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夜雪湖山【完结】
时间:2024-12-04 14:48:02

  韶音横了他一眼,“你能知道什么呀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他们两个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是因为他们自己就不检点。卢夫人还以为自己看得严,其实卢锋早就已经和祖坤的寡嫂有了百日之恩,祖坤也没闲着,你道卢锋的三妹与夫君离绝是为了谁正是为了此僚。”
  帷幔之后,一驴一鼠大眼瞪小眼,互相愤怒地望着彼此。余下三人虽听得起劲,心里还是指望着夫人能就此打住。
  夫人显然说到了兴头上,完全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兴致勃勃道:“我怎么知道的当然是阿薛告诉我的!”
  李勖疑惑:“阿薛是谁”
  韶音坐得有些腰酸,示意李勖扶她起来,到胡床上重新坐下,着脚笑道:“那个褚恭倒还勉强算是个忠厚好人,他原本并不口吃,只是十岁那年看到了不该看的,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这才添了这么一个毛病。”
  “他看见什么了”李勖的好奇心已经从阿薛是谁转移到了褚恭身上,帷幔后的众人显然也是,褚恭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温衡,温衡颇有些不明所以。
  韶音嘿然一乐,眼波流转,“你不是问我阿薛是谁么,阿薛就是褚夫人呀!”
  李勖恍然,原来是她,褚恭的内人似乎的确颇为多话。
  卢锋和祖坤同时恶狠狠地瞪向褚恭:快嘴的结巴娶了多嘴的婆娘,真讨厌!
  三人正打眉眼官司,没注意到徐凌面上一闪而过的不屑。
  徐凌如今虽然圆融了不少,骨子里还是个清高的读书人,从前不屑与长生道徒一样装神弄鬼,如今也不屑与这些北府粗人一般乌烟瘴气。这些人穿上铠甲是将军,卸下铠甲是禽兽,夫人说的一点都没错。这么一想,主公也算是出淤泥而不染,着实难得。
  徐凌以为今日的点评不会落到自己头上,主公却什么好事都怕落下他,主动提醒夫人道:“你只说了那三个,还没说徐凌。”
  “几次照面而已,不甚了解。”夫人如实作答,徐凌心里跟着一松。
  “倒是相貌不错,风雅潇洒,一表人才,难得的儒将。”夫人呷了一小口茶水,忽然又补了这么一句。
  徐凌:“……夫人,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苦害我!”
  他额上冒出一层热汗,偷偷向帷幔之外看去只见主公神色如常,既没有尊颜不悦的迹象,也没有不阴不阳的征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韶音对徐凌印象不错,有些不确定道:“有个传言未必是真的,听说这个人酒后无状,醉后会在府中披发裸奔,一面吟诗一面狂笑,吓人得很。”
  “这也是阿薛告诉你的”李勖眉头微挑。
  韶音咬着唇吃吃地笑,眨眼道:“阿薛说,这些都是她亲眼所见!”
