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锋的全部神魂都附在那枚小巧的鱼符上,掌心一轻,便觉神魂被人摄走,掌心一重,神魂归位,又觉肉身沉重不堪,似乎动弹不得。一轻一重,像是死去活来一回。
李勖掠他一眼,垂眸看向温衡,“温衡,我问你,我可是暴虐昏聩之主”
温衡余光里见到方才那一幕,衣衫下也出了一身汗,叩头道“主公英明睿断,一代明主。正因如此,我等才不忍目睹主公将浴血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于外戚!忠言逆耳,请主公细思!”
李勖压抑着怒气,沉声道“我既非昏聩之主,尔等便该说服于我,既无道理,又行胁迫之事,岂是为人臣下之道!”
温衡听出他动怒,当下不敢多言,也与徐凌一样跪得五体投地,心中暗忖:今日便罢了,且待主公将火气发出去往后再从长计议。
余光之中,前面那双云履调转方向,一步步朝着上首而去白袍一抖,人已入座。
李勖喝了口茶,并没有发作,只是语气讥诮道“尔等不臣,我却不能无道你们都起来,躲到帷幕后面去今日便教你们彻底明白,我妻如何能做你们的女主!――来人,去请夫人!”
第124章
“启禀夫人,温衡他们刚走,太尉就在书房里大发雷霆,属下等皆不敢近前劝说,您快过去看看吧!”
庞遇是这么说的韶音听了之后略有些疑惑,很难将“一个人呆在书房大发雷霆”这种场面与李二那样的人联系到一起。
“哦,是么”她略挑一挑翠眉,“他是怎么大发雷霆的”
庞遇垂下眼,“属下失言,也不算是大发雷霆,只是十分生气,太尉光是沉着脸不说话,看起来就够吓人的!”
韶音莞尔,这话听起来倒像是真的李二能动一动真气,也算他有点良心。
书房里,两侧食案上的酒水杯盏还没有撤下去,上首曲足案上一方青铜云纹博山炉里的沉水香正袅袅上升,李勖那张吝于表情的面孔隐在这片香气后,看着的确是有点七窍生烟的意思。
“这回你知道我为何生气了吧他们哪里是来探望我,分明是来试探你!”
韶音笑吟吟地哼了一声,五色裙裾一荡,人便坐到了李勖腿上,“听说太尉大发雷霆,让我仔细看看,你大发雷霆是什么模样。”
“你还笑,不生气了”李勖略有些不自在,轻轻将人抱下去,撂在了身旁的软垫上,回身将身后的隐囊抽出来,垫靠在她腰后。
“有你替我生气,我自然就不生气啦!”韶音身子一歪,下颏搭靠在人形隐囊宽阔的肩膀上,忽而明眸扑闪,呵气如兰:“阿兄生气的样子好英俊!”蜻蜓点水般在他箭涡上落下一吻,尔后有些惊奇地端详他,歪头问:“咦,你脸红什么”
帷幕之后,五道视线原本聚精会神地凝在一处,至此纷纷尴尬闪避,不经意间交汇到一起,都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出两个字:妖女。
“美人关的确是不好过”温衡心里面叹息。
徐凌年过而立还未娶亲,一时间有些脸热,回想方才夫人亲吻主公那一下,满脑子都是一句话:难怪主公不近女色。
祖坤和卢锋对视一眼,都无奈地摇了摇头。
夫人留守京口之时,卢锋曾顺水推舟地给孔女行过方便,允许她进入驿舍求见主公。不想事情赶得那么巧,夫人已经在前一晚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到了会稽,早起直撞了个正着。那孔女也甚不争气,铩羽而归不说,还落到了王微之手里,真是好不凄惨。
事后卢锋害怕夫人责怪,心一直悬着,好在她没有多想,此事就此揭过
这样的事祖坤也干过一回。夫人被谢太傅骗走那次,他暗中命刘赞给主公挑选一个高挑善舞的美姬,希望能以此缓解主公的相思之苦,也能将谢女往下放放。不想此举非但没有讨好主公,反而惹恼了他,刘赞为此送命,祖坤自己也受到牵连。
