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说,自己家的花蜜是很好吃的,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他一定要来尝一尝。他信了。并且从那时候起,他就有了一个强烈的愿望。
“我要去看看世界,”男人说,“过去的我是什么样子,很重要吗?能有会种树会养蜂的熊有趣吗?而且,也许在别的地方,还有会画画的老鼠,会跳舞的南瓜。我的时间不多,我想尽可能地多去一些地方,多看一些东西。我的胸口是空的,但我好奇心的洞比这更大,需要更多的东西来填满它。”
男人伸手朝前一指,视线落在那一边的森林:“来这里的路上,我遇到一个女人。她也告诉我,这个世界是笔直朝前展开的,就像一张平摊的画,只要我不停地往前走,就能看到尽头。她的话让我很高兴。开始旅行以来,我已经走了很久,很远,也多少有些察觉……关于世界的形状,结构,以及延伸的方向……遇到那个女人之后,我想,也许我已经快到世界尽头了。”
世界是有尽头的吗?
我曾经以为镇子很大,但事实上也不过是几条街和一个广场;后来我又以为王国很大,现在看来,这个国家只是蛋糕上其中一粒草莓;那天在林子里,我撞到了透明的屏障,我一度以为那就是世界的尽头,可现在,我眼前就有一个从屏障那一头来的人。
那么大的世界,原来也是有尽头的吗?
“我也想去……”我抓住他的袖口,抬头看他,“我也想看看世界的尽头,你带我一起去吧!”
男人愣了一下,他的老马也摇头晃脑,打起响鼻。
“你这么小,我怎么带你去?你都还没马腿长,”男人大笑起来,“而且你的父母会担心吧?等你再长大一些,认真地告别他们,再开始旅行也不迟——不过到那个时候,说不定你的想法也会改变。”
马又打了个响鼻。我把手松开了。
第36章
男人在山坡上一连住了几天,对自己在镇上掀起怎样的风浪毫不知情——他的出现是连创造士都没有预测到的突发事件,再加上不久前泉水毫无征兆地打开,对我们这个小镇子来说,就像阳光明媚的下午突然下起青蛙雨一样了不得。男人在林子里捡柴,在帐篷里睡觉的时候,关于他的小道八卦早就像马蜂群一样在街头巷尾飞来窜去。大人都说,他一定是欠了还不起的债,或者杀了许多人,不得不背井离乡,躲避仇家;而小孩儿们说,其实他是从异世界来的战士,为了召集伙伴才踏上征程,他的破大衣下穿着一件黄金铠甲,包裹里一定放着秘银宝剑。
只有我知道,他的胸前有一个洞,他跋山涉水是为了寻找能填进孔洞里的东西——是为了给自己找一颗能代替旧日回忆的新的心。
但我没把这件事说出去,它就收藏在我心里的小盒子里,和其他秘密们放在一起。而且最近我也很忙,新年越来越近了,我要帮伊摩干活——要打扫房间,清洗窗帘和床单,刷暖炉,擦窗户……在新年到来以前,要把旧一年的灰尘全都清理出屋子。
我负责的部分是在伊摩做这些事的时候管好自己,不给她添乱。这是很重要的工作,要是没有我协助,伊摩的活就白干了。
那天早上,伊摩说她要刷地毯,我说我能做点啥,她让我出去玩,午饭前别回家,回家前把鞋子刷干净。我就跑出去了。离新年还有三天,街上已经热闹得不得了,沿街的铺子都在路边支起小摊,老板们比平时叫卖得还起劲,桌子上堆满做礼物的赠品,买一送一,买一送二,买一送三……我什么都没买,一路走来也被塞了不少吃的喝的。卖虫虫糖和甘草棒的行商人也来了。虫虫糖是那群小孩儿的叫法,我不知道它的大名是什么,但是那种软绵绵,滑溜溜,肥嘟嘟,会在嘴里扭来扭去,一口咬住还会爆浆的糖条确实很像毛毛虫,又好吃又恶心,是一种奇妙的复杂感觉。
热热闹闹的新年气氛中,只有那条小巷依旧安静,就连阳光都好像刻意绕过了巷口。我想起蓓丝,如果她还在这里的话,也会到街边摆摊吗?
