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一下,刚要开口留他,突然意识到——他是空心人,他的每一天都很宝贵,他又有想要做的事,当然不可能无止境地留在这里。
“你接下去要去哪儿?”奈特问他。
男人望向北边的群山:“继续往前吧。”
奈特又说北边会很冷,没有多少可以吃的东西,要不要再留一天,置办些干粮;男人笑着拒绝了。奈特又请他去自己家吃晚饭,他还是拒绝。他好像并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帮助。
我想来又想去,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传奇卡递给他。
男人十分意外地看过来。卡片上的圣泉骑士与他相望,目光炯炯。
“你不是说,你在路上遇到的那些朋友都会送东西给你吗,”我说,“那我把这张卡片给你吧,这是最厉害最稀有的传奇卡,全世界只有一张——是老板的女儿亲口告诉我的。”
男人愣了愣,笑起来。
“好的,那我就收下这份宝物了。”他接过卡片,又拉开外套,把它装进贴身的口袋里。
我很高兴,我本来还想说“如果你不喜欢,可以拿它去跟那些小孩换吃的”呢。
男人突然伸过手来,把那个抽绳小袋递给我。我记得里面装着那块新年饼干。
“这是我给你的宝贝,”他说,“新一年的好运气,我们交换。”
我也笑起来,大声说好,然后接过他的礼物,也学着他的样子拉开外套。但我的外套没有内袋,于是我把它放在装回声的小袋子里,宝贝就该和宝贝放在一起。
男人站起来要走了。我和奈特本想送他到山坡上,但他说不用,天色已经晚了,我们的家人会担心。于是我们在广场分开,各自回家。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醒来,偷偷摸摸地跑出门去。我想男人应该还没动身,我还来得及去和他道别。但等我跑到山坡上的时候,那个小帐篷已经收走了,地上只剩下一行脚印,和一行马蹄印。
修补士好惨啊,哥哥写bug,弟弟debug
明天(周一)没有更新,大家后天再见
第37章
男人离开了。天一亮,这个消息立刻在镇上传播开来。大人们在街角,在檐下,在小饭馆的吧台上讨论他的来历,他的去向;小孩儿们怅然若失,只把他讲过的故事翻来覆去地咀嚼回味,像吮着一颗早就啃完的桃核。但有一点是大人小孩儿的共识:接连出现这么多在创造士预测之外的事,一定不是好现象,值得为此操一点心。
我也很难过。早知道会这样,我应该前一天晚上就跑去找他——不,应该跟着他一起去山坡上,说不定还能在他走之前摸摸他的马。不知道他们现在到哪儿了,镇子的北边都是山,山叠着山,山连着山,我也没往那里去过,希望山路好走一些,让他的老马不会太累。
这份难过一直从早饭持续到午饭,连刚做好的油亮亮的杏仁糖也没让我抬一下眉毛。午饭后,国王的使者来了,是两个衣着华丽的男人,各自骑一匹和他们一样华丽的高头大马,又有另外两匹马拉着一辆同样华丽的小车跟在他们后面。车毂是黄铜的,轮子是一整块碳钢木。马戴着丝绸眼罩,辔头上缀满琉璃和玛瑙。使者在镇子的广场上分发礼物。镇上的小孩儿都排队去领了。每个人都打扮得整整齐齐,袖口保证干净,衣领绝对雪白,脸上也擦得清清爽爽,看不到一丝鼻涕的痕迹。他们依次从使者们手中接过礼物,还要乖巧地道谢,乖巧地说上一句祝福皇室的话,再乖巧地转身走开——至少走出三步远之后,才会撒开短腿,一边飞跑一边乱跳,一边拆礼物,一边抹掉吸了半天再也吸不住的大鼻涕,口中还要发出猴子,或者驴,或者狗一样的叫声。
我也去领了,是奈特非要拉我去的。今年他拿到了一匹木头小马,棕红色的,尺寸大小正好搭配去年的木偶士兵。奈特也像那些小鬼一样道谢,祝福国王陛下和皇室,然后转身退开。我觉得他好像有些不太开心,可能不喜欢小马吧。