祖坤事后回想,百思不得其解。夫人的确美貌绝伦,可男人最是了解男人,正如韩信将兵多多益善,美貌的姬妾,没有哪个男人会嫌多
有了美艳的还想要清秀的有的丰满的还想要窈窕的有了妩媚的还想要贤惠的有了温柔的又想要泼辣的――女人如花,花团锦簇才好看,哪有为了孤零一枝放弃满园春色的道理。
方才这一幕倒是教他领略出了几分一枝独秀的风采。
夫人进入书房之后,总共才说了几句话,却句句都挠在了人心上,任你是百炼钢,听了这几句话也要被她化为绕指柔。这么一看,夫人不光是生得美,对付郎君的手段也很了得,主公不能自拔,大抵就是沉陷在了她这份手段里。
四人各自琢磨,唯有褚恭好生不耐。
帷幔外的年轻夫妇轻声细语地交谈,每句都是不咸不淡的废话,听起来甚没滋味。褚恭耐着性子往下听,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他们说到了正题上。
只听主公忿忿道:“这些人咄咄相逼,欺人太甚,若是不给他们几分颜色瞧瞧,他们还以为李某人软弱可欺!”
夫人果然拍手称快,声音里透着一股祸国妖妃劲儿,娇滴滴问:“阿兄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他们越是不让我如何,我便越是要反其道而行之!阿纨,待我北伐出征之后,后方之事皆要压到你一人身上,若是没有一个贤能之人辅佐你我也不能安心。我有心将六郎从扬州调到京城,委以尚书台之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众人屏气凝神,想听夫人会如何回答这句话。
韶音掀起长睫,上下打量李勖,“你当真如此打算”
李勖点点头,“自然。”
“那温衡呢温衡并无过错。”
“他今日纠集众人向我施压,逼迫我收回你的理政之权,这就是他的过错。”
“你还说这不是气话!”韶音又好气又好笑,“你比我更了解温衡,如何不清楚他的才干他既通晓军事又熟谙政务,为人圆通练达而处事中正沉稳务实,是难得的宰辅之才。我曾与他一道在京口打理徐州事务,那时我还对政务一知半解,凡事多亏他从旁提点、尽心辅助,这才没有出错,否则仅凭我一人也不能那么快将徐州之乱平定。
尚书台之事繁杂琐碎,我不过是提纲挈领、抓大放小,具体事宜皆交办于他,他不仅将事情做得稳妥合度,还常常能补漏拾遗,凡事想到我的前面。我有时躁进求成,他亦能及时相劝。
六郎虽是我的亲兄长,可是平心而论,他的才能要逊于温衡一筹,让他做个方伯也就够了,若是教他主掌尚书台、参预机衡事,那便是有些难当重任,才不配位,反受其累。”
夫人一把嗓子清脆透亮,口齿清晰,一番话一字不落地传到帷幔之后。
褚恭惊讶不已,忍不住偏头去看军师,只见军师手中的羽毛扇正停在半空,似乎若有所思。
帷幔之外只听主公又道:“照你的意思,此事就这么算了若是不能施以惩罚,实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们不是没得逞么”夫人竟反过来劝起主公了,“阿兄怎么这么小心眼!他们能与你直言,也算是光明磊落,否则,大可提前罗织一些我的错处,或是设下圈套、误导我做出错事,之后再以此相逼。”
“夫人真是心思剔透”,祖坤暗想,心虚之余还有些庆幸,若非徐凌和温衡劝阻,他的确是打算这么做的幸亏没有。
“他们没这样做,这便说明公心胜过了私心,仍是为了国事着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们如此,我们亦如此,因此才需要广开言路、兼听众声,若是因为这点小事就施加惩罚,往后谁还敢直言不讳”
“一枝独秀”这后半截话颇令人震惊,祖坤心里边的滋味尤其复杂:原以为主公只是爱她的美色,后来才知道此女手段了得,如今看来,夫人了得的不止是手段,还有一份豁达的心胸。主公待她也不像是宠爱姬妾,倒是有些引为知己、惺惺相惜的意思。