我又想起那个男人。今天的天气也很好,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小山坡上应该可以望见广场这里的景象……那他会来镇上吗?他会对我们这里的新年感到好奇吗?也许我们这里实在太普通太平常了,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吸引力。我想来又想去,还是买了点虫虫糖,带着各位摊主老板送我的点心,往山坡上去了。
平时我想要的东西,伊摩都会给我买,所以我自己没有多少零花钱,一包虫虫糖几乎就把我的积蓄用光了。
我走到山坡上的小帐篷的时候,男人不在那儿。我前后转了一圈,只看到老马在树下站着,在低着头啃草根。马已经认识我了,看到我就抬起头来,很亲热地跟我招呼。不巧,我今天没带它的饭。我在兜里掏了掏,把虫虫糖给它吃,马应该也没吃过这种又好吃又恶心的东西吧。可是马凑过来闻了闻,又嫌弃地把头转开,继续啃草根了。
我生气了,斥巨资买的虫虫糖它居然不稀罕,我倒要看看那草根是什么好东西。我走到马边上,把它的大脑袋挤开,蹲下来看——连着几日放晴,山坡上的雪化了大半,露出黑褐色的泥土,中间星星点点地散布着草根、草茎,还有一些嫩绿色的幼芽。马又把嘴伸过来,贴着泥巴,啃得津津有味。被它啃过的泥土都留下了齿印,看上去就像——
不对,好像不是齿印。
我凑过去,看到地上的泥土呈现出一列一列的纹路,排得很紧密,比起马啃的牙印来,倒更像是……纸张的褶皱。
像是纸张被打湿,又晾干之后,紧贴在一起的皱巴巴的褶皱。
我伸手摸了摸那块土地,触感粗糙、干燥,摸起来有大大小小的凹凸,也很像纸。我又想起那天晚上,伊摩的哥哥带着我骑鸟在空中飞过的时候,我看到一朵奇怪的云,它的边边翻卷起来,就像旧书被压皱的书角。
怎么回事,云是纸做的,这座山也是纸做的吗?
我站起来想去摸摸别处的泥土,刚转过身,就看到那男人提着一捆柴走过来。我把地上的褶皱指给他看,男人也露出惊讶的表情,但只有那么一瞬,他马上又笑了笑,反问我:“你们的修补士很久没干活了吧?”
修补士?修补士又是什么东西?
“修补士就是修补世界的人,”男人说,“世界在规则内运行得太久,会出现各种问题:该开的花不开了,不该下的雨却下了,候鸟一去不回,昆虫泛滥成灾……这些都是世界规则出现了漏洞导致的,需要修补士去修补。”
男人说,在远古神话里,创造士和修补士是一对兄弟;哥哥用粘土捏出世界的根本,但世界在风干的过程中出现了裂痕,于是弟弟就用坩炉熔掉星星,把星星水灌入裂缝,把世界修补起来,现在天上的星星就是当时留下的痕迹。自那以后,创造士和修补士就有了明确的分工:一个创造万物来组成世界,另一个修复裂痕,填埋漏洞,让世界得以存续下去。
“我从来没听说过修补士,”我说,“我们这里倒是有创造士,什么东西都是他们造的。还有每年的节日,每天的天气……就连青蛙卵什么时候孵化也是他们计算安排的。很少会发生他们预测之外的事——你来这儿算是一件,所以大家都有些怕你……”
男人惊讶地扬起眉毛。我以为我刚才的话让他不高兴了,刚要解释“其实也不是怕”,他又开口了:“你们居然没有修补士?”
