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想,又问:“那蓓丝呢?”
创造士流露出一些欲言又止的神色。我追问,他还是不说话。我跑到他跟前去,盯着他问,他转身躲开。我又跟上,他又躲开。我再跟,他越躲我越要跟着问。我绕着他转了好几圈,创造士才停下来,从碗里拈了几颗甜浆泡吃,然后小声地说了下去。
蓓丝是唯一一个被鸟啄过的成年人——这件事原本只有创造士自己知道。
因为他是偷偷干的。
“要让上级审批同意,要走一段又长又复杂的流程,要找许多人评估计算这件事各方面的影响……磨蹭到最后也未必会得到允许,”创造士说,“我不想看她继续痛苦,就——”
“就偷了一只鸟,悄悄去找她?”我说。
创造士瞪了我一眼。
“那个时候鸟刚被造出来,有专人看守,无关者根本接触不到,”创造士说,“我去套了几个同事的话,根据他们的描述摸索出了可能的配方与步骤,然后收集原料,自己造出了一只。”
他凭借一己之力,造出了一只与“鸟”几乎完全一致的复制品——这本是上百人协同完成的工作。做到这,他违反了至少一千条创造士必须遵守的规则。然后他悄悄带着鸟去找蓓丝,又违反了另外一千条创造士必须遵守的规则。
这件事本该悄悄地发展,就像蓓丝失去的那段记忆一样无人知晓。然而空心人在孩子们之中出现了,创造士开始慌张。虽然蓓丝身上并没有那些状况,但难保这一天不会来临。创造士不得不把这件事汇报给了上级,得到一顿意料之中的痛骂和处罚。而意料之外的是,大祭司知道这件事后,没有责备他,也没有立刻命人去把蓓丝接来宫殿,甚至没有回收他私自创造的复制品。
大祭司单独召见了他。两人在静室中交谈,直到天黑。
“具体内容我不可能告诉你,反正他表示不会追究我的责任,也取消了之前上级给我的惩罚,”创造士耸了耸肩,“作为代价,他要我密切注意蓓丝的状况,一有变化就向他报告……还有,他要我交出我造鸟的配方。”
说着,创造士叹了口气:“当时我差点以为,自己是个万里挑一的绝世天才,瞎蒙都能避开配方里所有负面因素,造出改良版的鸟……所以她才会平安无事。”
他的细眼睛黯淡无神,像落了一层灰,视线沉沉陷入雪里。我想安慰他,可又想起那一天,蓓丝面无表情流泪的样子,想起她胸口传来的风声,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所以你现在就成天去找她?”我搜肠刮肚,终于找到一个可以稍微扯开话题的点。
创造士又瞪我:“怎么可能?我也有工作要做,很忙的!”
“那就是一闲下来就去找她,一有空就去找她,”我纠正发言,“放假不回家,也要先去找她!”
创造士的脸又红了:“胡说……没有的事!是大祭司让我观察……再说,我去找她又有什么用?她现在也不记得我了。”
我一愣:“她把你也忘了?”
创造士把手一摊:“忘了,只觉得我眼熟,但不知道我是谁。不过也好,是我害她变成这个样子,我本来也不敢去见她……如果我老老实实听话守规矩,也许她现在还能是个正常人。”
他又露出那种表情了,迷蒙地合上眼睛,像蜷在枝头昏昏欲睡的麻雀。我刚想说点什么,创造士突然又朝我瞪眼:“话说你真是多管闲事,那么积极地把她门前的雪扫了干嘛?连个扮演热心路人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一愣,刚刚滋生出的那点同情瞬间消失:“你想帮她扫雪?那怎么不早点出来!你早把雪扫完了,我也不至于弄脏新衣服!”
创造士鼻子里“哼”了一声,扭头不说话。我又追问:“刚才我进去她店里,发现我的新衣服不见了,里面整个房间都和那天不一样了,这是怎么回事?”
