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创造的世界[西幻]——湖砚【完结】
时间:2024-12-04 23:06:36

  骑兵队也不敌了,人群中再次发出惊恐的尖叫。天空中的勺子越来越密集,它们摇头摆尾地朝地面泼下水球,仿佛降下一场暴雨。我拼命大喊,让街上的人躲到影子里去。可是周围的建筑几乎都被摧毁了,哪里还有能躲避的阴影?黑水像炮弹般“乒乒乓乓”地砸落,还有没被砍倒的怪手疯狂地挥舞,捏碎一切能抓到的东西。我眼看着身边的人飞快地少下去,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从脑中浮现——
  这是一本书。
  这个世界是一本书。
  在今天之前,这只是我一个异想天开的猜测。不知道有多少次,眼前看到的耳边听到的情景让我忍不住做出这样的怀疑,但更多时候,这只是一瞬间的突发奇想,是个肥皂泡似的白日梦;因为太阳这么温暖,花香这么甜蜜,刚出炉的饼干这么酥脆甜蜜……它们都是真实存在的,怎么会是画在纸上的故事呢?
  但在这一刻,我无比坚定地相信——这是一本书。
  对,这个世界是书,是由纸和颜料构成的。
  我拉开那个拽着我的小孩的手,他不肯放,我安慰他两句,就转身跑向一道离我最近的地缝。从地缝里伸出的巨手已经被砍倒,只剩下一截干瘪的血管似的东西耷拉在地上,散发出一阵阵臭鸡蛋的气味。我屏住呼吸,在地缝前迅速蹲下,伸手往里一探——果然,指尖传来微微粗糙的触感,像纸。
  是纸,这个世界就是纸。
  我紧紧抓住地缝,不,抓住这一页豁开的书页,每一个手指都贴紧了纸面,用尽全力一撕——“嗤啦”一声,地面被我撕开了,几乎同一时刻,有一声极轻极细的呻/吟在耳边响起。我回过神来,看到此刻抓在手里的不是碎裂的地砖,而是一张粗糙,毛躁,有些发硬的纸片,透过被撕开的破口,可以看到许多同样的发黄的粗糙的纸页;它们被紧紧装订在一起。
  还不够,还要撕掉更多。
  “快来这里!”我站起来转身朝人群大喊,“大家一起把地上的纸撕起来,用它遮挡太阳光!那些勺子只能在太阳底下活动!只要把光遮住,它们就没办法靠近了!”
  我用了我最大的声音,嗓子几乎要裂开。可这番话就像一块落入沼泽的石头,安静地下沉,连水花都没有打起来。周围的人一个个只傻傻地站着,愣愣地看我,动也不动。他们真的听到我的话了吗?停顿的这片刻间,又不断有人被掠走,被击中,变成薄薄的纸片。我更着急了,想解释又没时间解释,脸颊胀得通红,只能继续蹲下来,抓起另一块更大的纸片,用力撕扯。可也许是位置不同的关系,这一块纸又粗,又重,又厚,比起纸来,倒更像是牛皮,不管我怎么使劲,都仅仅只能把它揉皱,没法再撕开哪怕一丁点。我又急得要哭,眼泪会有用吗?把纸打湿,会不会撕起来更容易一些——
  我手中的纸片突然被人抓住了。对方手指一拧,手腕一翻,顿时在纸上扯开一道长长的裂缝。
  我转过头去,看到一个身着铠甲的骑兵;他的面甲亮得像镜子,映着我要哭不哭的脸。我赶紧把眼泪抹掉。骑兵腾出一只手来,单手摘下了头盔。
  麦浪似的金发在阳光下散开的瞬间,我想起那本在我怀里枯萎的书,想起它的封面上用幼稚的笔触画出的那张脸。虽然那些色块和线条粗糙极了,但当那张脸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每一个墨点都与它描绘的对象妥帖地重合起来。
  “这里让我来,”奈特说,“你去和大家待在一起!”