李勖瞥了眼微微晃动的帷幔,递茶给夫人,看她喝了一小口,这才继续道:“温衡确有辅才,可正因其才干卓然,才不适合继续留在尚书台。今日他虽知难而退,可是心中仍对夫人不满,待我出征之后,你又要照顾岳父、又要兼顾孩儿,他若着意欺瞒,趁机扶植党羽,处处与你作对,届时你孤立无援,又将如何”
韶音嫣然一笑:“这算什么阿兄莫要将我看扁了,我又不是没有被孤立和刁难过!一则因为我是个女郎,二则因为我姓谢,这两样加到一起,我纵然什么都没做就先矮了三分。旁人做八分,我须得做十分,若是我做了十分他们还不满意,那我便再辛苦些,做十二分不就好了!凡是苦一苦自己就能解决的事,那便不算难事,况且温衡并非不分是非之人,纵然对我不满,也不至于如此,阿兄大可宽心!”
……
温衡觉得自己的老脸像是被人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个耳光,没说他半个不字,却令他羞愧难当。
他实在是没想到,这位权欲旺盛、手段狠辣的谢女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今日之事他全程看在眼中,主公着庞遇去请夫人,庞遇全然不知书房中发生了什么事,夫人也不会知道,她只当是夫妻私语,这番话该是发自肺腑。
明知自己对她和谢氏不满,她却能放下私人恩怨,反过来劝主公宽容慎罚;分明是弱质女流,却能做到不怨不馁,娇声曼语里自有万千气魄。
主公过不去这道美人关实是情理之中。究其原因,大抵是与美无关单是这个“人”便足以令人折服。
李勖还不打算就此放过他们,又道:“温衡么就依夫人所言,其他几人如何处置,各打他们五十军棍如何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韶音撩眼看他,忽然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从前要他责打赵化吉,他说不能无故动用军法,今日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这点小事就过不去了。
“你怎么这样!”韶音皱眉瞪了他一眼。
李勖长眉略挑,作出几分恣睢之色,“我是太尉,别说是打他们五十军棍,就是直接教他们解甲归田又能如何”
“李勖!”韶音有点生气,“人家又没有触犯军法,凭什么打人家军棍,还要让人卸甲归田,你讲不讲道理”
“因为我有这个权力。”李勖颇有些冥顽不灵。
“权力”韶音有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郎君能说出来的话,“我告诉你什么是权力。”她边说边向他腰间摸索,这才发觉发现他今天并没有佩刀,想想不止是今日,这些日子以来,他除了去营中视看,已经很少佩刀。
“权力就像是你那柄环首刀,是杀人的利器!”韶音想要收回手,手却被对面的人握住。
他掌心温热,轻轻捏她,似乎是要她消消气,她便不由得放软了声音,转而柔声劝他:“阿兄,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刁文德本该经由官府审讯定谳之后再行处置,可是我却因为一时恼怒就教人杀了他,还有后来的那个李俊和冯毅的奶母……如果我手里没有兵权,再如何恼怒,杀人也只不过是一个念头而已,可是一旦有了权力,这个念头竟然那么容易就变为现实。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人的恶念能被权力无限放大,匹夫为恶不过杀伤数人,身居高位者若是作孽,那便会给国家、给百姓带来无穷劫难。
