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一直以为小孩是不会难过的,可能连负责“难过”的器官都没长出来,就算有什么不开心不如意的事,只要感受不到,就等于没有发生。就像我偷偷舔了厨房里那瓶据说很苦的火椒油,却什么味道都尝不到;伊摩说因为我还小,舌头还没长好。而大人已经到了年纪,他们长大了,长好了,他们的舌头能尝到“失意”“悲悯”“惆怅”“绝望”……还有很多不好吃的味道,所以他们会害怕,会放弃,会被一些小孩子感受不到的事情困住。
我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现在想想,火椒油并不会因为我尝不到苦味就变成糖浆汽水。就算凭着小孩子的一鼓作气把它喝了,也只会落得个拉肚子的下场。
可惜那瓶火椒油已经被我不小心摔碎了,不然我想去再舔一口,说不定现在我的舌头已经长好了。
这几天里还发生了一件事——泉水又打开了。
那是某天深夜,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林子里翻腾起金色的光芒。直到第二天,去树林里捡柴的老头发现异状,才把这个消息传播开来。
这件事好像让镇上的人有些不安,因为过去泉水每次打开,都会由创造士事先发出提醒,所以小孩儿们才能组织起来,赶在创造士之前去捡破烂。泉水毫无预兆地打开,还是第一次。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从泉水里出来的全是布娃娃:又脏,又旧,奇奇怪怪,破破烂烂的。我和镇上的小孩一起过去的时候,这些破布娃娃已经在岸边堆成小山。小孩儿们非常失望,他们在娃娃堆翻找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别的东西之后,就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我本也想跟着走,但还是留了下来。我想,再过一会儿,创造士们就会来湖边回收这些娃娃,我可以向他们打听伊摩哥哥的事。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愿意搭理我。要是所有创造士都像伊摩的哥哥那样,就好了。
要是我能直接遇到他本人,就更好了。
我在湖边站了一会儿,寒风吹得我直流鼻涕。我打了第五个喷嚏的时候,树林那头终于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我立刻朝那边冲过去,可是出现在眼前的是四个陌生人。
三个年轻些,一个年长些;他们都穿着一样的灰袍子,腰间挂满口袋。看到我在这里,他们也有些吃惊,互相对视了一眼之后,又朝我笑笑,然后绕过我,走到湖边,像上次那样开始回收地上的东西。
我跟在他们后面,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伊摩的哥哥,是个很高很瘦的男人,眼睛细成缝,嘴巴也很薄;他们不说话,只顾着弯腰低头,把地上的布娃娃收进口袋。我又问他们有没有见过蓓丝,是镇上的裁缝,不久前被带到宫殿里了,我很想她,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创造士们还是不说话,就像也被什么人收走了声音似的。
我追着他们不停地问,他们一声不吭,忙着干活,好像看不见也听不见我。我在布娃娃堆上踩来踩去,乱蹦乱跳,不让他们收拾;可他们也只耐心地等我闹完,再把我脚下的娃娃捡起来,装进身上的口袋。
转眼,湖边的娃娃都被收拾干净了,创造士们腰间的口袋却依旧只有巴掌大。我看着他们凑在一起低声交谈,又生气又难过。为什么他们不回答我的问题?因为不知道,还是不能说?他们越是不告诉我,我越是忍不住乱想一些不好的事。创造士们又交谈几句,就要转身离开。我急了,冲上去拦住他们的路,不料嘴巴一张,话都还没说出口,先“哇”地哭了出来。
创造士们顿时慌了,一个两个都蹲下来安慰我。还有一个在口袋里翻来翻去,掏出一个娃娃递给我。我才不要,他递过来我就把他推开。我抹着眼泪说你们为什么不跟我说话,是不是他们俩出事了。那几人又面面相觑,然后摇头。
那个最年长的创造士一直站在旁边没出声。我抬头去看他,他也看着我。
“你不希望他们出事。”那个人说。