  ……
  “谢天谢地!”徐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比起遭受夸奖,他宁愿蒙赐冤屈,真是要感谢那位造谣的阿薛。徐凌想着朝褚恭投去感激的一瞥,褚恭却朝他怒目而视,徐凌一惊,连连对他摇手,示意自己清白无辜,与他的夫人没有半点干系。
  褚恭不依不饶,水灵灵的大眼睛会说话,质问他为何行事不检,竟会被自己的夫人看见果体,尔后大骂卢锋和祖坤是衣冠禽兽,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阿薛不过是说了实话,何错之有
  武将们能在百里之外辨风吹草动,个个都眼神极好,褚恭又是个中翘楚,眼珠在眼眶里滚动得格外灵活,一面与徐凌的凤眼正面交战,一面不忘左右回击卢锋的老鼠眼和祖坤的驴眼。
  四人八眼上下翻飞,鏖战正酣,全然忘了还有一个独善其身的温衡,温衡正轻轻摇着羽毛扇看热闹。
  还好李勖没有忘记军师,好心提醒夫人:“温平机光风霁月,一定没有这些不堪之事,对吧”
  韶音噗嗤一下乐出声来,笑得睫毛上都挂了一层星星闪闪的细泪,半晌摇头道:“算了,他年届半百,看在温嫂面上,就不揭他的短了。”
  帷后四人一听这话不由大失所望,温衡矜持一笑,挺直了腰,无声地用羽毛扇指点他们。
  李勖重新倒了一盏桂花茶给夫人喝,温声道:“无妨,此处又没有旁人,夫人大可畅所欲言,算不得揭短。”
  温衡摇扇的动作一滞,直觉大事不好,抬步便要往外走,身后那四人已经眼疾手快地将他按住,褚恭蒲扇一般的黑手将他的嘴捂得严严实实。
  众人屏息凝神,侧耳细听。
  只听夫人又咯咯咯地笑了一阵,之后竟叹了口气,有些老气横秋地感慨道:“说起来是好笑,可若是
  替温嫂想想,此事就一点都不好笑。”
  “温衡这个千刀万剐生疮流脓的老乌龟,装得仙风道骨,一副世外高人模样做得好一手龌龊事,我呸!”
  韶音语气陡扬,这一句骂得脆生、鲜亮、入味、提神,直冲幕后五人的天灵盖,就连李勖也跟着一震。
  “他和温嫂没有孩子,早年是境况不许,之后两人则达成一致:此生不要孩儿,彼此陪伴,共赴白头。”
  “温嫂待他一往情深,几十年如一日,可是温衡那老乌龟却负了她!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外面弄出一个孩子来,趁着酒劲嚷嚷着要纳妾,温嫂自然不会同意,任他软磨硬泡,始终不肯松口。就这么拖了一年,外头那孩子也一岁多了,此事竟就不了了之,温衡往后再也没提过,你道为何”
  “哼!”韶音响亮地嗤笑了一声,嘲讽道:“那孩子不是他的!”
  李勖嘶了一声,稍加思索后追问道:“他是如何知道的”
  韶音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淡淡道:“据说那孩子才满一岁就生了半口牙,个个又大又长,笑起来像头小驴。”
  李勖瞟了一眼帷幔,半晌没说出话来。
  韶音唯恐他不信,“此事千真万确,有些是温嫂告诉我的,还有些细节是阿薛告诉我的。”
  “阿薛连这个都知道”李勖觉得褚夫人实在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若是能将她安排到营中做个斥候,或许敌军将领穿什么颜色的犊鼻T都能打听出来。
  韶音点头,理所当然道:“她自然知道,你忘了我刚才说的,褚恭的口吃是怎么得的,他当年撞见的正是温衡的好事!”
  “……”
  李勖当然知道自己的属下都是什么货色,流民兵痞起家染得一身草莽绿林习气,吃喝嫖赌、好勇斗狠,每个人都干过上不得台面的事。
  今非昔比,如今他们自持身份,也算收敛了许多,况且这些又都是私德之污,自己身为主公,不好管这些事。教阿纨骂一骂他们,也好教这些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要张口闭口用“妇人不得干政”的大道理压人。
  不过,李勖着实没有想到,自己这些属下之间的关系会错综复杂到这个地步,更没想到,自己竟然对这些错综复杂一无所知。
  看起来,纨妹自从抚恤遗属那次起,就已经与诸位将领的眷属们建立了密切交往,如今俨然已经是夫人中的头目,消息四通八达,深入萧墙罗帷,令人钦佩。
  他神情古怪地怔了一会,忽而哑然失笑。
  韶音怒道:“这么可气的事,你为何发笑”
  “你不是也笑了吗”李勖有点委屈。
  “日日与这样的属下厮混在一起,你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韶音气得两腮鼓鼓,单手叉腰,忽然起了迁怒的架势,“你比他们全都讨厌,你――”
  “咳咳!”李勖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强行将夫人的话盖住,扬声道:“你们还不出来!”
  韶音眼睛睁大,只见帷幕后头接连走出五个蔫头耷脑的人来,正是她方才一一评点过的卢鼠、祖驴、褚猪、徐奔……还有温老乌龟!
