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威亦是士族,士族领兵与北府将不同,他们军府中的幕僚亦多数都是士族子弟,因着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和利益纠葛,这里面自然也有姓王、姓谢和姓司马的。
他们受家族托付,借助近水楼台之利,只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容易庇护一两个鲜卑细作让他们蒙混过关。
……
“怎么,你终于想起来了”每当看到这位姐夫脸上的云淡风轻一扫而空,高陵侯都会感到由衷的愉悦。
“两军交战,营中难免有对方的细作”谢太傅冷冷道
“你说的不错,更何况,你只不过是对你的族兄和族侄稍加暗示而已,并没有留下任何把柄。”高陵侯笑着为他补充。
“据我所知,当年那几个细作早都已经死了,并且自那之后,我不曾与胡人有过半分联系!”谢太傅低声为自己辩驳。
高陵侯开怀大笑,“渡之!你这一辈子,处处都算计得高我一筹,唯独在这件事上算错了。不光是你,我和司马弘也一样,我们只是稍加暗示,再往后,什么都没做。”
这个笑容来得快,收得更快,他很快就沉默下去,脸上浮现出沉痛的神情,“我也以为,当年那几个细作都死了,这件事就彻底结束了。若不是九郎与阿纨在江边遇到那伙胡人,九郎又恰巧捡到了她们用来联络的印信,我也想不到,这些细作竟然如阴沟里的蚊蚋一般,已经在暗中繁殖得密密麻麻,打也打不尽了。”
“难怪!”谢太傅哼了一声。
李勖遣人将江左出现鲜卑人的消息告知于他,他没有半分拖延,立刻着人前去调查,可耗费数月之功,最终却一无所获。
原来是王家捷足先登,提前将凝光和她的党羽庇护起来了,他们自那时起,就已经开始为自己和冯毅铺垫后路。
“谁能想到,我们安插到荆州的细作兜兜转转,又重新回到了我们身边。你差点因这些细作丧失爱女,而我,也要因此而命丧九泉,这难道不是报应么”高陵侯苦笑着啜了一口酒。
这一次,谢太傅冷眼旁观,没有再拦他。
高陵侯细细品尝着口中毒酒的滋味,幽幽道“司马弘已死,很快,我也要死了,世上再也没有谁能指认你当年做下的丑事,旁人再怎么攀咬,到底没有证据,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说着又吞了一口酒,一丝黑红的血液顺着嘴角蜿蜒淌下,“这些陈年旧事,还有派凝光到你府上之事,九郎都不知情,这次若非是他感情用事,今日在这里饮下毒酒之人未必是我!”
“你刚才说的胡人印信何在”谢太傅冷声逼问。
高陵侯忽然揪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谢津,我要你以阿纨腹中的孩儿发誓,只要我交出印信,你便善待我儿,否则我死不瞑目,就算化作厉鬼,也必教阿纨腹中之子死于非命,教你们谢家子子孙孙永世不得安宁!我阿姐在天有灵,她也时时刻刻都看着你呢!”
王玉公的脸与他阿姐王瑾一样美,就连狰狞时亦有几分可耐端详之处。
谢太傅这么近地看着他,心头忽然滑过一个不经之念:若是阿瑾活到如今,该是什么模样
他闭了闭眼,“好,我发誓,只要你交出印信,我自当善待九郎、十二郎和阿泠,否则,不唯阿纨腹中的孩儿和我谢家子子孙孙皆应你的恶咒,就连我死后亦无颜再去见你阿姐!”
“难得你还没忘了我阿姐,如此,我便放心了。”
高陵侯松开手,无力地倚靠在凭几上。
誓言是最不可信的,相较而言,他宁愿相信谢津这老狐狸心里仅存的那点感情。
谢津这人就像一只浮子,他从不主动兴风作浪,却总能第一个察觉出水位的变化。
这世上再没有谁比他更会与世沉浮,他这样的人能为阿姐守一辈子,可见还是有几分真心。
“如今看来,我阿姐走的早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高陵侯望着头顶一片徘徊的云影,感慨万千。
谢太傅阴郁地盯着他,“印信。”
“印信”高陵侯咧嘴,露出一口被鲜血浸染的牙齿,“姐夫啊姐夫,你还真是关心则乱,你好好想想,印信怎么还会在我手里那印信早就被九郎拿去与凝光换了金蛇信!就算在我手里,凝光既已外逃,它也就没有用了!”