所以从那以后我便时常告诫自己,我手中所有的权力乃是国之公器,我若想掌握它,而不是反过来被它掌握,那便要时时刻刻保持谨慎,不可恣意、不可妄为。
卢氏兄弟、褚恭和祖坤,还有徐凌,他们随你南征北战,平定内乱,皆于社稷有功,怎么能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随意处置,阿兄虽有这个权力,却不能如此行事。”
李勖深深地看着眼前人,“我不过是想为纨妹出气而已。”
“你昏聩”,她摇摇头,温柔地呵斥他,“我不要你这样。他们与你一样,皆起于寒微、备尝艰苦,遭时丧乱,既不能如士族一般平流进取,又无其他出路,只有从军卖命这一条路可走,实在不容易。我每次看到你身上的伤痕都会难过不已,想他们也是血肉之躯,也是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他们的家人也一样会心疼他们。将心比心,我何忍苛责”
褚恭眼泪汪汪,黑手捂在络腮胡子上,差点哭出声来。
祖坤和卢锋对视一眼,各自别过脸去,都觉得眼热,有点不好意思。
徐凌倒是释然不少,他是个豁达之人,既已在李勖麾下效命,便不愿再提与谢氏之间的那件旧事,可是能从谢女口中听到这么一番话,到底令他心中震动,块垒一消。
李勖今日是个演戏的人,每个问题都是明知故问,阿纨的回答,有些在他意料之中,也有些在他意料之外
人生如戏,在台下时拼命地想上台,待到真的粉墨登场、成了一角,又会为这一身妆扮所困,转而羡慕起武陵轻薄儿,羡慕他们能够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阿纨却始终没有这个困扰――或许换一个说法更合适――她已经比他更早地解决了这个困扰。
从一开始,她面临的处境就远比他复杂,他可以一往直前,她却每走一步都要做出艰难抉择,非有赤子之心,无以抵达今日。
经了这么多事,纨妹的小脸依旧莹洁如月,琥珀色明眸不染尘埃,一如乌衣巷口移扇初见。
李勖手指微动,想要抚摸她的脸庞,想起帷幔后还有几个碍眼之人,只得又放下。
“之前不还说讨厌他们么如今已经看顺眼了”他笑着问,想教纨妹好好骂一骂他们。
“谁说的两码事,他们还是很讨厌,各有各的讨厌之处!”纨妹嘴角一翘,果然拉开了骂人的架势。
李勖微笑鼓励她:“都怎么讨厌了,愿闻其详。”
帷幕后的五人纷纷止住感动的泪水,各自警觉起来。
第125章
“你手底下这些人,每个都挂着禽兽相,卢锋是鼠相,祖坤是驴相,褚恭是野猪相。”
韶音先是对每个人的面相都进行了精确的概括,接下来再逐个阐发。
当先倒霉的是卢锋。“那个卢锋獐头鼠目,一看便知是个奸诈之辈。孔珧如何能入得驿舍若非得他暗许,她连大门都进不去哼!自那之后,他一见我便眼神躲闪,只差将做贼心虚写在脸上,还以为我不知道,我懒得搭理他罢了。”
祖坤见卢锋脸色煞白忍不住呲着一嘴大白牙朝他比了个小拇指,正幸灾乐祸,却听夫人话头一转,气哼哼道:
“还有那个祖坤,他能瞒过你,可是瞒不过我。我早就教人查问过,当日那舞姬乃是何穆之使者所献十人中的一个,你先前已经下令交由我处置,刘赞小小校尉,如何敢公然违令,皆是因祖坤在背后捣鬼而已。一次便罢了,若是再有下回,我非得狠狠敲碎他那一口驴牙不可!”
祖坤的牙齿生得白而长,单个体积大、整体排布密,颌面为了容下这一口牙,不得不向外隆起,因而吻部便格外突出,加上双眼略圆,看起来很像驴马之属。
这头驴闻言立刻闭上嘴巴,两片厚唇紧紧抿住牙齿,当真不敢露出丝毫缝隙。
李勖略感惊讶,这两件事他着实不知情,以为事情过去就结束了,并没有往下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