我领到的礼物是一个盒子,看上去平平无奇,但打开盖子就会有一个小布娃娃弹出来。我毫无防备,被吓了一跳。那两个使者在旁边“哧哧”笑起来。当时他们看到我,好像愣了一下,互相嘀咕了两句,才从礼物堆里挑出这个给我。不是我想要的娃娃房子,也不是其他有意思的东西,为什么要专门挑这玩意呢?我盯着那娃娃看了一会儿,它正在弹簧上来回摇摆,大眼睛圆鼻子红嘴巴,整张脸上没有半点智慧存在的迹象。我只能怀疑,他们是故意想吓唬我。
回家后,我把那个盒子送给伊摩了。她也被吓了一跳,然后看着那娃娃笑起来。我问她,居然喜欢这东西吗。伊摩说,自己小时候也有这么个一脸傻样的娃娃。我想看看伊摩的娃娃,她就上楼去找了一会儿,但没找到。伊摩说可能是玩丢了,小时候的玩具总是很难保存下来。
我问她,有没有见过我去年拿到的玩具,我到处都找不到,也想不起来长什么样。伊摩停了停,看我一眼,才开口说,她也不记得了,大概也是玩丢了吧。
——她也不记得了,真的吗?
那个男人说过,空心人不可能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因为记忆是被拦腰剪断的;就算从旁人口中得知那件事,也不会唤起熟悉的感觉,就像听着一个闻所未闻的故事。
他还说,我太小了,如果和他一起上路,我的父母会担心的。
我问伊摩,我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和她一起住的,我总觉得自己已经在这里生活很久了,是我爸妈送我来这儿的吗?伊摩也不回答,只是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这里来了,所以当时的事我都不记得。
她的神情坦然又诚恳,却让我有些不安。有个念头在我脑中冒出,像一粒在土壤下耸动的小苗。但我不敢放任它长出来,我怕它不是花,只会长成扭来扭去的毒藤怪,把我一口吃掉。
然后伊摩去做饭了。我们吃饭,洗碗,又在炉边读了一会儿书。我又认识了几个新词(“礼物”“使者”,还有“隆重”“盛大”)。明天就是新年庆典,伊摩让我晚上早点睡,因为庆典活动会搞到很晚,要是我中途扛不住去睡觉,就看不到最后的烟花表演了。我忍不住又问她,去年我睡着了吗,怎么不记得有烟花。伊摩笑笑,说,那你今晚早点睡,别再错过了。
伊摩回房间去了,我还坐在沙发上。她离开前灭了炉子,炉膛里没有了焰光,只有火炭的余烬断断续续地亮着。我伸手探进衣服里,胸口的皮肤温热,柔软,完整。我的胸前没有洞。
我有心,我不是空心人。
我又摸了摸贴身挂着的那个口袋。回声好像长大了一些,袋子绷得有些紧。蓓丝的回声是一颗很小的蛋。伊摩的哥哥说,这是因为她与丈夫相关的回忆其实并不多。那这一枚呢?我把回声从口袋里拿出来,珍珠色的蛋快有我手掌那么大。明明我捡到它的时候,它还只是一粒小小的圆珠,一不小心就会从我指缝里滑脱。
我把回声贴近耳朵,里面只传来心跳般的震动声。那个女人的呼喊已经很久没有听见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好像又看见东西了。这一次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女人,我似乎靠在她怀里,她正在给我读一本书。起先我以为这是伊摩,以为我是在读书的时候睡着了,但仔细一看,那个女人的头发是黑色的,也不像伊摩有柔软的发卷。她的黑发又长又直,像铺开的缎子。我忍不住伸手去摸,可怎么也碰不到她。我想去看她的脸,然而才刚抬起头,画面又像水迹一样蒸发,消失了。
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窗外传来鸟鸣,窗帘间隙里漏下的阳光割在眼皮上,像刀子一样利。我从床上坐起来,看到玻璃上结出了金色的冰花,线条华丽、繁复、流畅,细碎的冰晶缠绕着拼出“新年快乐”。我又抬头望向远处,天上的云朵变成了粉红色和浅紫色,像花团,像软糖,像笼在彩灯上的棉纱。