“可能有吧,我不是很清楚,”我说,“但确实没有人提起过……创造士倒是整天被说……”
“那你们的世界出现异常的时候——比如这块山坡,表面已经不稳定了,这种情况是怎么处理的?”男人又问。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可能重新造一个?
男人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东西,还会对此感到不可思议——难道修补士是那么重要的人吗?我想起伊摩的哥哥说,魔王作乱的时候,吞下了太阳,虽然他被勇者打败,但太阳却熄灭了,所以王国陷入漫长的黑暗,蓓丝的丈夫也是在那个时候失去了理智和生命。
如果当时有修补士,是不是就能很快把太阳修好,不需要等待创造士一点点收集材料,再一点点造出新的太阳?
男人的视线突然朝前一飘,我顺着他转过头,看到奈特一步一步走上山来。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奈特看着我,笑笑说,“快吃午饭了,再不回去,伊摩又要找你了。”
我还没回答,他又走向那个男人。男人的个子很高,但奈特已经快要赶上他了。他站在他面前,微微扬起头看他,像一只立在山头打量敌人的小狮子。
“陌生人,你会在这里停留多久?”奈特说。
男人一愣,很快笑了笑:“不用担心,我打算马上就——”
“我不是那个意思,”奈特说,“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了,如果你不急着走,不如到镇上来,看看我们的新年庆典吧。”
男人又露出惊讶的表情了。我也很惊讶——到目前为止,除了我以外,镇上应该还没有第二个人和他说过话,连小猫小狗都没搭理过他;大家都说这个人很可疑,最好不要靠近。我盯着奈特看,他还是那副老实巴交的表情:老实,诚恳,虽然身姿像只小狮子,却有着大狗的眼神——看上去可能不太聪明,但绝对没有坏心眼。
对,奈特绝对不会撒谎,和我不一样。而且有他带领,那些小孩儿肯定也不敢过来使坏。
“你跟我们一起去镇上吧,”我也大声对那个男人说,“再三天就是新年了,现在街上已经很热闹了,还有很多好吃的东西——说不定有你没见过的,去看看吧!”
男人眨了眨眼睛,视线在我们两人脸上来回摇晃。终于,他笑了笑,搓搓又冒出胡渣的下巴,点头说:“那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们一起下山,去镇上玩了。我也没回家吃午饭,路过家门的时候,奈特进去帮我跟伊摩说了一声,她就同意了——看,跟老实人做朋友真是太好了,老实人不管说什么,都很容易就能让人相信。
我和奈特带着那男人走去广场上,街上的人一开始还不敢靠近,都躲在边上交头接耳。不过奈特大声和他们打招呼,说带朋友来玩,来见识见识这里的新年庆典,他们就一个个放下脸色,也笑嘻嘻地朝这边打招呼了。
我们沿街慢慢地走,奈特给男人介绍两边的店铺。铺子的小摊就摆在街旁,老板们像刚才往我怀里塞东西一样,又往男人怀里塞这样那样的赠品。他一开始还要推辞,我说你拿着吧,这些本来也是要送出去的。于是他一一接下来,害羞地道谢,点头致意,还说新年快乐。点心店的老板还给了男人一包传奇饼干;他说这是新年特别版,他女儿熬了三个大夜画的新人物,加上人气老角色的新造型,精美得不得了,全都放在饼干里了,新年运气好,可以抽抽看——要是没抽到,记得来店里买。
我们又走了几步,突然镇上的小孩全一窝蜂地朝男人冲过来了,拉衣角的拉衣角,扯围巾的扯围巾,抱腿的抱腿,拦腰的拦腰,各司其职,分工明确,跟小猫崽似的挂满他一身。男人只是长得高,并不健壮,被他们一闹,摇摇晃晃的就要摔倒,手里的东西掉了一地不说,还被围巾勒得吐舌头。我吓了一跳,伸手要把小孩儿赶开。然而带头的小孩扯着尖细的嗓子说,你从哪里来的,给我们讲讲外面的事!