  “他们不是……”她惊讶地看着李勖,这人早已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威严,只有嘴角还残留着一丝狡狯的余痕。
  温衡这会儿真是愧见天光,先是被人宽宏大量地打了一个大耳光,已经是惭愧万分又被人毫不留情地当众揭露私隐,丢尽老脸,实在是无地自容。
  主公今日设下的这个攻心局着实巧妙。
  先是假意提拔谢迎,引导夫人说出心中的真实想法,接着又话锋一转,诱夫人揭露他们这些人的不堪之处。宽严相济,要他们哭,还要他们脸红,往后在夫人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温衡的确已经抬不起头来,他心里明白假设自己这些人能洁身自好一些,夫人能自私偏狭一些,二者但凡有其一,此局也不会成。
  主公洞若观火,夫人光明磊落,温衡不得不心服口服。
  “夫人襟怀坦荡,处处以国事为重,温衡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羞愧难当!请夫人责罚!”
  温衡跪地请罪,其余几人纷纷相从,卢锋和祖坤尤为愧疚,他们还以为夫人不知道头前的事,原来她早就心知肚明,不过是没想计较而已。
  韶音道:“我早就说过,你们直言劝谏,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是尽为人臣下的本分而已,并没有错,谈何责罚不过,诸位的德行实在是堪忧。你们皆是太尉的股肱臂膀,今日是骁勇战将,来日便是朝廷栋梁。从天子以至庶人,莫论是齐家治国还是平天下,皆要以修身为本。以前的事可以既往不咎,往后,诸位还是要各自检点一些,否则我必不轻饶。”
  既然郎君已经搭好了台子,这戏该怎么唱,自然就不用他再教了。这些武将桀骜不驯,也不能一味宽纵他们,以德服人过后还是要敲打一下才行。
  “是!属下等谨遵夫人教诲。”众人齐声应道,这回连褚恭都没有打结巴。
  李勖满意地点点头,缓声道:“在外面,我们是主上与臣下,在家里,我们就是兄弟家人。自我与夫人成婚以来,婚宴过后还没有宴请诸位,正好趁今日这个机会,我们不妨坐在一起把酒言欢,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莫不称善,韶音着人将上官云和孟晖等人一并延请入府,于璧和楼摆开宴席。
  上官云自入席便揣着谨慎,不敢像往日那般插科打诨。
  主公设宴款待掾属,自己却是最后一批才知道的,这属实不大寻常,今日这宴席的由来和目的皆有蹊跷。
  他挨个打量席间众人,端着酒盏来到卢镝身旁。
  “卢二,你今日怎么没与卢大一道入府”
  卢镝道:“家兄一早就去了军师府上。”
  上官云点点头,卢锋和温衡几个果然是提前入府的,转而又问褚恭,“老褚,你们今日到主公府上所为何事”
  褚恭瞪着眼睛道:“自然是吃、吃宴席,还能有有什么事”
  “却不知这宴席是何名目。”
  “主公适―才不、不是说了吗,家宴,把把酒言欢。”
  上官云一看他那两只直愣愣的大眼珠便知道他是在说谎。若是摆家宴,也该是在夫人生产之后,或是等到小主公满月之后才合乎情理,如今夫人还没生,主公忽然宴请众人,必然事出有因。
  “霄云兄,我敬你。”上官云又来到徐凌身旁,瞅着他低声道:“军师的脸色不大对劲,似乎不像往日那般潇洒自在可是尚书台发生了什么事”
  徐凌笑道:“我一介武将,如何能知晓尚书台之事,上官将军若是好奇,那便直接去问军师好了。”
  二人说话之间,温衡、卢锋、祖坤和褚恭几人已经轮流跑到上首去给主公和夫人敬酒,这四人一个个灰溜溜的,似乎是有什么把柄被人捉到了一样
  上官云偏头看向徐凌,徐凌果然也坐不住了,正要起身上前上官云将他拦住,嘿嘿一笑道:“霄云兄,咱们一起。”
  果然,徐凌敬过主公之后,又特地满一盏酒敬夫人,嘴里说的是:“夫人明德宽宏,徐凌钦佩不已。”
