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音咬他一口,“你坏死了!――不是睡不着么”
李勖勾唇:“那是晚上”
馥郁的桂花香里午睡才刚开了个头,外头便有人通报,说是温衡和卢锋一干人前来探望夫人。
“他们倒是很关心我!我好端端的,用得着他们来探望你就说我歇下了,才不想见他们!”韶音冷了脸,伸出一根指头,将李勖的脑袋拨开。
李勖还以为她是因为谢候在武威堂里受到刁难而生气,温声给她解释:“行伍之人性情桀骜不驯,若想教他们心服口服,须得拿出能服众的本事才行。逢春还年轻,尚需磨砺,昨日我若出言维护他的确可以保他一时的颜面却不能真的教他服众,反而惹人反感”
韶音似笑非笑地睨他“谁气这个了”
“那你气什么”他方才精得不像话,这会又忽然变傻了。
“……你快去吧!”韶音气呼呼地坐起身来不想再看这榆木脑袋一眼,朝外间唤:“阿筠阿雀,服侍我沐浴!”
第123章
浅红深紫的秋叶在木廊里铺成一条锦绣之路,李勖放慢了脚步,沿着这条路慢慢往书房踱。
纨妹气的是什么,他自然知道底下这些人来者不善,今日十有八九要演一出逼宫大戏。
这并不难对付,自古逼宫若能奏效,无外乎是因君王软弱无能,只要自己态度坚决,此事自可迎刃而解。
李勖不满意的是这个解法。
以威势相迫,只能短暂地将人压制,无法令人长久服膺,若能将龙虎斗变为将相和,那才是长久之道
目睹过沧海桑田轮回变迁的千年老桂伸过来一杈芬芳,在头顶撑起一方金灿灿的黄罗伞盖,李勖在这片金辉里驻足想了片刻,抬步走向书房。
温衡五人候在书房外间,一见到他来纷纷起身施礼,问的第一句话果然是:“主公,夫人现在如何了”
李勖面露忧色,示意他们坐下,扫了他们一眼,叹口气道“内子昨日起便觉不适,今早也未曾用饭,此刻仍卧床不起,因而不能出来见客,你们见谅。”
“岂敢,主公言重,夫人身子要紧。”温衡答道心下不禁起疑,昨日温嫂回去可不是这么说的。
夫人素来身体康健,能酒肉、擅舞剑、会骑马。据孟晖说从京口连夜赶往会稽那次,夫人冒着大雪与侍卫们一道纵马奔驰百余里全程未呼过一声累。如今她怀胎九月尚能答对往来公文,将租调人事等紧要政事牢牢把持在手里怎的一夕之间就虚弱得不能见客了
温衡不动声色地打量李勖,怀疑主公这话不实。
“怎会如――此昨日温、温夫人还说夫人胎像稳――固,只是虚惊一、一场。”温衡在心里面疑惑,褚恭已经问出了口,两只豹眼望向上首,清澈、透亮。
温衡吊起睑、垂下眼,有些不想看他。
这结巴是块奇材,古人说口吃者皆默而好深湛之思,舌钝而心秀,偏他聒噪而思浅,舌钝而嘴快,来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莫要多话,还是记不住!
