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筠心里稍安,一口气还没松出去,车厢忽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方才安稳行驶的并车紧急刹住,车内的人不防,猛地向前一扑。
阿筠吓得脸都白了急忙去扶韶音。
韶音也是被这个急刹吓了一大跳,好在车厢里铺了厚厚的软垫,四壁也挂着柔软的毡毯,她身体又素来灵活,手臂撑住了没什么大碍。
“夫人可好”
庞遇在外头问。
“怎么回事”
韶音掀开车帘,向着前面望去。
夜幕四合,晚灯未张,街衢巷陌、屋宇市肆都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天色是非黑非白的幽蓝。
“是城南那群乞儿,似乎为人追赶,慌不择路,这才惊了夫人的车驾。”
庞遇话音落下,韶音已经看清了追赶乞儿之人。
一队黑衣家仆在黯淡的天色里无声行进,脚步快而稳,没有大声吆喝,也没有奔跑追逐,只是盯着前方四散逃走的乞儿,沉默无声地行进。
领头之人看见并车前头的徽帜,似乎愣了愣,走到前来,却是谢五。
“见过女郎”,他长揖行礼,称呼与阿筠阿雀她们一样,依旧是一句亲切的女郎。
“何故追赶乞儿”
“回女郎的话,并无追赶之意。他们在府外喧哗乞食,小人便提些吃食给他们,许是小人生得太骇人,反倒教这些孩子惧怕逃走。”
谢五那张憨厚的面孔露出一丝赧然,将手里的祥鸟纹食盒提起来晃了晃。
韶音微笑:“他们好端端的,为何跑到都督府外喧哗”
官府重地,乞讨不到食物不说,反而会遭到衙役驱逐,乞儿又不傻,来此必有缘故。
谢五将身子躬得更低了些“女郎慈悲,收容孤儿,余下这些流浪在外者大多不愿受管束,性情顽劣。他们年纪尚小做事也不知分寸,谁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玩闹也不分个地方。”
“太傅还在府中等候您用膳”,他小心地提醒。
韶音瞥向食盒,“里面装的什么”
“哦,不过是些素蒸饼。”
韶音心下微惊,笑道:“巧了正好腹中饥饿。”
“……这饼掺了粗豆面,女郎千金之体,又有身孕,不宜入口。”谢五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触到韶音的目光,很快又躲闪开
“那你吃给我看。”
韶音声音骤冷。
谢五将食盒撂下,在她的目光中缓慢地揭开盒盖,取出一只蒸饼,递到嘴边。
“女郎饶命!”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蒸饼掉落到地上。
第116章
“阿父做下的好事!”韶音脚步带风,一路刮进谢太傅书房中,她前所未有地愤怒,“就因为几句含沙射影的歌谣,阿父就要草菅人命,这般肆意作孽,阿父就不怕天谴么!”
博山香炉烟气袅袅,手持麈尾的衣冠名士意态端严地坐在高榻上,静得像是一幅画,他背后那幅织金挂壁上的瑞鹤在紫雾中展翅欲飞。
韶音忽然觉得有点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他是她的阿父么
阿父是多么慈祥的人,他为父又为母,一手将三个儿女养育成人。他亲自教导儿女,总是耐心而温和他把着她的小手,一笔一画地教她写:“仁者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是谢氏家主,是位高权重的太傅,却最招小儿辈的喜欢,连高溪那样古怪的孩子都喜欢黏着他这位伯父。
他狡猾,为政庸碌,善于钻营,满腹权谋……可他再如何公德有亏,于私于情,韶音以为他是个好父亲,是个心怀仁恕之人。
可是就在方才,若非她及时阻拦,那十几个乞儿就要因为一首歌谣七窍流血而死!
他的心怎能这么狠毒!
“阿父怎么不说话了您回答我,为何要那样做!”
韶音愤怒地打翻了香炉,夺走了他的麈尾,一连串地高声质问,声泪俱下。
谢太傅以一种近乎顽固的平静态度对待她,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眼中没有一丝额外的光彩,连眼角眉心的褶皱都枯燥得乏善可陈――像是一截空了心的枯木桩子。
韶音很快败下阵来,与他讲道理:“空穴来风的谣言而已分明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只要将这人揪出来,谣言自可不攻而破。退一万步,就算是不能,流言纷纷、口耳相传,阿父难道能杀尽天下人”
她将雁足灯的焰芯拨亮,挪到近前“更何况,身正不怕影子斜,阿父何以如此糊涂!”
