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经没有感觉了。
这里是不容易被看见的地方,所以也是受过疼痛最多的位置。最严重的几次,他几乎能感觉到那针在钻着自己的骨头,一下一下,转动,雕琢。
很疼。
疼到他当时在想,或许直接将他的手砍下来,甚至索性杀死他,还能更痛快些。但不可以,他依然要干活,依然要做事,没有一天休息。怕被沈家人发现所以在做完那些事情后,顾云熙会给他药膏。可药膏也无法抑制疼痛。
那时墨竹问他,这处疤痕好生可怕,需不需要他去找小姐要一点好的膏药。他笑着拒绝了,说,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伤痕而已,哪能用得上沈二小姐的东西,他可没有资格。
晚黛清楚,墨竹是沈二小姐的人,本就同他不一样。晚黛从不奢望得到谁的拯救。
但后来,走投无路的他还是不得不选择了沈二小姐。至少在那三年的观察中,他对沈随安也有了一定了解,这是一个极好的主子,是对待下人赏罚分明的、明事理的人。
他选择了背叛,选择了……对于他来说的,重生。
假如再一次落入对方手中,或者顾家真的起死回生,顾云熙不会放过他的。他唯一的选择就是留在沈府,况且,沈家人也不会放他这样一个隐患离开。可晚黛唯一想不到的是,沈二小姐将他交给了陆公子做男侍。
这或许是他能有的最好的出路。
可顾云熙出现在了这里,以他一生中最为低微的姿态,祈求一个位置。
说不担心肯定是假的。
但当看见陆湫挡在他身前时,晚黛有那么一瞬间鼻子发酸。对方是他的主子,可这个纯粹的、从战场杀回来,从家族挣脱出来的少年,没有忽略掉他的痛苦。
陆湫将晚黛也划作了自己需要保护的一部分。
还有沈二小姐做出的应允,她说,不会逼迫他说出那些事情。她说,不会把他送走。
这样好的陆公子,这样好的沈二小姐……绝不能让顾云熙那人染指或陷害。他会尽自己的努力,让沈二小姐莫听信那人的话语,让陆公子依然拥有稳固的位分,依然是沈二小姐唯一的夫郎。
想到这里,晚黛攥紧拳头,犹豫片刻,起身。
还是要先回到书房,看看现在的情况。
可就在他下定决心站起身的时候,传来了敲门声,随后是陆公子的声音:“晚黛,在里面吗”
“在、在的,小主……!”晚黛慌忙去给他开了门,拘谨地望着陆湫,“那个,请问……”
“嘘,进来说,”陆湫对他眨眨眼,毫不嫌弃这件下人的隔间一样,转身进屋,还顺手关上了门,“问你个事情。”
“那位顾公子之前对你做了些不好的事情,对吧”
“今天下午,他会被送到妻主的一个院子,在那里养伤,大概七八日就会离开。”
“你现在不是他手上的人,如果你想,我就让你去那里‘照顾’他,如何”
“反正他的伤养好就行,其他的事情,你看着安排嘛。总之,你现在不用再怕他了。”
眼前的小少年露出得意的笑容。
“这,真的……真的可以吗……”晚黛诚惶诚恐地确认。
“当然啦……啊对了,一会儿还要让他给你道歉呢。”眼前人的语气十分自然,看着不像是在开玩笑。
晚黛觉得自己有些恍惚。
他一个男侍,一个暗卫,一个背叛者……居然能收到来自顾云熙的、道歉……真的假的……
顾云熙已经不在书房,而是被送去了别的屋子暂歇,待到下午才会被转移。这事儿沈随安没说,或许对方还以为是要将他留下,看起来眼睛都有了几分神采。
也是奇怪。
若是当初顾云熙稍微学了现在的三分乖巧,沈随安也不会下定决心同他和离,那他也定然不会落入现在这般境地。尽管彼时顾云熙尚未得知顾家发生的一切,但他也因为那些口不择言与恃宠而骄,错过了沈随安想要同他坦白的真相。
说起来,那个院子还是当初为了顾云熙装出来的,她还特地去请了唐淼唐大师来做布景,早早就装好了,也一直有人帮忙维护着,但这几个月,她一次都没去看过
正好趁今天带陆湫过去看一看,走一走。
李侧君不喜欢陆湫,所以陆湫也没见过翠乐亭的光景,再加上之前她们去皇宫都是走的小门,坐的轿辇,也没路过御花园,按陆湫从小到大走过的路,应该是没见过真正好看的园林。
虽然说起来奇怪,但偶尔沈随安挺喜欢陆湫这种没见过世面,所以看什么都新奇的性子。每次给他一点好玩的好看的东西,他都会十分卖力地捧场,挺可爱的,看得人心情好。
她记挂着陆湫的身体,想着一会儿驾车回来,正好能带他去趟夜市。王城集市即便是夜晚也人声鼎沸,今天好像还有庙会,可以顺便去买些吃食给他。
不过要先上完课再出门,这个不能耽误。
跑出去偏要亲口告诉晚黛好消息的陆湫很快又回来了。他脚步轻快,开了门就迅速窜过来,对沈随安笑,看样子晚黛也没有抗拒他的安排,不错。
“妻主!我把你说的话告诉晚黛了,”他兴冲冲地说着,又问她“那方院子……真的是原本打算赠予顾公子的吗”
“是啊,”沈随安没瞒,“还没等送出去就和离了。所以准确来说,他没收到。”
“原来是这样……”陆湫盘算着,估计等顾公子走之后再提接来爹爹的事情比较好,于是他换了个话题,“妻主,那里是不是很漂亮!”