创造士还是不说话。我又问,他依旧不说。我刚要继续绕着他转圈,又一想,还是算了——只要蓓丝平安无事,新衣服没了就没了吧。
“那蓓丝以后会变成什么样,”我换了个问题,“我之前见过空心人。他黑糊糊的,像一团雾……蓓丝不会也变成那样吧?”
创造士扁了扁他的薄嘴唇,似乎要说话,但唇缝里一个字都没碾出来。他扭头朝来时的方向走去。我喊他,他也没停。
我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如果蓓丝最终会平安无事,为什么他不肯对我细说?再一想,如果那些小孩都被大祭司收留了,那我那天看见的空心人又是什么?
我转身去追他。但创造士的腿比我长,步子比我大,我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根本追不上。我又要喊他,不料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一头跌进雪里。
创造士停下脚步,回头朝我走过来了。他把我从雪里拉起来,拍掉我身上腿上的雪粒。
“这里不好走,我背你吧,”他说,“回家前再去哪里坐会儿,烤烤火,别让伊摩看到你衣服湿了,不然她又要骂我。”
我一巴掌拍掉他的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这一次,创造士开口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空心人的变化是不能逆转的。”
我一愣:“所以……蓓丝最后也会变成那副黑糊糊的样子?”
他又不说话了。我真希望他能开口,就像刚才那样,红着脸瞪着眼,大声否决——“怎么可能!”
但他没有。
“你就不能为她做点什么吗……”我又问,“既然鸟能治疗悲伤,就不能再造个什么东西……治好空心人的病吗?”
“我们试过,很多次,”创造士说,“至少就现阶段来说,找不到解决的方法。”
我又不知道说什么了。他们想不出办法,我更想不出办法。这是我的大脑思考不了的复杂问题。创造士蹲下来露出后背,示意我爬上去。我站在原地不想动。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你喜欢她呢?”我说,“反正……反正她已经把丈夫忘了,记忆回到了几年前……虽然她也不记得你了,但你可以和她重新认识啊。”
创造士和蓓丝重新认识的话,说不定她也会喜欢他?说不定她就能拥有一段新的记忆,来填满被吃掉的空洞了……我是这么想的。
创造士似乎愣了一下。他站起来,转过身,认真地看我。
“我不喜欢那样。”他说。
“……为什么?”我不能理解。
“什么为什么?”创造士反问我,“我喜欢冬天的雪花,需要对雪花告白吗?我也喜欢夏天的彩虹,一定要让彩虹知道吗?我还喜欢甜浆泡,我吃它之前还得对它唱首情歌吗?”
我一愣,顿时生气起来:“这怎么能一样?蓓丝是人呀!你怎么能拿她和那些东西比?而且可能你告白了……她就会回应你啊!”
“你也知道她是人,为什么不尊重她?为什么要利用她的失忆?你觉得她把丈夫忘了,我就能趁虚而入——也能不能尊重一下我?”创造士用他的细眼睛斜我,“而且,为什么我喜欢她,她就必须有回应?被我选中是什么无上的光荣吗?我出于个人理由对她怀有好感,她没有任何义务对此作出回应。而对我来说,我喜欢她,去见她,见到她,这就是‘喜欢’的过程。”
“……那她不喜欢你的时候,你就不难过吗?”我说。
“彩虹出现在哪里都是彩虹——难道你只喜欢落在你头顶的彩虹吗?”他又反问我。
说完,创造士转身迈开步子:“你话真多,我不高兴,不想背你了,你自己走吧。”
他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去了。我刚要跟过去,转头看到旁边的树梢上挂着一颗甜浆泡,没有那么红,个头也很小,怪不得刚才没有被创造士发现。
我伸手把它摘下来,放进嘴里,小心地咬开。果然和创造士说的一样,甜浆泡失去水分之后,糖分全都渗进果肉里;冰冷的冬雪让它变得又沙又绵,比新鲜的果子好吃多了。
但是,这对甜浆泡来说是好事吗?如果它能选择,它更愿意活在温暖的,雨水充沛的秋天,还是冰凉干燥,却能让它变得更甜的冬天?
