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人的口中,和在那个人的口中,即使是同一个故事,也会因为种种原因发生改变。有时是因为讲故事的人,有时是因为听故事的人;有时变化的是路边一朵小花的颜色,有时变化的是飞过天空的小鸟的数量,有时变化的也有可能是一段冗长拗口的台词,为了让讲述者更方便地表达,为了让听故事的人更容易理解,或者为了让这个故事被更多的人听到。
“这些改变就是创造士的力量来源,”大祭司说,“我们把它们收集起来,作为创造的原料。”
但无论世界怎样改变,故事的核心不会变化,也不会被破坏。
而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故事的核心是——“魔王和勇者”。
“随着剧情变化,你在这里见到的角色也许会受伤,会死去,会变得和原本的样子完全不同。只有他们,被伟大意志保护,永远不会改变,”大祭司说,“他们是故事的主角。魔王必须作恶,勇者必须出征;这是支撑起整个故事的基础。”
“'伟大意志'是什么?”我想起那个住在林子里的女仙似乎也提到过类似的词语。
大祭司没有回答,她长长地望着我,又低头喝了一口茶,视线落在空气中的某一处。
我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回答,也许答案被大祭司合着茶水一起咽入腹中。我明白现在纠结这个问题也没有用,于是又问:“我听到镇上的人说,魔王又出现了。为什么?他不是已经被打败了吗?难道是故事又变化了?”
“魔王再次出现,意味着剧情开始往前推动,”大祭司说,“意味着这个故事又被人讲起,这本书又被人翻开了。”
我一愣:“然后呢?”
“然后故事就会按照过去的规律再次往下发展”大祭司说,“王国又一次生灵涂炭,勇者又一次踏上征程……等战斗结束之后,世界再次归于和平,我们就把这个国家重新创造一遍。”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好像只是在向我讲解一份菜谱。我认真回忆她刚刚说的每句话,突然反应过来:故事每次被人讲起,世界就会被破坏,再重新创造一次——那么,我看到的这个世界,这个镇子,已经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次的毁灭重建……?
所以这里的每个人都认识我,因为他们已经不止一次地和我一起生活……?
可我为什么不记得他们?
“你是不是在想,这本书里的国家难道都经历了无数次的毁灭与重建?”大祭司说,“确实是这样的。创造士也是在一次次的重建中逐渐组织起来的——剧情里可没有创造士,我们原本在故事里扮演的都是别的角色。然而有些人因为故事的变化失去了自己曾经的归宿,有些人在一次次的灾难中得到了意外的能力……许多这样的人集合起来,四处收集材料,想方设法把它们组合,创造,能够代替那些被毁坏的东西来支撑起这个国家。最终,经过大家漫长的努力,国家从废墟上复生了。”
说着,大祭司停下来,她的视线落入手中的茶水,仿佛那是一扇小小的窗户。
“那个时候,我们还有修补士,但现在……现在只能靠我们来维持这个国家的稳定运转,”她低声说道,“我也不知道这样一次次的毁灭重建,最终会让这个故事变成什么样子……”
有修补士的话,世界就能恢复成最初的模样了?
那修补士去哪儿了?
“总之,这本书已经很久没有被翻动,大家一直过着平静的生活,几乎要忘了魔王会再次出现,”大祭司说,“所以那些东西的出现才会让大家那么恐慌。”
“那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那些黑呼呼的勺子,还有手,”我问,“它们是魔王的手下吗?是魔王让它们出现的?”
大祭司抬起她浓黑的眉毛:“不,它们是从'外面'来的,是在这本书之外的世界。它们是一些强烈的感情和记忆的混合体,所以鸟才能吃掉它们。 ”
我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鸟喙啄食勺子的“哒哒”声。
“感情和记忆会有形体吗?”我又问。
“情绪足够强烈,数量足够多,浓度足够粘稠,就会,”大祭司说,“'外面'有很多人,每个人就算只在一瞬间冒出一丁点糟糕的想法,心中分泌出的情感被吸引着聚集到一起,也会变成可怕的东西。毕竟'痛苦''绝望'这些感情,要比'快乐''幸福'来得更汹涌、猛烈,也更长久。”
我想了想:“'外面'都是这样的东西吗?”
“我很想回答你,”大祭司说,“但我这一生都没有离开过这本书,我对'外面'的了解也只有那么一丁点。”
原来大祭司也会有不知道的事,我有些泄气。但很快我又想起了另一个人——她似乎什么都知道,大祭司解答不了的问题,她会告诉我答案吗?
大祭司往自己的杯子里添了茶水。她又问我想不想吃点心,我下意识地要点头,又摇了摇头。现在就算把全世界最好吃的蛋糕摆在我面前,我也吃不下去。
“书一被翻开,魔王就必须作恶,奈特就必须成为勇者——那他们的战斗结束之后呢?”我说,“再长的故事也是会讲完的。讲完之后,这个世界会怎么样?”