这是旧年的最后一天,新年庆典就要开始了。
今天的早饭是面包结配热牛奶,牛奶里还泡了果干和坚果。伊摩问我要不要加麦片,我说不要。面包结是刚出炉的,还在“呼呼”冒热气,表面光滑,内里绵实,嚼起来韧劲十足,和我平时吃的面包是不一样的口感。打成蝴蝶结的圈圈里塞了芝士,边沿烤得焦黄,咸香扑鼻,一口咬住还会拉丝。我忍不住玩起来,把芝士拉得很长很长,再用面包卷起来吃。伊摩让我好好吃饭,磨磨蹭蹭的要赶不上音乐会了——今天还有音乐会?我两口就把面包吃完,跳下椅子要出门去。伊摩又把我喊住,给我重新梳了头发,扎上亮晶晶的金色发带,又往我外套口袋里塞了把杏仁糖。她说路上遇到小孩儿就分给他们吃,不要小气。我才不小气,只是那些小孩在我眼里不如杏仁糖重要罢了;如果是奈特,或者伊摩的哥哥,我就很愿意给他们吃,他们多少比杏仁糖重要一点。
然后伊摩拍了拍我的屁股,这是我可以出门玩的信号。我转过头问她,你不去看音乐会吗?伊摩说她要和邻居一起准备晚上庆典吃的东西,做完了就会来找我;我说那我也去帮忙吧。伊摩又说今天中午广场会有很多卖小吃的摊子,有很多平常吃不到的东西,让我在那里吃午饭。说完,她往我另一个兜里塞了几个硬币。我摸摸糖又摸摸钱,两边的口袋都沉甸甸的。我高兴起来,连蹦带跳地跑出去了。
出了家门,还没走上多久,眼前的街道就变得人山人海。人都不知道是从哪儿涌出来的,像从海绵里挤出来的水似的,密密麻麻,挨挨挤挤,镇上原来有这么多人?我以前怎么没觉得。所有人都穿得漂亮整齐,身上或多或少带着一些金色的东西,再走在金色路面上,两旁的房子还挂满金色丝带,太阳一照,更是亮得晃花人眼——据说这一代的国王就喜欢金灿灿的玩意,所以每到节庆,就到处都是一片金光闪闪。
伊摩给我系的发带也是金色的,看起来很贵。我用手一左一右拢着它们,以免它们被人群挤坏。我想找找奈特在哪儿,但是人太多了,我被夹在好多个前胸和后背中间,什么都看不见。好不容易走到广场上,没那么挤了,又跑来一群小孩儿,围着我“叽哇”叫个不停。我问他们奈特在哪儿,他们齐刷刷地转过头,手指一点:“那里!”
我顺着他们看去,这才发现广场上不知什么时候搭起了一个一人多高的小台子,奈特正在往台子上捆庆典要烧掉的火把。周围的人太多,太吵了,又有小鬼乱叫。我大喊了好几声,奈特才转过头来,看到是我,又眯眼笑了笑。他用口型跟我说了句什么,我看不清。他又跟我打手势,指指台子,指指街道。我还是不懂。奈特挠了挠头,翻身从台子上跳下来,跑到我面前,又拉着我跑回台子那儿,托起我的腰把我往上一送,让我爬上去。
“这里人太多了,你小心被撞倒,还是在这儿坐会儿吧。”奈特说。我终于能听到他说话了。
我就坐在台子上,看他把火把一个一个捆上栏杆。他说这些火把他捆了好几天,晚上就会把它们都点起来。过了一会儿,又有其他人来了,他们带着许多乐器,在台子上一一摆开。我对乐器了解不多,眼前的这些只认识一半,还不敢肯定就是我认识的那一半。我问他们,等会儿要在这里办音乐会吗;他们说是的。我说可是这里这么吵,什么都听不清;他们笑起来,说,只要音乐响了,大家就会安静下来。
那些乐器里有一把六弦琴,是少数我认识,并且肯定认识的东西之一。我忍不住伸手想摸。拿着琴的小伙子看到了,就直接把琴朝我一递。我“嘿嘿嘿”地笑,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琴身是流畅的梨子型,中间有一个椭圆的音孔,面板上还嵌了亮晶晶的贝壳,做工不算精致,但很可爱;琴头做成海浪的形状,绷着六根半透明的弦。我轻轻拨了一下琴弦,琴顿时“嗡”的一声。我怕弄坏了,又赶紧把它还了回去。