我想了又想,总觉得创造士的话有些对,又有些不太对。我看看手里光秃秃的果梗,凑过去对它说:“我喜欢你,你真好吃。”
第18章 呵,男人
我和创造士一前一后回家了。伊摩问我们去哪儿了,为什么上个街还能把衣服弄得这么湿。创造士拼命冲我打眼色,我装没看见,直说他带我去林子里,也不管我,我不小心跌进雪坑里才把衣服弄湿。果然,伊摩把创造士骂了一顿,骂得他在椅子上缩成一团,根本不敢还嘴。
伊摩要去拿干净衣服让我换上。但这个家里没有第二套合我身材的棉衣了,所以我在毛衣外面披着毛毯过了一天。
第二天,我感冒了,发烧,咳嗽,流鼻涕,嗓子疼。伊摩认为这都怪创造士,又把他骂了一顿。午饭的时候,伊摩刚把菜端上来,创造士就闭着眼念他的好吃咒语,于是再次挨了一顿骂——他解释说是因为食堂的饭实在太难吃,导致他养成了看见食物就会祈祷的习惯,不是有心嫌弃伊摩做的饭。但没用,伊摩不信,我也不信。我还记得他自己是怎么说的——“我喜欢甜浆泡,难道吃它之前还要对它唱情歌吗?”呵,不会对喜欢的女孩子表白,也不会给喜欢的食物唱情歌,但是愿意在难吃的饭菜上桌前祈祷,呵,男人,呵,虚伪。
之后的几天,我的感冒一直没好,就像那个虚伪的男人一直没走。我每天早上在鼻塞和咳嗽中醒来,都能听到楼下传来他打着呵欠趿拉着拖鞋,在屋子里进进出出的脚步声。他的假期也太长了吧?就没有什么正经事等着他回去做吗?
伊摩让我好好休息,别到处乱跑,但我不想老是在家,在家就会看到创造士,烦人。又过两天,咳嗽没那么厉害了,我马上跑去街上。街上的积雪化了一些,路面还是湿漉漉的。走在路上的时候,屋檐和叶片时不时就会掉下水珠来,我的帽子都被打湿了,真后悔没有带伞。
我去了裁缝铺,蓓丝正在接待客人。我不好意思进去,就在门口朝她望了一望。她立刻注意到了我,冲我一笑。我有些奇怪,创造士在门外偷看她的时候,怎么藏得那么好?为什么我才刚冒个头就被她发现了?蓓丝好像要过来,我怕耽误她做生意,赶紧朝她挥挥手,就转身离开了。
我想那件漂亮的棉衣恐怕是拿不回来了。创造士说不出它去了哪儿,也不肯说为什么里面的房间会变样。他后来又告诉我,虽然空心人不可逆,但只要状态稳定,就能一直维持在某一阶段——我想他的意思是,蓓丝也许不会变成我看到的黑糊糊的样子。再往好处想想,说不定在这段时间里,创造士们能顺利找到治疗空心人的办法。
如果真能这样,那就最好了。只要她没事,新衣服不新衣服的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如果不能呢?
