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走上与我们一样的路,非是时命所迫,而是自己的选择,是她的公心胜过了她的私心。所以,若说谁是真正的英雄,李某以为我夫人才是真正的英雄!”
整座璧和楼喧哗起来,这些粗糙的武人纷纷端起酒盏,扯起嗓子夸赞夫人英雄了得,堂中悬吊的连枝灯都被他们震得微微摇动。
韶音却听不清他们说的话,她的视野亦一片模糊,看不清杯盘碟盏、五色菜肴,看不清堂中济济众人,只能看到眼前一尊朦朦胧胧的高大身影。他坐得挺拔如山,目光温柔地笼罩着她,也朝着她举杯。
李勖柔声道:“阿纨,你不是总怨新婚那日我没喝合卺酒么,今日郎君便满饮此杯,向你赔罪。”
韶音一惊,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这人已经将盏中浊酒一饮而尽。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被酒水辣出了一层薄泪,两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那片红迅速向四周蔓延,很快占领了额上高原和鼻尖高地,眨眼之间,整张脸、整个脖子都起了一层密麻的小红点。
李勖双眼迷离,一歪头,醉倒在桌案上。
“李勖李勖!那不过是玩笑话,谁要你逞能了!”韶音感动不到片刻,人就气得不轻,正要唤府医给他醒酒,忽觉双腿之间淌下一股热流,接着便是一阵隐隐的腹痛:大约是孩儿也被它阿父的酒量吓到了,着急出来问问是怎么回事。她要生了。
翌日午后。
李勖悠悠转醒,入目是房梁下的五彩承尘。他头脑仍有些混沌,微一动作,顿觉头痛,嘶了一声,皱眉按揉太阳穴,余光里忽然瞥见一团奇怪物什。
他放下手,木然偏过头去赫然与一只满脸褶皱的黑红小怪物四目相对。
小怪物的眼睛还睁不大开,呆呆地瞅了他一会,忽然嘴巴一扁,蹬着腿哇哇大哭。
李勖愣住。
帘声微动,一位高挑女郎走进来,不太熟练地将小怪物抱在怀里,轻声哄了哄,回身交给奶母。
随后似笑非笑道:“哟,谢夫人醒了恭喜你呀,一觉生了个大胖儿,母子平安!”
李勖更呆了。
韶音一看他这副呆样就气不打一出来,此人说话不算话,明明答应了生产之时要寸步不离地陪着她,谁知道一小盏浊酒竟教他昏迷了一天一夜!
“怎么样要不要用一些红枣蛋羹”
韶音咬牙切齿地问他,却见这人蓦地垂下眼,两道浓眉上下耸动,唇紧紧抿起,表情古怪,忽而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疼不疼”
他哽咽着问,韶音感觉到后颈处有一片温热的雨正在滴落。
“怎么不疼疼死了!”她小声道,温嫂还夸她身体好,生产顺利,半点罪都没遭,可是她自己却觉得好痛,痛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差点灵魂出窍!
韶音自小千娇万宠,除了习舞遭了点罪,从没有受过这么大的皮肉之苦。李勖一问,她便委屈极了,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都怪你,再也不生了,就这一个……”
“好,不生了、不生了,就这一个!”
侍女和奶母们本来是喜气洋洋地等着领赏钱,吉祥话都编好了,却不料这夫妻俩抱头痛哭,似乎全然忘记了还有一个孩子这回事。
阿筠阿雀见怪不怪,引她们到外间候着,悄悄关上了卧房的门。
第126章
李勖和韶音都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唯独在给孩子取名这件事上犹豫不决,这个名字自打有孕起便开始酝酿,直到孩儿出生还没定下来。
明日就是百宴,来宾问起来,若是仍以小名“灵奴”答对,不免教人笑话,是以,孩儿的大名必得在今晚定下来才行。
二人并排躺在榻上,将候选的名字逐一排除。
首先被驱逐出列的是“李敬祖”,乃是荆氏所取。豹儿大名李敬宗,荆氏顺着这个“宗”字往下想自然想到了“祖”。韶音好笑道:“祖在宗前,哪有弟为祖、兄为宗的道理”荆氏倒是机变,当即道:“这个好办,教豹儿改名叫敬祖不就行了往后咱们灵奴就是敬宗。”
韶音每次想到这个提议都忍不住翻白眼,这会睨着身旁的海量丈夫道:“不是敬这个就是敬那个还敬不过来了干脆叫李敬酒好了总归是他阿父酒后所生,这也叫做不忘来处!”