  说完,他又用力一扯,把已经裂开的地面撕成更大的两半。我有很多话想要问他,但现在不是提那些的时候,还有更紧要的事要做。我转身抓起另一边的纸片,朝着与奈特相反的方向用力扯去。
  脚步声突然像潮水一般涌来。我抬头一望,看到镇上的人们全都跑了过来。他们的眼睛闪闪发亮,好像灵魂终于回到体内,木偶重新上足了发条。他们围着裂缝排开,站在我和奈特两旁,蹲下,伸出各自的双手紧紧抓住地面上那层厚纸。
  “我喊一二三,一起用力!”奈特朝他们喊道。
  整个路面都被大家翻转过来了,原本厚重的石砖变得只有薄薄一片。撕下来的纸几乎有船帆那么大,足够遮蔽眼前的所有人。我又使劲大喊:“快躲到纸下面!”这一次,我的话终于传入他们的耳朵。大家紧紧靠在一起,抬手托起撕下的大纸,把它像伞一样在头顶张开。顿时,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了我们,阳光被隔绝了,所有人的影子融化一汪漆黑的湖。
  耳边安静下来,翅膀鼓动的声音逐渐听不见了。我从纸面下伸出半个脑袋朝外看——那些勺子落在废墟上,悬停在空中,每一只都静悄悄的,仿佛拂晓时麻雀的剪影。与此同时,最后一只怪手被骑兵队斩落,化作一滩腥臭的淤泥,地面的摇晃也停止了。阴影下的人群中,有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如同宣告比赛结束的哨音。
  “又是奈特救了我们!”另一人这样说道。
  更多的声音从人群各处冒出来:“奈特来了我们就不怕了!”“你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看到你来,就知道一定会没事的!”
  说话的人越来越多,所有人都在呼唤同一个名字,各种赞美和感谢交杂在一起,仿佛织成一张缀满珍珠的华美大网。我扭头朝旁边望去,看到被网住的主角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抿着嘴,低了头。额发遮住他的眼睛,我看不清此刻他的表情是窃喜,抑或害羞。
  他是打败魔王的人,是这个故事的救世主——那么,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如果我也在这个故事里,为什么对这些事没有印象?
  为什么那个简笔画构成的童话里,没有“我”的角色?
  还有“魔王”,被奈特打败的人,那又是谁?
  是天空中出现的那张怪脸吗?
  所以刚才有人说,“新的魔王出现了”?
  我想了想,踮起脚尖,朝奈特凑近过去,想问他关于那本书的事。可是周围的声音太大了,我说了两遍他都没听到。我又凑近一些,拉了拉他的胳膊。奈特朝我转过身来。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上既不是窃喜,也没有害羞,他的蓝眼睛像蓄在礁石湾里的浅浅的海水,清亮,透彻,一眼就能看到布满其中的凌乱的倒影。
  奈特朝我笑笑,就像平时那样。他动了动嘴,说出的话也被周围的声音淹没了,但我知道他在问我“怎么了”。于是我靠近他的耳朵,大声说:“我在图书馆看到一本书,封面上画着你——”
  “当然啦!”旁边突然有人高声接过我的话,“奈特是我们的英雄,是最勇敢的人!封面上当然有他的画像!”