“那当然了!”这是什么废话,简直莫名其妙。
那个人笑了,下颌的胡茬动了动。
“那你要一直抱持这样的想法,”他说,“你不希望他们出事,他们就终会平安归来。”
我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然而年长的创造士没再说下去。他伸手探进自己的口袋,掏出一个娃娃,拍了拍,塞到我手里。他说这娃娃是他挑过的,干净漂亮,本想留给自己女儿。
我低头,看到那娃娃长了一对长耳朵,眼睛是两个红红的玻璃纽扣,身上穿了件碎花布裙,屁股上还挂着团毛茸茸的尾巴;这是只小兔子吧?我又抬头想问那个创造士,才发现他们已经离开了。
我抱着娃娃在湖边站了一会儿,打了几个喷嚏,可再没有人过来。于是我也回家了。
回到家后,伊摩问我这一趟有没有收获,我就把那个兔子娃娃给她看。她说很可爱,不过最好洗一洗。我就把兔子丢到旁边,以后再洗。伊摩问我不喜欢那个娃娃吗?我摇头,又摇头。伊摩说,如果不喜欢,就不要把它带回家,让它能有机会遇到会喜欢自己的小孩。我觉得她说得对,只是这番话又让我想到创造士和蓓丝——为什么创造士不告诉蓓丝自己喜欢她呢?他也怕蓓丝像对待兔子娃娃一样对待他吗?那……他不能换个人喜欢吗?说不定就会遇到正好喜欢兔子娃娃的女孩子呢?我不太明白,反正现在就算明白也没有用了。
想到这里,我又忍不住要哭。伊摩没再问我怎么了,什么事,只是轻轻抱住我。她一直都是这样,从来不多问,但我问她的事,她都会愿意说。我把创造士和蓓丝的事告诉她,我说蓓丝可能以后都要留在宫殿里了,创造士也许也回不来了,可能还会挨骂,被罚。伊摩说没事的,今年快要结束了,到了明年,她哥哥就会有新的假期,就能回家了。
是这样吗?明年创造士就会回来?那到时候我一定去林子里捡好多好多橡子,还有粉蘑,还有甜芋,都给他吃。
伊摩又说,蓓丝是自己选择忘记那个人的,也许她是不想一直活在痛苦的记忆里,又或者她对遇到那个人,并且经历他的死亡而感到后悔,宁愿忘记来重新开始——但这些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我们都不是她,不能替她做选择。
伊摩这么说了之后,我稍微好受了一些。我又想起那个创造士对我说,只要我抱持着念头,愿望就终会实现;类似这样的话,女仙也说过。 “念头”有这么厉害吗?那我可得珍惜着想,不能老是想些乱七八糟的事。
接下去的日子里,每天都在下雪,大团大团的雪花从太阳升起飘到太阳落下。只要一会儿不扫,窗台上就会积下拳头那么厚的雪来。伊摩说雪太大,不让我上街了。我正好也不想出门,每天帮她干完家务就窝在火炉旁的椅子上,跟着她一起读书写字。伊摩写的字很好看,她握着蘸水笔在纸上“唰唰”划过,轻快得像小鸟在跳舞。蘸水笔抹出的线条纤细又流畅,像裙边的蕾丝,像蛋糕的裱花,比图书馆那几本书上的乱涂乱画好看不知道多少倍。而我怎么也写不出像她那样的字,还总是没写几下就把铅笔的笔尖拄断,把纸划穿。我问伊摩,要学多久才能像她这样,写得又快又漂亮;伊摩说,还是先多认几个词吧。
她还拿了一些书让我读,都是简单的小故事,主角是小猫小狗小兔子的那种,和我以前看的图画书比起来,唯一的区别就是字比图多。我十分嫌弃,觉得都是给小孩看的,就问她有没有大人看的那种东西。伊摩又教训我,说我还不会走就想跑,先把小故事读懂,再去读骑士话本。
“我的意思是,有没有那种东西,”我试图辩解,“就是……把镇子上每天发生的事记录下来:'肉铺大减价啦''有人抽到稀有传奇卡啦''理发师把头发剪坏被人揍啦'……把这些事印在纸上,分发给大家。这样我们就算下大雪不能出门,也能知道镇子上发生了什么——而且字数也不多,我可以拿来读一读。”
伊摩想了一会儿,好像不太理解我说的东西。她说没有这个必要,镇子总共就这么大,今天我在家里打破一个盘子,明天街上的人就都知道了,而且每天的日子都是些鸡零狗碎,不值得印在纸上。
“那也可以写点隔壁镇子的事,万一那边也有人想知道我们这儿的事情呢?”我说,“而且总会难免有些意外吧?比如大雪把酒馆的招牌压塌了,砸伤了人——”
“不会有意外的,”伊摩说,“创造士会在新年到来前,把一年里会发生的所有事全部安排妥当,包括天气和天象。超过他们能力之外的,不能安排的,他们也会提前预测到,然后根据需要发出通知。如果酒馆的招牌有可能被压塌,让人受伤,那么在那之前,就会有人去提醒酒馆老板修理招牌。”
“可是前两天泉水打开,他们不就没有预测到?”我又说,“这不就是意外吗?”