谢太傅的目光落在地上那道斜长的影上,忽然探出手去摸,那影子也跟着动作缭乱,果真是他的。
他终于扯起嘴角,难堪地笑了笑:“不用查了,为父已经查过,那童谣来自荆州。”
他用一对干枯的老眼看着女儿,了无生机的瞳仁里渐渐窜起火苗,焰心锃亮,烧着腾腾的愤怒。
“……您怀疑存之”韶音吃了一惊。
“他不是一直都想斩草除根如今内乱已平,再也用不到谢氏了,正是时候。”谢太傅言之凿凿,枯木被注入了精气神。
韶音忽然语塞。
她自然不信,并且有一万个理由反驳,可是看着父亲那对麻木不仁的眼睛,她忽然就不想再做任何反驳了。
“所以,歌谣里说的是真的。”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个真相,父亲如此慌乱攀扯,不择手段,是因为他恼羞成怒了。
“舅父是怎么死的”
韶音问他。
谢太傅眼中那道返照的回光渐渐熄灭。
“醉来身外穷通小,老去人间毁誉轻”,他吟了两句,颤抖地拾起地上的麈尾,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阿父老了,老了……”
谢太傅一病不起,后方诸事尽数落在了韶音一人肩上。
她开始变得极度忙碌,除了吃饭和睡觉,其余时间几乎尽在案牍中度过。真到这个境地始知一饭三吐哺所言不虚,最繁忙之时,眼耳手口并用只恨一身不能分至四处:目接往来之客,耳听八方之言,手书钱谷之牒,口述刑名之事――案牍的确劳形,韶音整个人快速地消瘦下去。
非是她事无巨细都要插手过问,实在是眼下这个时候尤为关键,半点马虎不得。凡事不细细查看过了,韶音总觉得不放心。
阿筠急得偷偷哭了几次,见劝不住她,只好换着花样给她做吃食,瞅着空便给她捏捏肩、揉揉腕,好歹能教她舒服些。
她和阿雀一众婢子个个都识文断字,如今也学会了处理一些简单的文书,多少能帮上些忙。
月底的一日,谢迎从建康过来,韶音便忙里偷闲地歇了大半日。
兄妹二人在谢太傅病榻前默然无言,水榭中凭栏伫立,看了许久的池塘春草、园柳鸣禽。
谢迎目光悠远,温声道:“谢氏子孙,生来便享祖上荣华基业,而今父辈为孽,天下人迁怒于我等,也是理所应当。悠悠众口止于耳,智者务其实,愚者争虚名,当振作而为,绝不可懈怠自弃。阿纨,你我兄妹当以此自勉。”
韶音瘦得下颏尖尖,只有笑起来时面颊才有几分从前的丰润,她微笑道:“阿兄宽心,我懂得。”
回身坐在桃笙上,为谢迎倒了一盏酒,韶音又道:“阿兄襟怀宽广,妹之楷模,万望勿要猜忌于存之,他确有翻覆手段,可是绝非阴险小人。――阿兄何故发笑”
谢迎饮酒如饮水,半壶入腹面不改色,只看着韶音笑。
韶音被他笑得不明所以,“阿兄!”急得摇晃他的手臂。
谢迎这才摇头道:“你道我如何知晓此事为兄如今公务缠身,一点也不比阿妹清闲,所以来这一趟,还是受人之托。”
“他怕你承受不住,特地要我来宽慰你。”
韶音双眼渐渐发热,垂眸道:“真是多事阿兄来回两日,我也要闲上大半日,总起来不知会耽误多少事呢!”
“罢罢罢!”谢迎笑着站起身来,“见你如此,我也就放心了,不消阿纨赶,为兄知趣,这便回了!”
临行前谢迎从袖子里掏出两只小巧的盒子递给她,一只是小叶紫檀木打造,另外一只是老榆包银。
韶音打开一看檀木盒里是一枚红玛瑙挂坠,榆木盒里是一枚西域猫眼石。
“后日就是你的生辰了,阿兄不能留下来陪你,冬郎远在山阳,音书难继,存之如今还离不得荆州,阿妹要记得自己庆贺。公事虽繁,还要保重身体,阿父那里有郎中照看你不要过于忧虑。迁都之事我已知晓,端阳之后,扬州的一切就都交给我,阿妹自可安心过到江陵去。”
韶音看着掌心里一红一绿两枚光润小珠,一下子哽咽住。
她有一只璎珞项圈,乃是出生时阿母特地命人打造的,阿母在世时,韶音每过一个生辰,那项圈上便会多添一枚坠子,一年一个颜色,不重样。
阿母说“愿我儿如此璎珞,一生锦绣鲜妍,年年有新趣,岁岁得欢欣。”
母亲去后,每年赠送挂坠之人就变成了阿父。
病来如山倒,阿父如今鲜有清醒的时刻,她还以为,那项圈上的坠子就止于十七枚,往后再也无人相赠了。
如今却一次添了两个,成了十九枚了。韶音破涕为笑,摩挲着两枚小珠,一时间爱不释手。
“又添新岁,阿兄祝愿你百病不侵,千灾远避,万事胜意”
谢迎揉了揉她的脑袋,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这两枚坠子,阿纨更喜欢哪一个”
韶音弯起唇角,“红的太俗,就如阿兄,绿的太蠢,正如某李――都难看死了,哪个都不喜欢!”