李勖呷了口桂花茶润喉,嘴角浮出一丝微笑,“是么,既然知道夫人身体无碍,只是虚惊一场,你们今日登门来有何贵干”
褚恭一噎,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扭头向军师求救,不防撞在军师雪亮如刀的眼神上,只得悻悻地耷拉下脑袋。
温衡斜他一眼,朝着李勖拱手道“不瞒主公,温衡今日冒昧入府,原本是要叨扰夫人的。扬州上请煮盐开矿,尚书台已经议过此事,文牒还需夫人钤印方可下发。”
李勖如今身兼太尉和录尚书事两项要职,前者主兵、后者主政,军府与录事府虽合二为一,人员仍是两套,各有相应的官吏掾属。温衡入武威堂参机要军事,日常则在尚书台打点政务。
而录尚书事的祓绶和印信则掌握在韶音手中,凡温衡过手之事,皆需请她览阅批示后方能执行。
“若是其他冗杂琐务,自然可等待夫人到署后再行办理,然而此事牵涉甚大,不好延误,衡便自作主张,特来请主公过目,及早签发交办为宜。”
温衡说着翩然起身,将一份公牒呈递到李勖面前。
李勖瞥了一眼,没有接过只淡淡道“开山冶铜、取海煮盐,的确是要事,却并非急事,温先生只需照着既定的章程处置即可,夫人偶感小恙而已,不至荒废政务。”
温衡眼皮一跳,主公果然已经猜到了他们这一行的来意,听这口风,今日之事恐怕是有些棘手。一抬眸,年轻的主公正用一种看戏似的表情看着他,要笑不笑。
温衡垂下眼,世间之事的确如同做戏,朝堂之事尤其如此,人一旦妆扮上了、成了个角,就没得选,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演下去
“主公所言甚是”,他仍维持着揖身呈牒的姿势,“可眼下虽无急事,往后难保没有,我等出入后宅多有不便更何况,夫人产期临近,不日将为主公诞下麟儿,幼儿依恋母亲,纵然有保姆哺育,亦会牵涉许多精力,届时夫人势必难以兼顾后宅与前朝。若是辛劳过甚,岂不令主公忧心因此,温衡以为,尚书台之事,还是就此移交给主公为宜。”
李勖莞尔,“温先生想的倒是周到可与夫人商议过此事”
“这……毕竟男女有别”,温衡略微迟疑,“有些话还是直接说与主公为妥。”男女有别,内外有别,亲疏亦有别。
“这有什么”李勖哂他,“阿嫂随军多年,日日与伤兵打交道她若是听了你这话,必要骂你一声迂腐!我已经问过夫人,往后的事她自有安排,你若还有疑虑,只管问过她便是,不必特地过来问我。”
“更何况”,李勖忽然语调轻缓地调侃道:“北伐在即,我将领几万人马转战于千里之外,夫人却只需在府中带一小儿――温平机,你自己说我们哪个更清闲一些,你有急事与谁商议更合适哈哈!”
李勖音节分明地笑了两声,褚恭觉得他这比方打得新鲜有趣、笑得更有趣,也想笑。
军师和其余人皆绷着脸,连壁上的牛兽灯和几上的饕餮炉亦绷着脸,褚恭知道此时绝对不是该笑的时候,可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越是告诫自己不要笑,就越是想笑。
褚恭憋得脸膛发紫,憋出一个响亮的嗝,终于难过地笑出了声。
他笑起来一点都不结巴,“嘎嘎嘎嘎”,一泻千里笑得脖子缩到肩膀里肩膀一耸一耸,乱硬如鬃的络腮胡子打着忽闪,像是要起飞。
温衡冷眼,卢锋皱眉,祖坤无奈,徐凌震惊……四个人八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褚恭笑得想死,斗大的拳头狠砸了一下大腿,鸭叫声仍顽强地从喉咙里往外冒。
这也怪不得他,这会就是有人给他一刀,他也得笑完了才能咽气。
“军师过来是为了政务,你呢,你来所为何事”李勖面无表情,淡声问他。
褚恭的嘎声戛然而止,“我……我、我……”他终于能止住笑,结巴却更厉害了,嘴皮忙活了好半晌,说出来的只有一个“我”字。
祖坤狠狠瞪他一眼,“启禀主公,我等此次前来是为了……”
“我没问你!”李勖神色一厉,祖坤愣眼看他,蓦地闭上了嘴巴。
“霄云,你怎么也来了”李勖眉心微拧,眸光越过祖坤,看向徐凌。
徐凌本就不情愿来这一趟,听到这个“也”字,再对上李勖责问的目光,懊悔有之,心虚有之,更觉得冤枉透顶。思来想去索性走下榻,“扑通”一声跪到了中间,一个头磕到地上,一言不发。
褚恭和祖坤善于模仿,见有人带头,立刻有样学样,一齐跪到他身边。
如此一来,五个人里面有四个离榻来到地中间,唯一一个在榻上笔直跽坐者就显得格外醒目。
李勖双眸微眯:“卢将军,伐燕之事,可有良谋”
卢锋正准备慷慨陈词,痛陈外戚干政之弊,忽然被他问了这么一句,一时间张口结舌,恍若褚恭附体,憋出了一脑门汗。
温衡心里边叹了口气,退后一步,跪下直言:“请主公收回夫人理政之权。”
――“请主公收回夫人理政之权!”