李勖笑着捏她的皱鼻子,“那可不行,日日敬酒,为夫岂不要日日昏醉。”
谢迎给外甥起的名字颇有汉风,“李千秋”,连将来的字都取好了曰“无疾”;谢往也是这个路数,名“承平”,字“夷服”。韶音说这两个名字寓意尚可,只是听起来像游侠或是将军,不合孩儿将来的身份。
剔除了这几个不合心意的,余下的便有些难以取舍:
谢太傅病倒之前就为外孙取好了名,单字一个“恒”,男女皆宜;
谢候则选定一个“绍”字,取接续、承继之意;
李勖自己拟了三个分别是稷、昭、晖。
夫妻俩将这五个单字翻过来调过去地琢磨,觉得哪个都好,又哪个都不足――灵奴如今一日一个样,再不是刚生下那个皱巴巴的小怪物,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做父母的一想到孩儿那张百看不厌的小脸,便觉得哪个字都配不上他。
牖外秋霜照夜白,良宵已半,韶音困得直打哈欠,提议干脆抓阄决定,抓到哪个算哪个谁都不许反悔。李勖依言掌灯,揣了五个纸球在掌心,递给她抓。韶音拈了最中间的一个展开一看是个“昭”字。
“昭,《尚书》有云,‘尧舜禹汤,昭如日月’,李昭……”韶音撑着脑袋,明眸半睁半闭,嘴里念念叨叨。
“就叫李昭,如何”李勖觉得此乃天意,又是自己所取,很是满意。
韶音也满意,迷迷糊糊道:“好,就叫李杲。”
李勖正欲灭灯,忽然觉得不对,回头道:“你说李什么”
“李杲啊!”韶音掀开半只眼皮看他,“日木杲,‘是故民气,杲乎如登于天’的‘杲。”
李勖气得发笑,“你怎么说话不算话,不是说好了抓阄决定么”
“对呀”,韶音蹭入他的臂弯,偷偷勾了勾唇,“这不也是抓了阄之后才决定的么怎么你不满意”
“岂敢。”李勖摇头,心里面暗暗道:“早两年,我都不认识这个字。”
“你不认识就对了”,怀里的人闭着眼睛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将来全天下人都要为我儿避讳,取个生僻些的,也是与民方便。”
“……夫人英明,就叫李杲。”李勖这回是心服口服,答得异常愉悦。
百宴这日阿筠和阿雀一早带着侍女沿街散发福果,每个小儿皆能领到一只沉甸甸的红丝袋,里面盛着红枣、甜栗仁、蒲桃干、柰干和干肉脯。孩子们喜气洋洋,塞得嘴里满满当当,高声道谢,曰:“福气满满,添福添寿。”
太尉府从前堂到后宅挂结了长命缕,门外双阙、檐角瓦当和钟鼎樽炉一应礼器上均绕以五色丝绦,寓意百邪不侵、长命百岁。摇枝灯下挂了一串串藤编红石榴,供女客自行领取,是多子多福的意思。
昭阳初生,车马始盈门:青帻为文士,红帻为武将,纶巾洒逸,乃效孔明之贤达,漆纱高肃,实比魏武之诸公。通天远游冠加以金博山,来者多为宗室,大檐卷荷帽上竖乌纱缨,此人必为高隐。自清晨至日暮,北府旧故、南郡新识,荆扬梁益远近各州郡前来贺喜者络绎不绝。
上官云和谢候在前庭知宾,温嫂、上官风和阿薛则在后宅导引女客。
众人纷纷献礼,箱笼锦盒自内帷堆到廊下,李勖已经提前放出话去,贵重礼物一概不收,是以这些贺礼多是山野土产,不值几钱,重在心意。
慈育堂的孩子们一人一字,凑了一幅“万福图”,韶音展开看了许久,教人将这幅图裱糊好了张贴在正堂之中。胡氏送上一件亲手缝制的百家衣,洗得干干净净,不好意思多留,道喜后便要走。韶音不许她走,留她在府中帮忙招呼北府军眷。