“确实漂亮,”沈随安回答,“其实那儿也并非是按照顾云熙的喜好装的,主要是唐大师自己的喜好。她那人难请得动,不喜欢指手画脚的主顾,我也是废了番口舌才给谈下来这次合作。”
“唐大师……”
“一个设计园林很厉害的人,”沈随安扬起嘴角,“等你稍微会画一点小画之后,我带你去那儿写生。”
“写生是什么啊”陆湫没听过这个词。
“就是去找一处好看的风景,再把眼前的景色画出来。”
“感觉很好玩!想去!”
“那现在就开始学吧,”沈随安早已准备好了工具,“从最简单的开始。”
山水画比较适合写生的时候教,人物画难度太高暂时不考虑,所以沈随安给陆湫的打算是从花鸟与小物开始学习。
写字先学笔画,画画先学概括,最主要的是先让手变得稳一些,才好进行下一步。手稳对于书法和作画来说都是很重要的,而手稳的前提条件则是心静。
陆湫看起来是个浮躁的人,起初,沈随安觉得或许他渡过最开始的阶段会耗费很长时间但在简短的一下午的学习中她便发现只要不去打扰,陆湫可以做到注意力高度集中,完完全全静下心来,心无旁鸳。
这是非常优秀的品质。沈随安教过的学生中,大部分人都做不到这样好。
一时间室内很静,几乎令人感觉不到是两个人,可也就是这般静谧,沈随安才对陆湫更为欣赏。
让一位师者感到欣慰的时候便是这种静谧。她在完成自己的画作,而学生在用心钻研,有不懂的时候也会等她一笔收尾才会悄声问。而且陆湫悟性也不错,仅仅是简单的教学就能将自己带来的冬枣和铜钱画得像模像样。
只是茶壶看起来还有些怪,总觉得是制陶的人一时手误,给那壶捏歪了。
“这个有点难,下次再学也可以,”沈随安望了眼天边,“我们先回房收拾一下,一会儿出门。”
“好!”陆湫回答的痛快,刚刚妻主可是把他好好夸了一番,他现在高兴得很,待妻主刚站起身就迫不及待地扒着人讨要亲吻。
奖励吻。
夫郎什么都好,就是真的很黏人。
“那便稍等吧,”沈随安同她的夫郎耳语一阵,终于是给了顾云熙一个眼神,“我夫郎说会让你养伤的,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会知道的,”对方的话语淡漠,对他丝毫不关心,“墨竹,带顾公子去歇息一阵。”
他还未听到那个条件,便被沈随安遣人送走了。
顾云熙注意到了,她称呼陆湫时,说的是“我夫郎”。她同陆湫说话时,会叫他“湫儿”。
亲昵,宠爱。
最开始,沈随安是想过叫他“云熙”的,可他不喜欢,不喜欢被她叫名字,不喜欢被她称作夫郎,于是沈随安便改了口,叫他小公子。
她可以将无数男子都叫做小公子,这个称呼从来都不独属于顾云熙。
顾云熙敛了神色,竭力不去想沈随安……心口一阵阵发疼,自从来了这里,万般悔意将他的精神彻底冲垮,就连思考也变得迟缓。
……不知那位陆公子提出的条件是什么
假如沈随安的夫郎是别的男子,顾云熙或许还会觉得这条件是专门用来折辱磋磨他的。
男子之间不就该这样吗勾心斗角,争夺女人有限的荣宠,就是讨了妻主欢心,还偏要用尽百般计谋去让妻主厌恶其他男子的存在。尤其是他这种有着一副好皮相的男子,在先前到处奔走的时候,可没少遇到过被其他男子针对的情况。
但这是陆湫。
从短暂的接触与为数不多的传言来看,此人或许不会如此。
可谁又能算清呢不管是什么他都没有选择,只能接受。
他已经几日未归家了。家里人不关心他,不来寻他,或许就连他死在外面,那些人也毫不在乎了。明明在先前还口口声声说要护着他,可自从和离之后,那些人看他的目光就再不同了。
对于顾家来说,顾云熙不再有任何价值。
他存了一点希冀。不多,但足以支撑他坚持到沈随安对他的审判。在偏房被沈随安的男侍擦了药,又坐了许久后,终于有人叩响门扉。
“顾公子,到时间了。”
他心中一紧。
顾云熙打开门,门口是墨竹。
“请随我前来。”
墨竹将他带到了云水居的门口。沈随安妻夫二人在那里,晚黛在那里,还有几个男侍也在那里,望着他。一道道目光像是尖刺,像是刀刃,仿佛每一双眼睛都有着对他的奚落与嘲笑。
“妻主在王城东边有一处院落,适合顾公子养伤,”陆湫率先开口,“不过养伤的条件是,你需要向我的男侍道歉。”
“晚黛。”