于是男人挂着满身小孩在广场长凳上坐下了。他又开始讲故事,有些是我听过的,有些是我没听过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群臭小鬼这么安静地围坐在一起,不起哄也不作妖的样子。他们专注极了,一个个就像趴在荷叶上的小青蛙,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映出的世界随着男人的讲述流转变化。偶尔还有人插嘴提问,马上就被同伴拍头:“别打岔!”
不过,我听故事的时候可能也是这个样子,也是只睁大眼睛的小青蛙。
男人讲了很久,长凳周围不知不觉围满了人,连行商人也推着卖糖的小推车,靠到这边来听故事了。大人们在低声交谈,我没听清,只是断断续续的有几个词语落进我耳朵里来。他们说“外面”“创造士”“变化”“规则”……诸如此类,勾不起我的兴趣,中间好像还有人小声提到了“魔王”“女巫”——那又怎样?哪有永远吃不完的面包,和记录了全世界所有人的名字的书好玩?
终于,男人讲述的间隙里,不知道是谁的肚子叫了一声,周围静了一静,然后有人笑起来,更多的人跟着大笑,笑成一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同时笑出声。我转头去看奈特,他也在笑。察觉到我在看他之后,他转过头来小声问我:“饿不饿?”我这才注意到肚子已经空了,刚才那声“咕噜”该不会是我的肚子在叫吧?
我抬头看看天色,已经快到傍晚,要不是镇上的人都围聚到这里了,这会儿应该正是各家各户做晚饭的时候,街上早该香气四溢了。男人也注意到时间,停下来,不再讲了。他说今天不早,不耽误大家时间了,谢谢大家的款待。小孩们央求他,大人们挽留他,还有人请他回自己家去一起吃饭。男人像往常那样红着脸一一婉拒了。突然一阵浓烈的麦香随风飘来,这里的人早就都肚子空空,一下子闻着香味转过头去——只见点心店老板和他女儿一起端着一个长长长长的盘子,从街道那头朝这边走来。
盘子里是一块长长长长的饼干,几股面团编织成麦穗的形状,中间又打了花结。这饼干得有两个大人的胳膊加起来那么长,但整个烤得金黄透亮,上面还刷了蜂蜜,洒了芝麻,怪不得还在那边街头呢,这里就闻到香味了。
“新年饼干烤好了,”点心店老板笑着一张胖脸说,“每人掰一块,试试运气!”
男人好像愣了一下。我就跟他说,这是我们这里的传统,大家要各自捏着一块饼干,然后一起唱歌,唱完之后把饼干掰碎,拿到最大那块的人来年会有好运气。他说这也是第一次听说。我很得意,终于又有一件他没见识过的事了。
于是在场的人都捏上一块饼干——因为人太多,虽然饼干超级长,但大家的手指还是快要碰到一起——开始唱歌。唱的是一首流传了很久的新年祝福歌,不过我听着很陌生,跟不上调子。我又去看那个男人,他也和我差不多,我们相视一笑,浑水摸鱼地唱下去。
唱到最后三个音节的时候,大家把节奏拖得很长。最后一个字一出口,所有人一起使劲,只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接连响起,然后小孩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大人们也左看右看,对着各自手里的饼干“嘻嘻哈哈”。
最大的那块被男人掰下来了,也许是运气,也许是默契。我说你来年会很走运,梦想一定会实现的;他又红着脸笑了。
广场上的故事会散了,大家陆陆续续地各自回家去。男人还坐在长椅上,我和奈特一左一右地夹着他。他说你们这里的人很热情,节日也很热闹。我说那当然啦,而且明天国王的使者就该来了,会给我们分礼物,到时候你也过来吧,我的礼物可以给你。奈特立刻跟上说,他那份也可以送给他。
真少见,他也有反应这么快的时候,我都忍不住看他了。
男人笑了笑,把那块掰下的饼干装进一个小小的抽绳口袋。
“明天我就要走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