我又有点高兴不起来了。
广场上,鼻涕小鬼们已经不打雪仗了,狗都冷得不想出门的天,他们一个个包得圆滚滚的,凑在一起玩传奇卡,远远望去像一群洋葱在开会。我本想去和他们炫耀一下我那张超级稀有的卡片,但又一想,现在我也是圆滚滚的,还流着鼻涕,和他们一个样子,要是再拿出和他们一样的卡来,被当成一伙的可怎么办?还是算了。
我走到广场边上,找了一张椅子坐下。这时候肚子突然说饿,我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块冷了的面饼。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早上我刚开始吃早饭,创造士就喊我,说等会儿一起去林子里,看看小动物过冬的情况,顺便摘点甜浆泡。我才不想跟他去,就把没吃完的饼往兜里一塞,跳下椅子出门了。现在这块饼又冷又硬,干巴巴的,像一扎冻上了的树皮,但总比没有好。我拿起来咬了一口,咬不动,又用手使劲掰,掰了好几下才掰下一块来,还扑簌簌掉了我一身的屑。
我刚要把饼放进嘴里,眼前突然飞来一群麻雀,不由分说落到我身上,开始啄我衣服上的饼屑。我挥手想把它们赶开。然而它们只是从我身上跳到椅子上,“噼噼啪啪”啄得起劲。我看它们在忙,就把场地让给它们,换了张椅子继续吃饭。还没坐下,又飞来一群鸽子。我慌忙站起来要走,哪比得过它们会飞的。鸽子直接落到我手上,胳膊上,尖嘴起起落落,对着我手里的面饼就是一顿啄。我连蹦带跳,大吼大叫,拼命挥手也赶不走它们。倒是那半块饼转眼就被掏空,只剩下一圈边边了。
鸟吃剩的我也不要了。我把最后那点面饼往地上一扔,立刻来了第三拨鸟,一点都不浪费地把饼吃完了。我想起伊摩平时会把我们吃剩下的面饼掰碎了喂鸟——它们不会以为,凡是掰碎的,又冷又硬的饼,都归它们吧?
今天的第一顿饭被鸟抢了,气得我直哼哼。都怪那个创造士,要不是他,我肯定是吃饱了才出门,哪至于被鸟欺负?我越想越气,恨不得马上回家找伊摩告状。然而我刚一转身,就闻见一股热乎乎的香气——有奶油,肉桂,还有焦得正好的砂糖,是奶油肉桂卷!
我耸起鼻子扭头一望,看见奈特拿着一个纸袋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香气就是从他手里飘出来的。我还没开口,他就咧嘴朝我笑,举起袋子晃了一晃。我懂了,我也“嘿嘿嘿”地朝他笑,然后蹿到他面前,嬉皮笑脸地伸手把袋子接过来——里面果然是奶油肉桂卷,刚出炉的,胖鼓鼓的,金黄油亮,团起来卷得像朵花,上面撒着的细砂糖被烤化了一半,甜丝丝,亮晶晶,比星星还好看!
我抓起面包就往嘴里塞。面包卷像云一样软,边边又烤得发脆,奶油和肉桂的香气越嚼越浓,从嘴巴直冲到鼻腔。我一口气吃了两个,拿起第三个的时候被噎着打了个嗝。奈特又递给我一瓶牛奶,让我坐下吃。我坐下喝了一口牛奶,回过神来,抬起头,嘴里塞着东西含糊不清地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早饭?”
“我和麻雀一起来的,”他说,“后来一看鸽子也来了,我就去买面包了。”
奈特说,这些鸟平时都会自己找东西吃,但是冬天虫子少了,果子也少了,就算有人喂,丢在室外的食物也会很快冻上,所以它们一看见吃的就会猛抢。
我一边听他说,一边吃着面包,一边抬头去看。那些鸟已经吃完了我的饼,有些开始整理羽毛,有些在广场上溜达徘徊,寻找下一顿饭,也有一些拍拍翅膀,朝远处飞去了。
“你在想什么呢?”奈特突然问我,“麻雀鸽子有这么好看?”
我回过头来,看他:“我在想这些鸟是从哪里来的。”
奈特想了想:“有些是从林子里来的,有些就住在这附近吧——像麻雀,它们中的一些会在屋檐下过夜,很少回去山林,也算是城里鸟了。”
“那它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又问,“麻雀为什么朝这里飞,而不是飞到林子的另一边,小河的另一边去?”
奈特愣了一下,“噗”地笑出声:“因为这里有城镇啊。有人住的地方,就有食物。它们也知道去哪儿能有饭吃,当然都往这里飞了。”
“所以河对岸没有城镇,也没有人住吗?”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