  奈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下一刻,一声尖锐的鸟鸣在半空响起。我看到奈特撑着纸页的手猛然一颤,“嗤啦”一声,纸被撕开一道手指宽的裂口。
  纸破了,遮蔽大家的影子也破了,一束阳光从破口中落下,落在我的肩上。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只勺子箭一般射来,穿入这道窄窄的阳光。孩子们尖叫起来,我下意识地抬头,只看到一团黑影如墨水般散开,瞬间占据了我的视野——
  鸟叫声又响起了。
  几乎同时,包裹我的视野的黑暗迅速褪去。然后是“吱”的一声怪叫,难听极了,像用锅铲狠狠地摩擦生锈的锅底。我看到一只灰色的大鸟盘旋着飞向天空。它坚硬锋利的喙上牢牢衔着什么东西,像条粗黑的毛虫,正在拼命扭动挣扎,发出一声声刺耳的怪叫。我刚看清那是只勺子,它就化作粘稠的黑水,从鸟喙上滴落,消失不见了。
  更多的鸟叫声从半空中传来。透过那道纸缝,我朝外望去,看到不知从何而来的鸟群已经霸占天空,在破败的街道穿梭来去。它们正在追赶那些怪叫的勺子——追赶,啄击,用喙刺穿,抛向一旁,再冲上去狠狠咬断。勺子融化而成的黑水有一些顺着鸟喙流入口中。然后鸟会伸长纤细的脖颈,像是吞咽。再然后,它们金红色的眼中露出一丝惬意的餍足的神情,继续投入新一次的猎杀。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些灰色的大鸟捕食的样子。奈特说,它们的尖喙是用来啄开人的胸口,吃掉记忆的;被它们啄食过的人,就会变成没有过去的空心人。因为他的讲述,我一直对这些动物感到害怕,虽然我曾经骑着它们飞上天空,但也被它们狠狠追赶过。眼下,它们收起翅膀冲刺的样子,就像一枚枚呼啸的灰色炮弹,甚至比勺子更疯狂,更凶狠。
  人群里又爆发出欢呼声了。我回过神,发现所有的勺子都被鸟清理干净,如同被镰刀收割过的麦田,街道上再也没有陌生的怪物。鸟群正在慢慢聚集,停在一堵长长的矮墙上,似乎又回到了平日里温顺的样子。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有个女声这样高喊道。顿时,大家头顶的纸片被“呼啦”地掀开,所有人大叫大笑着重新回到阳光下。
  我身边的人没有动,也没有出声。我朝他一望,发现奈特脸色苍白,身体在铠甲里僵硬地佝偻起来,目光沉在刘海之后,畏畏缩缩地投向前方。
  他注视的方向是鸟群。
  鸟群正中,有一只特别健壮挺拔的大鸟。它挺着饱满的胸脯,高高昂起头,红铜色的尖喙闪闪发光;它骄傲地端坐在矮墙上,比其他任何一只鸟都要健壮,也许它是这群鸟的领袖。
  它也注视着这一边,注视着奈特。
  奈特朝后退了一步。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立刻挡在他身前。与此同时,那只大鸟腾空而起,翅膀鼓动的气流就像一阵风。它朝我们冲来了。
  “走开!”我大喊道,然后飞快捡起奈特的头盔,用尽全力朝大鸟丢去——没中,头盔低低地落地了,鸟甚至不需要闪躲,我这细弱的胳膊没有半点用处。
  我愣了一下,立刻抓起奈特的手,转身把他一推:“快跑!”
  奈特没有动。我又用力拉他,可他只是把视线收回,转而望着我。
  “你怎么了!”我急得大喊,“鸟要来了!它又要来啄你!”
  “没关系,”奈特说,“我决定了——”
  他还没把话说完,一股强烈的羽骚味被风拍到我脸上。我回过头,只见那只大鸟已经近在眼前。它挺直了尖利的喙,对准奈特的胸口,箭一般迅烈地刺下——
  然后,鸟化作千万片纸屑,纷纷扬扬落地了。
  我愣住了,奈特也愣住了。我望向矮墙上的鸟群,它们接二连三地化为纸屑,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揉皱,撕开,丢弃。一时间,空中飘满了泛黄的纸片,像下了一场脏雪。
  这又是怎么回事?我四下望去,但镇上的人和我一样瞪大了困惑的眼,看着漫天纸屑。
  纸片终于全部落地了。我看到人群中多了一个干瘦的黑衣女人。她的黑发整齐地拢起,薄薄的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脸上的皱纹像依着尺子画的一样平直。我见过她,是大祭司。
  “闹得这么大,接下去有的忙了。”大祭司看着我说。
  在场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骑兵队整齐地单膝跪下,奈特也跪了下去,低着头,把眼睛藏在刘海后,就像躲在水草丛里的小鱼。我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行礼,大祭司先朝我招了招手。
  “跟我走吧,”她说,“上次还有些话没说完——你想吃泡芙还是曲奇?”