小伙子接过琴,顺手弹了一段小曲。是首轻快活泼的曲子,听着就会让人笑起来。他弹着弹着,两旁的同伴渐渐加入演奏。过了一会儿,有人唱起歌,清亮的女声也汇合进来。又过一会儿,唱歌的人越来越多,广场上闹哄哄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歌声和琴声,比阳光下的金子还要闪亮。
我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了——“只要音乐响起来,大家就会安静下来。”
终于,一曲结束,大家欢呼鼓掌,小伙子也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笑。有人问音乐会开始了吗,他急忙解释,这只是练习,还不算正式演出。于是广场上又渐渐恢复了嘈杂与喧嚣。
“……可惜……他不在……”一片吵闹声中,我听到这没头没脑的半句话。
“……是啊……”另一人接着说,“……不然……更好听……”
第38章
音乐会是下午开始的。年轻人们弹琴、唱歌、起舞,我从未见过广场这样热闹和快乐,大家都在笑,都在唱,嘴里说出的都是开心和祝福的话,连臭小鬼们的打闹都变得可爱起来。奈特也来找我跳舞,但我不舍得放下我手里的烤鸡腿和玉米糖——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呢!他只是比杏仁糖重要一点,毕竟还比不上烤鸡腿。临近傍晚的时候,伊摩也来了,穿着她最好看的裙子,还系了一条金闪闪的领巾。有人起哄让她唱歌,她就走上台子大大方方唱了一首。弹六弦琴的小伙子给她伴奏,琴声婉转又缠绵,但伊摩的声音更好听。夜色正在升起,她的歌声就像月光化作流水淌落下来。
伊摩怎么这么厉害?又漂亮,又聪明,又优雅,会做饭,会做点心,会扎头发,还写得一手好字,连唱歌也这么好听……要是我也能变成这样的大人就好了。
不久,太阳下山,天黑了,天上的星星排列成了新年祝福。广场上街道上也亮起星星似的灯串,整个镇子都在发光。然后,高台上的火把被点燃,庆典的下半场开始了。有人来分发烟火棒,小小的细细的,还有各种颜色,握在手里点燃之后会像花一样绽开。我要了好几支,一支接一支地点起来,听着它们在我手里“噼噼啪啪”响个不停,好像握了满把的星星。
我想,要是那个男人再晚几天走,他也可以和我们一起玩了。他去过那么多地方,一定也听过很多好听的歌吧?也许他也能唱一唱,或者再给我们讲些别的国家过新年的风俗……想到这里,我又有些难过起来,但再想想,他还有梦想要实现,不能一直留下来。我希望能和他多呆一会儿,但也不愿看到他失落苦闷的样子。
也许是下午吃了太多东西,天一黑我就有些犯困,一个接一个地打起呵欠,跟鱼儿吐泡泡似的。我想回家睡觉了,可是广场上人来人往,我连路口都看不到。奈特又来找我,我说我困了,想回家;他说再过一会儿就要开始放烟火了,听说今年的烟火特别大,特别华丽。
这样吗?那我再坚持一下吧。
奈特带我往外面走。他说这里人太多,凭我的小个子,连烟花的火星都看不到。我觉得他说得对,就跟着他在人群里绕来绕去,绕出广场,回到街上,又往郊外走去。人群渐渐远了,眼前的街道重新显得开阔空旷起来。镇上的每条街我都熟悉得不得了,闭着眼都能走到头,只是天色一暗,四周景物又好像变了个样子。虽然天空有繁星,路边有灯火,可夜色下弯弯曲曲的街道总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怪物的肠子里穿行。奈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不知道多少次,我走着走着就抬头看看天上,看到漫天星光闪闪烁烁,我不免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些真的是星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