至于长命锁、金连环、珊瑚串和玉如意等吉祥物件则是近亲挚友所赠。
王微之别出心裁,送了外甥一套玲珑玩具,是和田籽玉雕的文房四宝,玉质高白如乳脂,高细如糯团,无一丝杂质,以一只同样质地的玉盒盛放,可说是价值连城。
这样的玉料世间难寻其二,分明是用王氏祖传的那方白玉山所打,可谓是败家之甚,韶音过眼便知,因便有些踯躅要不要接他的。
李勖拱手道:“多谢表兄。”伸手替她去接。
王微之手一偏,将玉盒撂在几上,转而冲着才满百天的灵奴道:“谢氏子不可不知书明理,舅舅祝你文采藻华,满腹经纶。”
李勖笑道:“承表兄吉言,若不弃,孩儿开蒙之后,还望不吝赐教。”
他若是只说这么一句话,王微之也可勉强给他一个笑脸,可他说这话时偏偏要虚虚地揽一下韶音的腰,韶音怀里还抱着个粉白如雪团的灵奴,这孩子生得手长脚长,眉毛浓密,一看就知道是长身贼的儿子。
母子俩依偎在李勖怀抱里闻言都抬头看他,韶音那眼神柔情似水,王微之平生
第1回 见,只觉牙酸得难受;小灵奴则冲着他阿父笑,一边笑一边挥舞拳头使劲,似乎是在加油助威。
李勖将他接过去团着抱,父亲九尺,儿子襁褓,像是高松上挂了一颗小果,略有些滑稽。
王微之自谓,能毫不掩饰地表达嫉妒之心也算是君子坦荡荡,于是便哼了一声,与谢往相携到外间去切磋教学之道。
谢往被李勖派到益州南中教化蛮人,他富贵不淫、威武不屈,既瞧不起武将也瞧不起文臣,既蔑视汉人也蔑视蛮夷,这就教蛮人感受到真正的一视同仁,神奇地接纳了他;
他又擅长咬文嚼字,说“子曰”就是“子曰”,连“孔子曰”都不行,可谓是刚直不阿,一改蛮人印象里汉人狡诈多变的形象;
人又多情易感,讲忠孝仁义讲到热泪盈眶,哪个学生敢笑,必要将他气得涕泗横流泪透衣巾,擦过眼泪继续如故,百折不挠。如此,蛮人也蛮不过他,渐渐地竟然喜欢上了这个博士郎,还给他起了个雅号,叫做“之乎者也已矣哉”。
“之乎者也已矣哉”在南中口碑日隆,经常写信给王微之,与他探讨蛮语古今音变之规律,日子一长,王微之也有些心动,启程赴南中为他助力。
不想因教学观念不一,二人互相不服,差点反目为仇。谢往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王微之只好灰溜溜地回到江陵,恰好李勖新辟西府军,想教军官们趁着无战事多读些书,因便辟这位才子为文掾,日常教授一群老粗识文断字。
以王微之的才学做这样的事可谓是巨材小用,韶音以为他不过是心血来潮,一时受谢往影响而已,几日便会撂挑子不干。
不料王微之竟越干越来劲:老粗们没一个瞧得起他,因他日常香气袭人,常要惹得一群没有闻惯名贵香料的军士打喷嚏,因此他们便蔑称他为“阿喷”;王微之自然也瞧不起这些老粗,整日白眼看人,将“不过尔尔”挂在嘴上,动辄罚抄千遍,心细如针。
一方桀骜不驯,一方睥睨众生,针尖对麦芒,杠得不亦乐乎。日子一长,双方结下了深厚的师生之仇,王微之略有些上瘾,就这么将这个文掾做了下来。
军中亦口耳相传,文掾里有个叫“阿喷”的,相貌奇俊、德行奇差,士卒们跃跃欲试,都想见识见识这位先生,明知故问也好、真心向学也罢,学问总归有所进益。
……