他想要大笑,喉咙里只发出几声类似于咕哝的音节,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我要如何才能将这些细作一网打尽”
“覆水难收啊”,高陵侯摇了摇头,话已经说得有些艰难,“你、你若真想亡羊补牢,就……就派人看住药肆,那些胡人为了伪装成汉人,离不得这个药。”
他说着,掏出一张药方递过去,人已气若游丝。
谢太傅将方子接到手里,看着这位曾经亲密过的小舅,半真半假的好友,明争暗斗了一辈子的政敌,偶尔的盟友,动了动唇,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而去。
高陵侯用最后的力气拉住他的衣袖,“从前,我以为,咱们两家再如何、如何斗,付出的也也不过是冯李的性命,我从未想过会有你死我活……这一日!姐夫,李勖……许了你什么,王爵之位什么王爵……比得上士族!你、不会后悔么”
谢太傅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哀伤,“玉公,我早就与你说过世上哪有千古不变的郡望,不变的,大概也唯有’变‘这个字了。”
高陵侯的手忽地松开,永远地垂落下去。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这个姐夫后头学了一辈子,也较劲了一辈子,只有死的时候走在了他的前头。
谢太傅感觉衣袖一松,浑身上下都轻盈了起来,腿脚轻便得就像他年轻而澄澈的女儿一样。他眼角潮湿,迎着西面的一片金辉大步走去。
纵然是夕阳,他如今也是行在光明里的人了。
……
李勖习惯晨起,也更喜欢黎明的天色。
一夜蒙蒙细雨过后,在一个柳色新亮的清晨,来自会稽的诏谕如约而至。
“永安二年春四月,大晋永安皇帝制曰:朕闻褒有德,赏至材,骁骑将军勖戡乱摧逆,革弊峻驰,神武明断,英雄之器,朕甚嘉之。其加封勖太尉,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以徐州地封三万户,爵夏公。”
这封诏书有模有样,皇帝朱批圈敕,中书、门下印信俱全,合制合仪,挑不出一点纰漏。
唯有“神武明断,英雄之器”二句,显得感情色彩过于浓重,若是番邦友邻之人看了,不免会为大晋君臣之间的深情厚谊而感动不已,落到荆州诸人耳中,就有些怀疑起草者的措辞失当,或有过于谄媚之嫌。
新晋太尉本人倒是神色坦然,只是眉目张扬,眸光凌凌,嘴角噙笑,俊面薄红,恍惚有些鲜衣怒马恣意风流的况味,仿佛有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就俏生生地立在他身前,用那双如琥珀、如明月、如弱水三千、如沧海碧波的眼眸望着他,于千万人之前,对他轻轻地说了一句“李勖,你好厉害”,如此而已。
权势迫人稳重,久之连自己也忘记了年岁几何,只有被心上人这般大胆而炽热地爱慕之时,李勖才会蓦然记起,原来自己也正当轻狂云之年。
令李勖略感意外的是夫人不光借着传谕圣旨之机在荆州文武面前将他含蓄地夸赞了一番,还给他送来了一个人。
凝光踏足这座临时太尉府的第一步就有些后悔,怀疑自己这个决定是不是做得太轻率了些。
她对这座府邸的前身――何威军府并不陌生,十几年过去,这里的布局没有太大变化,不同的是气息。
从前的荆州刺史府气息混杂,在这里能嗅到歌姬舞女身上的脂粉气,刀枪剑戟的凶气,士兵身上的汗臭气,还有晋朝高官身上特有的萎靡浮华之气。
如今的气息则截然不同,如同北地寒冬腊月里冷铁的味道朴素得近乎单调,是一股凛冽的肃杀之气。
这气息令凝光浑身不适,像是蛇类嗅到了雄黄的味道有种痉挛的错觉。
侍卫引着她来到太尉处理军务的建武堂。
两排甲胄森严的士兵分立在门口,延伸到堂上,视线尽头的乌木高榻坐着一位朱服皂冠的汉人男子,身前放置一只大案。
凝光瞳孔骤缩:案上那柄乌沉的环首刀在她视野里无限放大,正是这把刀,无情地砍断了情郎的手臂,令他死无全尸!
恨意是最好的镇定药。
凝光垂下眼帘,稳步入内,到下首行跪拜稽首礼。
“婢凝光拜见太尉。”
上首之人似乎掠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原来是夫人的授艺之师,我听说过你。”
凝光应了声“是”,继续维持着以头触地的姿势。
李勖埋首案牍,像是忘了还有她这么个人,不知过了多久,才又想起来问了一句:“听闻你外出游历了几年”
凝光早就想好了回答,“是婢早年间因战乱与阿姐分离,心中一直牵挂,这几年苦寻无果,也就歇了心思。知道夫人有孕后,婢惦念不已,因便自作主张,重新寻回夫人身边。”
这话说完,上首之人又没了动静,饶她是习武之人,双腿也已经跪得麻胀难忍。
凝光咬着牙又忍了半晌,实在忍不下去了,只好开口道“婢此次前来正是遵照夫人的意思。夫人惦记太尉的身体特地遣婢来伺候您的饮食起居,另有一物转呈太尉。”
李勖这才抬眸看过来,“起来回话。”
凝光维持五体投地的姿势足有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站起身来,只觉两腿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同时噬咬,刺麻之感钻心越肺直通天灵盖,忍着没吭出声,没忍住脚软,差点又跪了下去。
瞟向上首,只见李勖已将那只香囊接到手里,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夫人说什么了”
他端详了一会掌中之物,淡淡问道
“这个……”凝光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两旁的侍卫。
“但说无妨。”
“……夫人说,此物乃是她与太尉的定情之物,见物如见人。”
李勖眼角锐利的线条柔和下来,低低地笑出声,韶音将这个师父遣到这,合该是教他帮忙掌眼的意思。
他第一眼掌过去,就觉得这妇人在哪里见过连他的佩刀都觉得此人有些熟悉。
凝光陡然打了一个激灵,穷凶极恶之人乍然露出笑容,总是令人头皮发麻。
“你知道这香囊里装的是什么”
这汉人男子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愉悦,已经与方才全然不同,凝光心里益发紧张不安。
“这里面装的乃是一种草药,名为独活草。”他解答后,复又发问,“你可知这草因何得名”
独活……独活……这两个简单的汉字在凝光脑海里乱哄哄地盘旋开:活,死,死……死!