“只要书还在,世界当然会继续存在,”大祭司说,“故事里的角色不会真正死去,那些被魔王杀死的人会在下一次的剧情开始的时候回来。”
原来是这样,我总算听到了一些让人高兴的事。
大祭司停了停,又说:“只有空心人,和那些选择了自我毁灭的人,才是真正死去了。”
说完这一句,大祭司就不再开口了,仿佛沉入窗口的阳光之下。从刚才起,阳光落在她身上的角度就没有任何变化,也许是因为所有的创造士都在忙,没有人来管理今天的时间。
我坐了一会儿,决定起身离开。我不能在这里干坐着,我也得为大家做些什么。大祭司浓黑的瞳孔朝我一转:“你要走了吗?”
我点点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但我还是有很多事不明白。我不想让这个故事消失,也不想让我的朋友死去……这个世界最初是什么样子的?如果让它恢复成一开始的模样,能不能让那些真正死去的人回来?”
大祭司迟疑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我不知道。甚至你问我故事最初的样子,除了勇者和魔王,其他的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也许经历过那么多的变化改动,我记忆中的某些部分也跟着被修改了。”
“我想去找一个人,她或许会知道这些,”我说,“以前我也问过她,但是她说我还小,不肯告诉我。现在我长大了,她应该会像对待大人一样对待我。”
“那是谁?”大祭司问,“你要去哪儿?”
“去林子里,”我说,“那里有一栋小木屋,有个女仙住在那儿。她会用法术,什么都知道,她也提起过你说的'伟大意志'。”
大祭司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神情出现这样的变化,连手中的茶杯泼出水来,她都没有发觉。
“……怎么了,”我顿时有些不安,“你也认识那个女仙吗?”
大祭司看着我,她的神情又飞快地平静下来,然后视线一垂,终于注意到了桌子上的水迹。她伸出手掌把它们轻轻擦去了。
“我之所以会在这里领导创造士,因为在最初的故事里,我是除魔王之外唯一拥有魔力的角色,所以我被推选出来,成为了大祭司,”大祭司说,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块湿濡的印迹上,“原本的我住在林子里的小木屋,剧情给我的任务是引导勇者,为他指明找到魔王的方向。”
拥有魔力,住在林子里,引导勇者——我回忆起那些简笔画小人们表演的剧情,脱口而出:“你是森林里的女巫!”
大祭司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你在那里遇到的人是谁,但你得小心,”大祭司说,“树林里还残留着我当时设置的魔法,我却没有感知到有别人进了我的屋子……或者,我现在和你一起去?”
我摇头:“我见过那个女仙好几次,她没有伤害过我,我想她不是坏人。但她看起来好像不喜欢陌生人,如果你也去了,可能她就不愿意见我们。”
大祭司想了想,没有坚持下去。于是我再次向她道谢,从桌边站起来,走向门口。
大祭司又叫住我。她递给我一个小纸包,摸起来温温热热的,大概是她准备好的点心。我朝她笑笑,把纸包小心地装进口袋。
“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会在什么时候,”大祭司说,“这本书又被翻开了,也许你也快要做出选择。你比我想象的要勇敢得多,但你要知道,面对危险的时候,对抗需要勇气,拒绝需要勇气,逃跑也需要勇气,不要因为没有朝敌人挥起拳头,就讨厌自己。”
说话的时候,她摸了我的头,这感觉陌生又熟悉。我愣愣地看她,她也用浓黑的瞳孔望着我。
“但最大的勇气是睁开眼睛,”大祭司看着我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你要用自己的双眼去看。”
我眨了眨眼睛:“我是谁?”
“你不在故事之中,”大祭司说,“但你是我们所有人都爱着的人。”
第69章
大祭司送我离开了房间。我还没走几步,她又喊我,赶上来把一小篮子饼干塞到我手里。她说也许下次不会再见面了,希望我想起她的时候脑中出现的松脆香甜的味道,而不是一个凶巴巴的干瘦老太太。饼干很好吃,烤得焦焦的,还放了椰子脆片,满口都是奶香。我吃了两块,一边回味一边忍不住想:以前——我是说我还没到这里来的以前,妈妈也会在我出门的时候,往我口袋里塞点心吗?
所有人都告诉我,这个世界是为我存在的,我希望的事都会实现,我遇到的人都会爱我,那为什么我的妈妈不在这里?
所以她不包括在“我遇到的人”之中吗?