伊摩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说这样的事很少发生,也许以后也不会再有第二次。是这样的吗?看来创造士的工作比我想的还要细致繁琐。但我又觉得有些没劲——没有意外,也就没有惊喜,每一天都在照着路标往前走,多没劲。我看了下日历,离新年已经不远了,也许创造士们现在就在匆匆忙忙地计算、预测,安排未来一整年的鸡零狗碎。
离新年还有十几天的时候,连日的大雪终于停了,天空开始放晴,而且是大晴特晴,可能这也是创造士安排的吧。镇上的人们开始做迎接新年的准备:酿酒,熏肉,晾香肠,做蛋糕,浸糖渍果子,焖黄油奶汁……还要烤很长很长,像绳子一样拧在一起的硬饼干——吃的时候每个人拿着一块,然后一起唱歌,唱到最后一句就把饼干掰断,掰到最大块的那个,来年运气就会很好。这几天如果在傍晚的时候走上街去,整条街都是香喷喷的,有时候是肉香,有时候是蜜香,有时候是晕乎乎的酒香。每家每户的屋檐下,院子里,还会挂起亮晶晶的彩带和彩旗。有些人会在家门口放张小桌子,摆上自家做的糖果点心,路过的人说句“新年快乐”,就可以随便拿来吃。
我都吃过了,整条街上还是伊摩做的最好吃。
奈特说,到新年前一天,或者前两天,国王的使者会来到镇上,为小孩分发礼物——只有小孩才能拿,他明年如果加入骑兵队,就不能再拿礼物了。他给我看了去年拿到的东西,是个手掌大的木头小人,贴着棉花胡子,穿了软皮做的衣服,还握着一把白锡宝剑,手脚会动,脑袋会转,拉起后背的绳子的话,还会“咔哒咔哒”眨眼睛。有什么好的,我一点都不羡慕。
我回忆了一下去年我拿到的礼物,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个啥玩意,也许是被我随手丢到哪里去了吧——能被我丢掉忘记的东西,可见也好玩不到哪里去,不用可惜。
何况,马上就能从使者那里领到新玩具了。希望我能拿到一个厉害些的东西,比如……比如门可以打开的小房子,这样的话,我的回声孵化后,就有屋子住了。
这么一想,我对新年更加期待起来。日子越来越近,镇子附近的树也挂上了闪闪发亮的玻璃彩灯,灌木丛被一一修剪成各种可爱的动物形状。这些都是创造士们做的,他们还让窗玻璃每天都结出不一样的漂亮冰花,对着窗户哈口气,还能看到新年倒计时。又过了几天,街上的石板路在一夜之间被镀上了金色,虽然贵气,但亮得要命,几乎能照出人影,我真怕天上的小鸟会被晃花眼。伊摩说,这也许意味着今年的新年庆典会格外隆重——那我们收到的礼物,会不会也很特别,和往年不一样?我等不及要到新年了。
然而在国王的使者到来之前,“意外”先来了。
那是一个下午,我正和奈特蹲在街边,想试试能不能把路砖上的金色抠下来。突然一群小孩“哒哒哒”跑来。他们挥舞双手,像雨前的燕子一样穿过人群,用尖嫩嫩的嗓子大喊——“有人来了!有人从外面来了!”