――“请主公收回夫人理政之权。”
――“……政之、之、之权!”
余下四人发出三个声音:卢锋打头阵,祖坤侧翼突出,徐凌没说话,褚恭负责殿后,发出几声回音。
李勖向后靠在凭几上,脸上带着一丝愠笑,静静打量底下跪着的这五个人。
徐凌忠敦温谨,今日前来,恐非自愿;其余四人之中,温衡这老滑头必然是谋主,看架势,卢锋应为副,其余两个则是小卒。
这五人性情迥异,各有各的缺点,也各有各的长处,却无一不是股肱心腹。
李勖抻了他们一会揉着眉心问:“你们告诉我,夫人掌政以来,可有哪件事做的不够好”
温衡就等着他问这句话,当即从容答道“启禀主公,夫人为政勤勉,果敢有决,且能虚心纳谏、谋定后动,先后革除积弊、澄清吏治,虽不能说万无一失,然而观其荦荦大端,称得上‘贤明’二字。”
“属下等请求收回夫人理政之权,并非因其不贤不明,恰恰相反,正因其贤明过甚,这才益发令人忧心。”
李勖抬眼看他。
温衡不惧他眸中厉色,继续道
“遥想汉初,惠帝垂拱,吕后以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而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吕后非不贤明也,却也因精明强干而恣意专权,以至诸吕为乱,危及汉家宗庙。
汉祚所以不能易手,实因禄、产之辈庸碌无能,吕氏门第寒微,根基浅薄,又阴盛阳衰,才干尽集于吕后一人而已。
今夫人精明强干不下当年吕后,出身则远胜吕后,谢迎出刺扬州财赋之地,谢候于行伍中崭露头角、俨然新贵,一文一武两位兄弟,岂是当年诸吕可比
而主公亲戚凋敝、鲜有叔伯,兄弟存世者唯三郎一人而已。宗室如此孤薄,如何能与外戚抗衡设若谢氏为乱,其害必定远胜当年诸吕!”
温衡顿了顿,横心又道“自古后宫干政、外戚专权,存于史籍者未见有一善终,当年吕氏满门被诛,何其惨也!属下等皆知主公与夫人情深,身为臣属亦不忍拂逆主上之意,然而主公若是真的爱重夫人,就请为她的长远着想,吕氏前车之鉴,还望主公深思。
这话隐含威胁之意,温衡自知冒犯,说罢便叩首在地。徐凌悄悄瞥了一眼上首,年轻的主公面色平静,眉目森然。
“你们拿她比吕后。”李勖吹了一口盏中浮起的碎樨,露出底下金黄的茶汤,一眼见底,“我开蒙晚,读书不多,温平机,你不妨再说说吕后有什么过错。”
温衡慨然道“牝鸡司晨,专权擅事,此罪一也;残忍善妒,虐杀嫔妃,此罪二也;违背高祖白马之盟,分封诸吕,贻害社稷,此罪三也;谋害皇嗣,打压宗室,此罪四也;嫁孙于子,扰乱纲常,此罪五也。妇人本该安于内事,内外不分,乃造此衅。”
李勖摇头而笑:“温平机呀温平机,你这话答得不实,我再问你一次,吕后到底有什么过错”
他虽笑着,笑里面却藏着锋,明刃能对准人的躯体,藏锋却能直指人心。
温衡忽然发觉,主公今日穿着一身暗纹流光的白锦袍,头戴的不是武冠大弁,而是一顶高高的爵冠,腰缠紫蟒,袖缚玉缎。这副打扮不像个武将,言谈举止也不像个武将,他卸去了李将军那身明晃晃的铠甲,腰间也没有佩戴那柄之前从不离身的环首刀,锦绣于外,藏气于内。
“主公如今的确已经是主公了。”温衡心里滑过这个念头,直身直言:“诛杀功臣,其罪六也。”
“这才是实话。”李勖淡淡道嘴角略勾,“不过你这实话却又说错了,与其将诛杀功臣之罪算到吕后头上,不如算到汉高祖头上更合适。”