……
生辰前日,有人存心给她添堵。
韶音翻看籍册,忽然发现册上新添了许多“百役不及”之户,细看下来,竟然大多都是姓庾。
她命人传令史庾非到公廨回话,庾非巧舌如簧,百般推诿,可韶音如今早就不是他一个小小令史能糊弄的了,几句话便将他问得哑口无言,最终只好承认了收受贿赂替人改籍之实。
这种事情处理起来并不棘手,韶音也算是驾轻就熟。
庾非出身颍川庾氏,庾谢两家自是积怨已深,他对韶音父女亦痛恨不已被拖出去前庾非口中詈骂难听至极,话里的意思竟与那童谣不谋而合,一骂谢家勾结胡人卖国求荣,二骂谢女牝鸡司晨败坏法度。
他诅咒谢太傅,诅咒韶音的孩儿,诅咒谢氏满门迟早会遭报应。
狂犬乱吠,韶音尤能自我开解,令她心里发堵的是府廨中其他人的反应。
他们将庾非之言听得清清楚楚,却没有一个肯站出来为她说句公道话,这些人里,有几个还是她亲手提拔上来的。
这样的事近日已发生了好几起,韶音面上隐忍不发,心中到底难受。
――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漠然而视,彼此眼神交汇时,那幸灾乐祸却又尽在不言中。
世人常说女儿家心胸狭窄,闺阁中最擅拉帮结伙,使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反而是男子豁达开朗,就事论事
如今谁要是再敢这么说韶音定会狠唾其面。
官府中这些饱读诗书的七尺男儿阴阳怪气起来一点也不比小女儿差,反而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畏惧韶音手中的兵符,是以对她的命令不敢直接反抗,只敢阳奉阴违。日日看着这些人,韶音才知道,原来人这种东西能表达的情绪如此复杂:
可以恭敬地表达不屑,客气地表达疏离,沉默地表达对抗,无声地表达讽骂。
自从那个谣言在扬州泛滥,谢太傅病倒,李勖又迟迟不归,他们的态度就开始了微妙的变化。
韶音自然可以找茬责罚,甚至可以一怒之下命人将他们都杀了,可是她不能那样做,威权若只能以武力为盾,那威权也就名存实亡了。
她心里记着兄长那句“父辈为孽,天下人迁怒也是理所应当”,只得默默忍着。
回到后宅,阿筠面色古怪,阿雀气得小脸通红:先前发出去的端阳帖大多都被退回,红艳艳地堆在地上,像是一堆刺目的烛泪。
这些帖子皆是以韶音的私人名义所发,为的是邀请朝中文武官员的家眷于端午日登上龙舟禳灾祈福。
时人以五月为不详恶月,民间更有“五月到官,至免不迁”、“五月盖屋,令人头秃”的说法流传,因便要在端阳这日饮菖蒲酒解毒驱疫,以五彩长命缕缠绕手臂,至傍晚投掷于江中,是为祛除殃灾之意
除此之外,更有五月生儿不详之说有些人家会残忍地将五月子溺亡,韶音自己就生在五月初一,自是对此说深恶痛绝,至于祛灾避疫之俗,也不过是赶凑热闹,并不真信。
所以筹办盛会,只是为了迁都江陵。
能够承载万人的楼船早就备好,只待这些官员家眷登船,楼船就会即刻解缆,驶向江陵,禁军随后护送,李军前方接应,以保路上无虞。
只要将家眷迁移去过,那些朝官再怎么反对都无用这是最快、最行之有效的办法。
韶音的请帖只邀了四品以上的官员,他们的家眷个个都以收到谢女的帖子为荣,事情一经传开,多少人争相求购,据说价格已经被抬到了一千五百钱!
从前顾家兄弟巴结王微之,正是为了能参加王氏的兰亭会,如今这些女眷的目的也都如此,不止是为了参加盛会,更是为了自抬身份。
售卖之风过去不久,又掀起了一股伪造之风,韶音乐见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理会。
可是今日,她们竟都约好了一般,齐齐将帖子退了回来,一眼扫去,其中还有不少假帖!
这便令韶音窝火不已甚至于有些气急败坏:打自己的脸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迁都之计。
迁都自然也可光明正大,或是派遣禁军强令搬迁,然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如龙舟之计巧妙,既轻便省力,又收效显著。
这感觉便如设下陷阱捕猎,眼看着猎物一只脚已经迈进圈套,忽然一阵妖风刮过,猎物不仅收回了脚,还往陷阱里撒了一泡尿,如何不令人发狂
“啊啊啊啊啊!”韶音躺下仍万分恼火,照着沉默的李二一顿抓咬。
李二宽宏大量,任打任骂,事后仍软绵绵地任由她靠着。
韶音恶狠狠地发泄了一通,又自言自语地劝慰自己,“身为谢氏子孙,岂能因一点小小挫折就自暴自弃事在人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杀不过再想别的办法!”
第117章
五月初一这日,谢女升堂坐殿,召百官晨会。
往日她督办政务一直都是在公廨书房之中,文书上呈下达皆交由书办吏员,今日这是破天荒第一次。
百官次第入堂,莫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有两人踩着时辰到,不过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殿监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捆起来堂外刑凳上各自痛打了十棍。
呼痛的惨声一经传出,堂上顿时为之一静,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嗅出了一丝来者不善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