不可不可!”
  韶音急忙摆手,“阿父听我一言,胡人此行必有目的,也必定还有其他同伙,凝光曾多次以言语试探,暗示我需要往存之身边安插人手,我怀疑她们在荆州也有眼线!阿父杀了她们两个容易,可万一打草惊蛇,再想顺藤摸瓜就难了!”
  “荆州”
  谢太傅眼皮猛地一跳,本就难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眉心的褶皱堆挤成叠,看着像是口里含了一片恶苦的黄连。
  韶音点点头,“她们不远万里来到江左,多年来隐姓埋名,伺机窥探情报,若要运作得当,人数必然不会太少,还会分散各处要地,形成一只脉络分明的网,如此才能为燕效力。”
  “我儿会不会想得太多了”
  “不,我只怕自己想少了!若是前线也有凝光这样的细作一日不除,后患无穷。”
  韶音心里打定一个主意时,眼神就会格外明亮,像是面可鉴人心的镜子,谢太傅从这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那对吊得七上八下的眉毛。
  女儿没有发觉他的异状,还在继续展示令父亲感到后背发凉的聪慧:
  “若想看清楚这张网附着在何处,非得教它动起来不可!我已提前写好了一封伪书,告知那两个胡女,存之迟迟不回师,是因为他还在犹豫,要不要一鼓作气伐燕!燕人夹在秦魏之中焦头烂额,如今最怕的就是我大晋趁机发兵攻打它的后方,我放出这么一个大消息,这张网必然会动起来,凝光在荆州想必也会忙得不亦乐乎,存之自然会收拾她,至于那个蒜子么,凝光若能将她留下最好,女儿一个人对付她就够了!”
  “阿父”
  韶音说完这一番话,忽然发觉阿父的神色有些不大对劲,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像是闪烁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经她提醒这一声,谢太傅眼中那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转瞬即逝,摇着麈尾走到窗边,“也好,就依你之言。不过那个蒜子绝不能再留在府中。”
  “那怎么行”韶音有些着急,“我既已知晓她的底细,自己留心防备着,再教人暗中盯紧她就是了。凝光走后必然还会再与她联系,我将她留在身边,也好沿波讨源,万一下游还有其他细作正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阿父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担忧你的安危。”
  谢太傅缓了语气,意思却是不容置疑,“凝光那里,就照你说的安排,至于那个蒜子……你打发走凝光后就暂且留在公廨中,莫要再回后宅,等为父回来再与你商议对策。切记,为父回来之前,你决不可任意行事。”
  “阿父要去哪里”
  韶音皱起眉头,觉得谢太傅的背影有些难以捉摸。
  “答应我!”
  “……好吧,我答应阿父。”
  谢太傅满意地点点头,挥手教她和孟晖出去。
  窗外翠竹潇潇,甬道两侧间植雪白茉莉和五色芍药,微风拂过花影扶疏,团团簇簇印在爱女轻盈的鹅黄色裙裾上,软绸流淌,斑耀跃动。
  谢太傅目送着小儿辈走入明媚的春光里,一回头,面孔已遮蔽在白鹭洲头那株百年老槐的阴影之下。
  高陵侯接过他带来的那壶酒,揭开壶盖嗅了嗅,先为他斟了一盏,接着又为自己也斟了一盏。
  “姐夫是稀客,算起来已经有几年未曾踏足白鹭洲了,我们喝一盏吧。”
  谢太傅淡淡道“这酒是为你一个人准备的。”
  高陵侯的手悬在半空中,几息后撂下,微笑道“看来,姐夫今日是要与我说说心底话了。”
  “那两个胡女,是你派去的。”
  谢太傅平静地陈述,韶音不知道当日王氏串联各家起事的细节,他却一清二楚。那两个胡人踩着午时三刻的时辰入府,不是高陵侯派去的还能是谁若是王氏事成,恐怕他和韶音这对父女此刻已成了冢中枯骨。
  “我就知道你迟早都会发现的,大势已去,再多的作为也是徒劳了!”高陵侯很是唏嘘。
  “王珏!阿纨可是你的亲甥女,她何其无辜,你怎么忍心!”
  “阿泠就不无辜”高陵侯冷笑反问,“姐夫啊姐夫,你可是把王家、把阿泠都坑苦了!我这几日一直都在想,若是当时没中你的圈套,而是将阿泠许配给李勖,今日被囚禁在这里的会不会就是你了。”
  谢太傅默了许久,估计着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这个美妙的假设里了,这才轻笑一声将他拉回现实,“玉公,愿赌服输。”
  高陵侯的目光锐利地乜射过来,“姐夫今日大驾光临,不会是只为了在手下败将面前耀武扬威一场的吧”
  说着便将酒盏往唇边递。
  谢太傅一把按住他,“我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凝光第一次出现在建康,正是在你王氏举办的上巳兰亭宴上!”
  “你怀疑我早就知道她是胡人”
  高陵侯被他这话激怒,“凝光是随着何氏一道入京的!更何况,当日是阿纨非要习舞剑,之后我阿姐才从何威手里将凝光赎买回去,我如何能未卜先知”
  “你既能堕落到与胡人勾结的地步,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谢太傅眯起两道狭长的凤眼,语气鄙夷道“当时阿纨年纪尚幼,你阿姐更不知你人面兽心,受了你的蒙蔽也未可知啊!”
  高陵侯牙关咬紧、腮骨凸起,他之所以号玉公,便是因为人生得如同一块羊脂美玉,即便上了年纪,依旧温润端雅,像这般模样已经是愤怒至极了。
  不过他很快便从愤怒中抽离出来,开始揣摩谢太傅说这话的心态,接着便呵呵地笑出声来,“姐夫啊姐夫,你到底想说什么谁都能指责我勾结胡人,唯有你不能。当年何威为何伐燕失利,你和我,还有司马弘都做过什么,难道你都忘了”
  谢太傅的脸阴沉下去,果然,凝光与当年那件旧事有关。
  一场战争缘何失败,其中的因素可谓复杂,然而究论分量,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何威自己指挥失当是一方面,朝中各家联手给他使绊子亦居功甚伟。
  士族天下,最要紧的就是平衡二字,何威已占据上游地利,其他各家怎么能允许他再立北伐之功。
  司马弘、高陵侯和谢太傅自动结成了短暂的联盟:对前线发回的文牒一拖再拖,对援兵和粮草之请能不应就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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