他起身下榻,地上来回踱着步子,温衡五人只能看见他的云履,却觉得头顶和后背一片如水的冰凉。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你们顾虑甚深,却没有顾虑到点子上,现在我来给你们指个明路,与其担忧他日之吕后,不如现在就将刘邦杀了,永绝后患,诸位意下如何”
温衡浑身一震,“主公何出此诛心之语!我等皆与主公识于微时,跟随多年,出生入死,忠心不二,岂能比作韩信、彭越”温衡哀声恸哭,涕泗沾巾。
卢锋等人也哭:
“主公数次于阵前舍命相救,若无主公,我等早已沦为泉下之鬼!大丈夫岂有知恩不报反害恩公之理这条命早就归主公所有,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主公起于寒微而襟怀天下,智勇无双,爱恤将士,我等追随至今,莫不心服口服,今日冒颜直谏,只为全忠臣之本分,绝无私心啊主公!”
……
徐凌哭道“主公宽宏仁义,乃是不世之明主,徐凌从前误入歧途,蒙主公不弃,投效以来,恩遇有加、信重款诚,实如再造!徐凌当以性命相报,否则枉为人也,主公明鉴!”
李勖笑道“好你们一个个都是犯颜直谏的忠臣、铭恩守义的丈夫,唯我一人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小人!”
“主公冤我!”温衡长叹,“衡举吕后为例,实望主公引以为戒,绝无他意,爱溺妇孺乃是人之常情,却非明主之道请主公三思!”
“人之常情,好个人之常情!当年易牙烹子以媚齐桓,管仲曰,‘人之情,非不爱其子也,其子之忍,又将何于君’齐桓不听管仲之言,果然死于此人之手,足可见,人之常情中自有中正之道吴起杀妻求将,鲁人谮之;乐羊伐中山,对使者食其子,文侯赏其功而疑其心。何也见微知著,夫能为不近人情之事者,其中正不可测也!”
眼前一袭白袍随着主人说话而微微晃动,其上暗纹流溢,细看才知是耀目华光,温衡愣住。
士别三日,非复吴下阿蒙,原来并非虚言。
李勖冷笑一声,不屑道“楚兵急追,汉高祖一连三次将亲生儿女推于车下;结发之妻,生死患难,高祖登基后却因宠爱戚姬而数度欲废太子。对妻儿尚如此寡恩无义,他日诛杀功臣也不足为奇,这就叫做人之常情!尔等既非韩信、彭越,何以逼我做刘邦”
卢锋等人面面相觑,温衡亦哑口无言。
李勖今日说的话,似乎比过往那么多年加起来的还要多。都道他沉默寡言,却原来只是寡言,并非讷言,今日之雄辩,教温衡也无话可说
温衡看了眼卢锋,卢锋道“主公雄辩,我等自愧不如,亦无可奈何。宁愿解甲归田,不忍见主公为人作嫁,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人!”
说罢从袖中掏出兵符,托过头顶,“请主公收回兵符!”
祖坤、褚恭从之,徐凌继续伏地,一动不动:主公分明能够以势迫人,却决意以理服人;臣属不能劝服主公,只得以势相逼――胜败已分,不必再挣扎了。
李勖走到卢锋身前,将他掌心那枚兵符拿到手里掂了掂道“从前我做队主时,远远见过赵勇手中的兵符,那个时候,我还以为这东西很沉。后来,我做了将军、刺史、都督,手里的兵符越来越多,我才知道原来这小东西分量甚轻。”一笑,又将兵符扔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