  上官云回到座位上,就着“宽宏”二字琢磨这几人到底干了什么事,忽觉有一道视线落在了面上。
  一抬眸,原来是主公在上首朝他微笑,手里捏着一只琉璃盏,指节轻叩杯身,眼神瞟了一眼夫人。
  上官云心里一动,今日这事果然与夫人有关思想起谢候回江陵那日在武威堂中发生之事,他心里便猜到了七七八八。
  “诸位”,上官云当即以箸击盏,朗声道:“大丈夫得遇知己之明主,上能一展鸿图、匡扶社稷,下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实乃是人生一大幸事。若是没有主公,我们焉能有今日,因此,我们如何敬主公都不为过。不过,上官云以为我们同样不能忘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便是主公的夫人、我们的女主。
  我等随主公先后平道匪、诛冯毅、败何氏、迁国都,日耗粮草赀费万千,之所以能无后顾之忧,放手杀敌,皆离不开夫人之力。夫人坐镇后方,抚恤军眷孤老,平定刁赵之乱,充实府库钱粮,造船救急、赈灾解厄,厥功至伟。所以,上官云提议,让我们一起举杯,敬夫人!”
  “敬夫人!”
  “敬夫人!”
  ……
  上官云话落,温衡五人立刻相从,众将则齐齐举杯相和,上官小子虽油嘴滑舌,今日所说却句句属实,没有半分虚言。夫人所作所为大伙都看在眼里。
  韶音略有些脸红,正要谦逊几句,不想身旁那男子竟也跟着起哄。
  他摆手示意众人噤声,微笑道:“上官云说的不错,两军作战,比拼的绝非是双方将士的蛮力,而是各自的战略布局,其中后方的安稳和粮草的充足尤为重要。而今群胡未灭,我等将哿μ种,兹为灭国之战,所较者实为各自的国力。是以,大战之前我们要清肃吏治、开荒屯田、轻徭薄役、与民生息。夫人虽未亲自上阵杀敌,所立之功却胜过千军万马。所以,不光你们要敬她,李勖也要敬她。”
  “存之”,韶音轻轻地唤了一声,堂中灯烛将李勖的眉眼映得浓墨重彩,他握紧她的手,示意她安心,继续道:
  “如今长江以北,我们还有三个敌人,一个是黄河之北刚刚兴起的魏,另外两个则是我们的老邻居,西边的秦和东边的燕。这两个国家从前是燕强秦弱,而今则正好相反,燕国兵败,不得不向秦称臣。
  诸位可知是何缘故
  鲜卑人很早就不再逐水草而居,自辽东入中土后,他们的生活习惯已经与我们汉人颇为接近,朝政之腐败也步了我们的后尘,政以贿成,官非才举,群下切齿。
  燕非无能人,前尚书左仆射段慧痛感时弊,毅然厘校户籍,罢断荫户,还于郡县,举措与我大抵相当。然而,革旧推新必招怨怼,段慧最终为慕容宗室暗杀,燕之新法不了了之,终致国家积弱,败于西秦。
  与他相比,李勖则幸运得多,因为我有一位深明大义且顶天立地的夫人。推陈出新的重重阻力没有落到我的肩上,皆被她一人扛起。
  自从军以来,李某常受谬赞,得人以英雄相称,志得意满之时,亦不免以英雄自诩。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对我说过一番话,我才明白自己其实距英雄远矣。”
  韶音定定地望着他,心里面很不赞成最后这句话,她的郎君若还算不得英雄,那这世上还有谁是呢。
  李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他威严地环视堂下,话说给众人听,也说给她听。
  “我与你们一样起于寒微,没有其他路可走,因此才入伍从军,一路走到今天。我们想要澄清宇内,也想建功立业,所谓匡扶社稷,既是我们的公心,也是我们的私心。可我的夫人却不一样她并非无路可走,恰恰相反,她可走的路很多,每一条都比如今这条要容易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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