今日诸事圆满,最令韶音惊喜的当属阿泠,她自江陵远道而来,特地来为灵奴做百。灵奴攥着亭亭的一根指头,笑得满脸都是口水,亭亭年纪尚小,还没有学会大人的虚伪,直言不讳道:“阿弟的口水黏糊糊的,好恶心呀。”
韶音拦着阿泠,不许她呵斥孩子,亭亭不像她阿母那般自幼就善解人意,反倒是有点像韶音这位姨母。她从前便是这样,最讨厌流鼻涕流口水的小孩子。
“若是亭亭能与灵奴在一起就好了”,韶音脑袋里忽地闪过这个亲上加亲的念头,余光瞥见正与谢迎争得面红耳赤的王微之,人便陡地打了个激灵,觉得这个想法实在有些荒谬。
若是当年阿父早早将她许给王微之,她再机缘巧合地遇见李二,那岂不是要红杏出墙
李二被谢候和其他几个堂表兄弟簇在中间,正在庭中说着什么侧脸对着这面眉目微扬,略略含笑。谢家郎君皆生得长身玉立,被他一衬,反倒成了一株株瘦弱矮苗。韶音无需特地去寻找,目光越过窗屏,一眼见到的就是他。
她晃了晃脑袋,将有关红杏出墙的不经之念从脑袋里晃出去,一回眸,正与王灵素四目相对。姐妹两个同时掩口大笑,显然是想到了一处。
李勖从王灵素来便避到外面听到这阵笑声,忍不住朝窗口看了一眼,只见夫人笑得眼睛弯如月牙,手掩在口上,翘起一根细细白白的小指,鬓边那支红彤彤的珊瑚步摇一个劲地晃荡,光艳点点,灵跃于面
她感受到他的目光,悄悄抿嘴瞪他,意思是看什么看
李勖一笑,移开视线,自去前堂应酬。
“他很好。”王灵素低声道,“真情与假意,到底不同。”
韶音回神,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接这话。她不想在表姐面前炫耀,特地嘱咐李二,教他不要在眼前晃,谁知道他这么一会儿就记不住了非要偷看她。
王灵素笑着摇头,握上她的手道:“阿纨,我已经放下了若非如此,今日便不会过来。”
……
吉时到,忽闻中官唱报,原来是永安帝御驾亲临,赐黄金澡盆一只、蜀锦百匹。永安帝自知将来有可能还要在这小儿手底下讨生活,事前便主动提出为太尉之子加爵,太尉一口拒绝,他有些惶恐,思来想去,这便自作主张了一回亲自过来捧场。
韶音待他如故,仍以表兄相称,永安帝这才稍稍安心。
诸仆妇将早就置备好的温热香汤倒入盆中,加以福果、钱、葱、蒜等物,两位全福妇人对持九尺九彩缯绕盆一周,口称:“围盆围盆,能武能文”。韶音拔下头上雀钗,入水搅动三下,与李勖一起道:“搅盆搅盆,勿忘亲恩。”观者撒钱入水,齐呼:“添盆添盆,福禄弥深。”
韶音亲自舀水,打湿孩儿的小手,算做沐浴,尔后由匠人为孩子剃下胎发,以五彩绳系之,贮于桃花心木盒中。夫妻俩一起抱着孩儿,到外间遍谢来客,之后再将孩子抱入奶母房中,称为“移窠”。
至此百礼成,宾客入席,丝竹起宴席开。
上官云找不到理由过到女宾席去,一时间坐立难安,可巧亭亭与几个小童绕柱追逐,正跑到这边来。上官云大喜过望,悄悄掏出一只草编蚱蜢,将她唤到近前,“亭亭还记得我吗”
亭亭不接他的东西,用黑漆漆的眼珠打量他,忽然笑道:“你是上官哥哥!”
“不对不对,亭亭这回记住了我是你上官舅舅!江陵好玩不”
“嗯,好玩。”
“那便留在这里可好上官舅舅明日带你去逛草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