走出宫殿的时候,我发现外面天黑了,月亮和星星高悬头顶。诧异了一下之后,我想起创造士只能在晚上工作——所以是为了抓紧干活,才把时间快进到晚上吧?我在篮子里找了找,果然,大祭司给我带了一盏小灯,我就点上它,朝前走去了。
虽然天黑了,但月光非常明亮,河边的小石头都在月下泛着银光。我以前有些怕黑,但此刻提着灯走在提前到来的夜里,我的心底干净得像被月光洗过,不慌张,也不害怕。又走了一阵,我看到远处亮着灯火,我熟悉的镇子被照得通亮。街道两旁的路灯都被破坏了,但大家点起了蜡烛,擦亮了油灯,这些细小的光芒汇聚起来,让镇子像怀抱着一个小太阳。时不时还有色彩艳丽的光带如烟火般升上天空。我见过这样的光带,是创造士们在工作。风里隐约传来歌声,大家正在唱着那首古老的歌,是新年的时候我们一起唱过的祈福的歌。
他们都是这个故事里的角色,他们都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因为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了无数遍。今天造起了新的房子,也许明天就会被推倒,但还是要建造,要创造,要让哭泣的孩子能在屋顶下安稳地睡着。
我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暂时把林子和女仙的事放到一边,朝镇子走去了。反正这里只有一个镇子,一片树林,不管往哪儿走,总能到那里。
最先看到我的是那些小孩儿。他们跳起来,朝我用力挥手,大笑着喊我“希尔芙”。更多的人朝我望过来了。他们正和创造士一起打扫整理街道,脸上都沾了泥灰和血污,神情疲惫,注视我的双眼却闪闪发亮。见到我之后,他们都笑起来。夜色,灯火,我熟悉的人们的笑容……明明四周是一片废墟,我却觉得满天的星星都簇拥到了我跟前。
他们是由色块和纸片组成的小人,他们都爱我,愿意为了我去改变故事,改变自己——可是,我是谁?
我值得他们这么做吗?
人群动了动,伊摩从后面走出来了。刚才闹哄哄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人,我一直没有找到她。后来去了大祭司那里,说话的间隙我也会想起她,担心她会不会遇到危险。现在她又出现在我面前了。她的头发乱了,衣服脏了,还有汗珠从额头流下,可她站在灯火中,依然漂亮得像一抹金橙色的晚霞。伊摩在裙子上擦了擦手,把我拉过去,检查我的手脚,脖子,脸颊,脑袋……确认没有伤口之后,她轻轻出了一口气,笑起来,用手梳了梳我的头发,又掸掉我衣服上的尘土;我小时候每次从外面疯玩回来,她都会这么做。
我看着伊摩的时候,她也看着我,眼神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她红润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我都做好解释的准备了,可她只是问我回家想吃什么。我摇摇头。伊摩扬起的嘴角落下了,眉头也淡淡地皱起。我张开双臂抱住她,用脸贴着她的脸。小时候我一直想这么做,可是够不着,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几乎和她一样高,她可以不用再像照顾小孩子一样照顾我——我本想这样告诉她,但话到嘴边,我也说不出来。在原来的故事里,伊摩是什么角色?她是抛弃了原有的生活,为了我才成为现在的“伊摩”的吗?
如果世界恢复原状的话,她也会回到自己的剧情里吗?
“我要去林子里,今天也许不能回家了,”我说,“不知道会不会有帮助,但我也想为你们做些事。”
伊摩没有说话,她用力回抱了我,然后伸手取下自己的发夹,把我粗硬的辫子牢牢盘起。
“去吧,去跑,去跳,去飞,做只兔子,做只小鸟,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伊摩说,“不管你的目的地是哪里,希望你在路上都能快快乐乐地唱歌。”
我也笑起来。我把大祭司的饼干分给她吃,但伊摩拒绝了。她说我可能会走很远的路,要是路上饿了就不好了。大家都朝我围聚过来,创造士们也过来了。他们中有个年轻的女孩子递给我一个透明小壶,才巴掌大,里面装着淡蓝色的液体;她说不管什么时候我口渴了,就拧开壶盖,里面的水永远喝不完。还有一个络腮胡的叔叔给了我一把小刀,刀柄是银色,刀刃是黑色;他说这可以用来切断一些看不见的又想摆脱的东西,比如止不住的打嗝,比如挠不到的痒痒。
大家都送了东西给我,有我没见过的稀奇古怪的玩意,也有好吃的好喝的,我的篮子都要塞不下了。过去和我一起玩的那些孩子掏遍了口袋,最后一脸郑重地走过来,踮起脚仰起头,伸出握紧的手,把手里的东西交给我——是几个玻璃球,每一颗都被他们擦得亮亮的,像水晶一样闪闪发光。
收到礼物应该是件高兴的事,过去我只有在新年,还有一些大日子里才会收到礼物。现在我提了满满一篮子的宝贝,却只觉得难受,像有一柄湿漉漉的小刀贴在心脏上,慢慢地轻轻地往下切。我问伊摩,我们是不是马上要分开了。伊摩说不会的,分别是再也见不到,也不会再想起对方,我们是不会那样的。
是这样的吗?我一时不是很懂她说的话,但伊摩从来不会骗我,她说的一定是对的。
“我还有一个问题,我怕以后也许会没有机会再问,”我小声说,“……你是谁?我的意思是,在原本的故事里,你是谁?”
伊摩眨了眨眼睛:“你是觉得,我之所以会在这里,是为了你抛弃了自己过去的身份?”
我说不出话,就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