凝光不禁冷汗岑岑,她在这一刻深恨自己不通汉医,李勖的问话里大有深意,可恨她搜刮枯肠、绞尽脑汁,将这些年在汉地所学通通想了一遍,依旧参悟不透。
李勖笑道“此草得风不摇曳,无风偏自动,是一种超凡脱俗、特立独行的草,只适合独自一个活着,故而得名。”
“……是”
凝光无话可说,唯有一个是字。
晋人尚玄谈,她做舞姬时经常见到几个麈尾名士对坐清谈的场面,他们说的话也的确是玄而又玄,不过也都大致上有迹可循,还没有哪一个比李勖这位武将的话更难懂!
……
夜色黑透,督护庞遇被李勖召入书房回话,越说,声音越低。
李勖的脸色已经全然阴沉下去,烛火也绕着他走,令他的脸成了室内最暗的一处,怒气如乌云卷积,蕴藏风雷。
拜韶音所赐,他这张喜怒不形的脸在一日里数度变幻,简直有些喜怒无常。
此事惊险至极,她两度落入胡女之手,第一次能够逃出生天已是万分侥幸,李勖过后回想仍觉心有余悸,万没想到还会有第二次!
王氏谋逆之事孟晖应该一清二楚,那两个胡人恰好在那一日入府,他怎能丝毫都没有察觉!
“废物!孟晖是干什么吃的!”
惊雷还是炸了下来,庞遇一下子跪下去,一句“主公息怒”到嘴边,没敢说出口。
李勖极少迁怒部下,这次显然是忍无可忍,骂的虽是孟晖,庞遇身为孟晖的属下,也不由得不跪下请罪,不敢辩白一句。
李勖胸口起伏一阵,深吸了一口气,勉力压下怒火,沉声道“那个蒜子可审出什么”
庞遇心里咯噔一声,这话来没来得及说。
“回主公,夫人说……要继续留她在府里,这样才能顺藤摸瓜……”
“混账!”
与这一声怒不可遏的詈言相伴的,还有重重一拳。
紫檀木几裂开一道口子,在咚地一声闷响后继续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庞遇听在耳中,觉得自己的心窍也跟着裂开了。
李勖此刻要被那个眼睛傻大如铜铃的少女气死了,指着庞遇,“你,立刻滚回去,教孟晖提着那颗蒜头来见我,否则,就教他提着自己的头来!”
“诺!”
庞遇从未见过主公这般盛怒,一刻也不敢耽搁,磕了个头就要起身。
一只膝盖还触着地砖,忽听主公又问:“夫人好端端的,为何要派一个奴婢过来”
很平静的声音,略带了一丝不耐。
庞遇一愣,抬眼见李勖正以手指着屋梁上方。
他立刻会意,略提高了些音量回答,“夫人大概是……听到了些风言风语。”
李勖哼了一声,“多事!征伐在即,牵手绊脚!”
“那么……属下将那婢女带回去”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回去告诉夫人,不要再胡思乱想,也不要再问归期,待我伐燕回返,最快也要一年之后,教她自己善加保重吧!”
第114章
李勖荣升太尉,最高兴的人是何冲,太尉府的宴会设在三日之后,在此之前,荆州诸人到何冲府上小范围地庆贺了一回。
一贺他官拜荆州刺史,心愿得遂,二贺众人不升不降,平安是福,三贺姓李的终于要走了,荆襄大地云开雾散,无限风光更在来日。
何冲郁郁数日,一朝闻听喜讯,真是心底无忧眉宇宽,几杯酒落肚后,整个人红光满面,席间谈笑风生,亲手弹奏一曲琵琶,为众人高歌酣饮助兴。
他这个荆州刺史只是个单车刺史,并没有都督兵马之权,江陵太守陆泰心内不安,见他如此,也不好过早扫兴,暂将心里话按下不提。
几轮推杯换盏,诸人耳盈丝竹,腹饱鱼脍,均有醉意。
襄阳太守方俊秀为人粗豪,不拘小节,不知听邻座说了什么,击盏大笑道:“我早就说过,李勖不足为惧!诸位见他入荆后都做了什么,游山玩水、宴饮作乐罢了!襄阳一行,咱们的李太尉只到营中匆匆一瞥,草市上却盘桓良久,买了整整一大车的妇人游戏之物啊!某问他,将军何故如此,诸位猜他怎么说的”
“他竟然说,’内子喜爱,博她一笑!‘”方俊秀猛拍大腿,“何其可笑乃尔!以小观大,所谓英雄之器,可是有些名不副实!我看呐,他所以迟迟不归,不过是想趁机多盘剥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