第68章
  跟着大祭司一起来的还有几十个创造士。他们的灰袍沾满尘土,挂在身上的大小口袋也东倒西歪。他们应该刚刚经历了一场奔波,每个人都喘着气,一边抬手擦掉脸上的汗水,一边快速分散开来,各自朝身旁的废墟走去。
  创造士们开始工作了,大祭司带着我离开了。
  坐着马车去宫殿的路上,我问大祭司,创造士们会把镇子恢复成原样吗。她说不能,他们是创造士,只能创造,不能修复,所以镇子会重建,但最终会变成完全不同的样子。
  “修好一件破损的东西,和丢掉损坏的,重新制作一件不同的东西——这两种方法,很难说哪一个更好,”大祭司说,“而我们现在也没有别的选择。”
  没有别的选择——所以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不论用什么方法,那些承载了痛苦记忆的人,都没有办法复原。
  创造士创造出鸟,啄走他们的心,吃掉他们的过去;这能让这些可怜人得到短暂的平静,却终不能拯救他们。他们的未来和过去一起消失了,只剩下一具被风吹响的躯壳。
  ——再然后呢?为了填补空缺,创造士也会创造出新的人,就像从废墟上盖起新房子,于是整个镇子从活物到死物,逐渐的,完全的,焕然一新?
  我想起创造士的宫殿里的那些空房间,每一个都有着不同的布置和陈设——它们都是曾经生活在这个国家的空心人留下的吗?
  大祭司领着我又走进了上次来过的房间。一路上,我遇到的创造士屈指可数。房门关上的瞬间,大祭司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有尘土随着她的气息一起落地。她问我想吃什么,我摇头。她就脱了外套,坐下来,静静地泡了一壶茶。茶壶是白到透光的瓷器,壶嘴纤细得像天鹅颈,茶杯上画着栩栩如生的郁金香。
  我坐在椅子上没有动,睁大眼睛看她。大祭司坐在窗口落下的日光里,眉眼在光和水汽里模糊成色块,这让她看上去像一张受潮的画像。
  大祭司朝我一望,把一杯茶水递到我面前。
  “你希望我从哪里开始讲?”她说。
  从哪里开始呢?我转头望向窗外,有条小河从不远处蜿蜒流过,波光按照一定的节奏规律地闪动着;天空的云朵外有一圈毛边,像是徒手撕下来的纸片。它们摸起来应该也很像纸吧,我曾经差一点就要摸到它们了。
  “这里,这个世界……都是纸做的,是一本书,对吗?”我问。
  大祭司看着我,点了点头。
  “是的,这是一本书,”她说,“你见到的我们都是被创造的角色。”
  然后,大祭司对我说了一些事,有些在我意料之内,有些在我意料之外。
  大祭司说,这个世界是一本书,各个国家是被装订在一起的故事。我们的国家只有一个小镇,一行山脉,一条蜿蜒分支的河流;这些就是全部国土,因为故事就只发生在这里。四处流浪的马戏团,来自皇宫的使者,他们只在剧情需要的时候出现——是“出现”,而不是“来到”,他们离开镇子并不是去了别处,只是消失在故事之外,就像翻过书页就看不到前一页的文字,那些字不是离开了纸面,只是被翻过的纸盖起来,看不到了。
  那……那个牵着马的旅人呢?他也是角色吗?从另一个故事来的?为什么他能去往那么多国家?他看到的世界尽头是什么?这些问题一下子从我脑子里冒出来,如同沸水里的气泡。我刚要开口,突然又想起在图书馆里看到的那些画面,还有那首古怪的歌:“公主要来了,世界在夜里悄悄变了模样”。
  “'公主'是什么?是故事里的公主吗?她是从'外面'来的?”我问,“还是说……这个世界会发生变化?”
  甚至有可能把我变成了“公主”?
  大祭司望着我,眨了眨眼。
  “这个世界是书,是故事,当然会发生变化,”她说,“故事每次被讲起的时候,总会有一些微妙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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