那张熟悉的脸走到顾云熙面前。他脸上再无之前的惶恐,反而还有了些许笑意。就像是长久以来的猎物,忽然获得了能反咬捕食者脖颈的能力,放松而镇定,甚至还有着些许玩笑似的暧昧。
“顾公子,许久未见……”
“您还记得晚黛吗”
第五十九章
其实最开始,他并不知道自己失去晚黛的原因是什么。只是在和离那一天,母亲说沈家人留下了晚黛,说那家伙已经没有用处了。
那时候顾云熙还尚沉浸在沈随安轻易将他赶走的情绪中,没去管晚黛到底如何。知道后来与母亲交谈时,顾渊偶然提起,他才醒悟过来晚黛的背叛。
沈家要走了晚黛,也打了顾家的脸。为了一些银两,顾家不得不放了手,他们连一个男侍他们都无法留住。
母亲说,没关系,没有解药,无法解蛊,晚黛不会活太久。
但沈家又怎会没有蛊师呢在见到晚黛之后顾云熙就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母亲蒙骗了。
或许顾渊也在自我欺骗,不断安慰自己,没关系的,毕竟她的结局早以注定,毕竟死后的一切已经不用去承担,毕竟当人知道自己怎么做也无法冲破束缚时,是会丧气的。
顾云熙不想去理解母亲。
现在,晚黛依然在庆国公府,甚至依然服侍着沈二小姐的夫郎。或许这一切,就是为了能与他再次相见。
顾云熙并不希望有这样的见面,他想要的不是这些。他想见面的对象是沈随安,哪里是晚黛本能的恐惧让顾云熙后退了半步,理智又让他稳住了身子。
他嘴唇翕动,半晌没能说出话。
那双含笑的眼睛就这么看着他,将他的反应全部纳入眼底。顾云熙曾经说过,晚黛这双眼睛像狐狸,真是和那人淡漠的性子毫不相符,只适合去媚女人。那时,晚黛默不作声,并不回答。
而眼下,他再一次地面对这双眼睛,却无法说出任何话语。
晚黛是他唯一苛待过的男侍。曾经在顾府,顾云熙对待自己手边的男侍都极为温柔,从未动怒,也不曾主动惩罚过他们。当时,顾家的许多男侍都想来他手边做活,因为顾小公子是个好相处的,也是个大方的,他乐意从指缝中扣出一点碎金散落在地上任由那些人争抢。
若非是家族变故,若非是在沈家感受到的压力与痛苦,他也不想将情绪发泄在晚黛身上
顾云熙并不觉得自己有错,毕竟晚黛是他唯一能够掌控的人了。他明明是因为需要晚黛,才做出的那些行径。
反正晚黛是暗卫出身暗卫的训练或许还要更加严苛。其实暗卫大多是女人,只有很少一部分暗卫会是男子,在顾云熙看来,晚黛本就该比平常的男侍皮糙肉厚一些。
毕竟晚黛总是不哭不叫,即便脸色苍白也努力忍着,只有从呼吸声才能判断他是不是无法压抑疼痛。毕竟晚黛即便被针刺过了手,也仍然可以给顾云熙盘出极为漂亮的发髻。
他通常很快就会腻了,也会和之前一样,将自己的物件送给晚黛当做补偿,也会关心他的吃穿用度,也会将他留在身边。
是的,顾云熙要留下他,晚黛不可以落入别人手中。因为这是唯一属于他的东西。
但是这唯一一份,也仍然被他弄丢了。
仅仅只是一个不值钱的、甚至名字都是他随口取的暗卫男侍,只是一个连活下来都应该感恩戴德的下人,他只是想要这样一个人陪在身边,也不可以吗
他很过分吗可是那些被主家人随口一句话就打死扔出门去的人呢那些要承担暗卫职责,甚至因为一句命令就要送死的人呢那些被女人随意用了,丢了清白后就不得不自裁的人呢
比起他们,晚黛的命已经足够好了,又不是每一户主人家都像沈家一样假慈悲,凭什么说他有错!
都说万事皆有因果,可为何上天总是因为他犯下的错误来惩罚他,却不曾因为他的善举而对他仁慈呢为何上天不能平等地降下罪责呢
顾云熙不明白。
他只是选错了而已啊……就必须要遭受这些不幸吗
现在,那个叫陆湫的,带着那个叛徒,来要他的道歉。
他要向自己曾经的下人低头,还要说出自己的错误。
多么荒谬。
清俊美丽的青年站在那里,仿佛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倒。顾云熙尝到了自己口中的血腥气,而紧握的手指几乎要将苍白的皮肤刺破。
他抿紧嘴唇,别开眼神,用了许久才平复好情绪。最终,他面对着晚黛,十分勉强地说出那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