第34章
镇上并不是没有外人来过——马戏团、行商人,或者再算上各种使者,他们都会不定期地出现在广场、街道,带来一些新鲜的把戏,稀奇古怪的小玩意,还有季节变换、庆典开放之类的消息。他们并不生活在镇上,却是小镇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没有人会把他们当成“外人”。
我也从没想过,没来镇上演出的时候,马戏团的大篷车是去了哪里。
而这一次,有人从外面来了。是谁也没见过的,完全陌生的人。
这件事也是创造士们安排好,预测到的吗?
来的是一个陌生男人。他很瘦,晒得很黑,身上裹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大衣,像披挂了一层老树皮。他的肩头背着一个空瘪的背包,牵着一匹和他一样瘦的马。握着缰绳的那只手是酱色的,仿佛晒裂的陶器。他把脚步声藏进马蹄声里,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慢慢走来。
这是谁?从哪儿来?为什么来这儿?他要去哪儿?这些问题在渐渐聚集的人群里蹦跳传递。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视线几乎泼满他全身。他不躲也不藏,也坦荡荡地看着我们。他的头发脏污得像被雨淋过的地毯,眼睛却明亮得如同月光下的鹅卵石。
我听见“悉悉索索”的耳语:他是从河对岸来的。
河对岸?就是我想出去,却被看不见的屏障拦住的那条河的对岸?
那条河绕着我们的镇子流过,仿佛一道紧贴的围墙,从来没人出去过,也没有人进来过。没有人说过不可以出去,但也没有人想过要那么做。也许我还是第一个想要试着“出去”的人。
现在,有人从河对岸的“外面”来了。
“你是谁呀?”人群里有小孩这样出声问道。
来人的脚步停了停,侧过脸,目光在人群中缓慢穿行,大概是在寻找发问的人。找了一会儿,视线依旧得不到落点,他轻轻叹了口气。
“我正在旅行,路过这里,”他开口道,声音意外的年轻,只是听上去有些疲惫,“请问这里有能投宿的旅店吗?”
他的语气温和有礼,可没有人回答他的提问。他的视线转向哪里,哪里的人群就会空出一块口子,仿佛挥舞火把逼退飞虫。最开始开口问他的那个小孩已经不见了,也许是被大人带回了家;周围的路人也逐渐散去。男人又叹了口气,继续朝前走。
他的视线短暂地落在我脸上的时候,我想和他说话,可是才刚往前迈了一步,就被奈特拉住了。我问他干嘛;奈特说,这男人谁也没见过,不知底细,最好别和他说话。我刚要顶嘴;奈特又说,而且我们这里也没有旅店,总不能把他带回家吧?
旅店?我想了想,是指给旅人休息的店吧?我在冒险者的图画书上看到过,但要说我们镇上,那倒确实没有。毕竟也从来没有旅人来过我们这里,镇上的人又都有家,不需要住什么旅店。
人群已经三三两两地散开了,奈特也拉着我要回家去。我又回头去看那个男人。街上的路砖在阳光下闪得金碧辉煌,两旁的店铺挂满五彩缤纷的新年装饰,他牵着他的老马在其中穿行而过,颓败、疲惫,像一张色彩绚丽的油画上被小刀扎开两个孔洞,露出背后破破烂烂的旧砖墙。
天上又开始下雪了,是小雪,轻软洁白,落在地上像一层糖霜。奈特催我快回去,我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那男人已经走远了,我只能看到他身上的破大衣在风里晃荡来晃荡去。他不冷吗?他的马那么瘦,会不会很多天没吃东西了?他沿着街一直走,是要走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