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摩又笑起来:“抛弃有什么不好的吗?过去的我是被剧情创造的我,现在的我是我自己选择成为的我。你觉得我受了委屈,我却从中感到快乐——自己创造的身份,总比旁人安排的,硬塞给你的,要自在得多。”
说着,她的视线在我脸上轻轻一点,又落入我的眼睛:“所以你到处问别人,'我是谁',也许一千个人会告诉你一千个答案;而到了明天,这一千个答案说不定一个都对不上了。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可以试着想想自己昨天做了什么,再想想明天想去做什么,这是对于今天的你来说,最准确的答案。”
她还是没有告诉我想知道的事,但我一下子也没那么在意了。也许就像她说的,被剧情设定的身份并不重要,旁人眼中的“我是谁”也不重要,只要知道自己昨天做了什么,明天想做什么,就能在绵延的时间里找到自己的坐标。
坐标当然是会变的,谁会一直留在原地呢?我要不停地往前走,才能去更多的地方,做更多的事。
看,伊摩总是对的,她从来不会骗我。不管她在故事里是谁,现在她是我的朋友,是无微不至地照顾我的亲人,是我喜欢的想成为的女性。
我又拥抱了伊摩,然后和大家道别。要是再不离开,我怕他们会把地皮都铲起来送给我。我提着小灯穿过人群,离开街道,走出镇子,看到有个人举着火把站在路边,影子随着火焰轻轻闪动。
是奈特。火光里,他的蓝眼睛亮得快要烧起来。我朝他挥手,加快步子朝前走去,奈特也朝我走来。快走到我面前的时候,他先停了下来。
“我跟你一起去吧。”奈特说。
我愣了一下:“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吗?”
他笑笑说:“我的意思是,不管你去哪儿,我跟你一起去。”
刚才的战斗结束后,奈特脱掉了面盔和右肩右臂的铠甲,衬衣下鼓起饱满的肌肉,身姿颀长又挺拔,像一株在阳光下用力生长的年轻的松树;他是真的长大了。铁匠说过,他是主角,是这里唯一能长大的孩子,也只有他才会拥有从小孩到少年,再到青年的完整的经历。
我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我也长大了,可是长大有什么好的呢?虽然我才长大了几天,但有时也忍不住怀念从前——那时候我的脑袋小小的,空空的,只装了吃饭、玩耍,还有鸟鸣、果香,还有盛开的花和洁白的雪。
不过,我也不能一辈子都只知道吃和玩啊。
“我要去林子里,”我说,“那里住着一个女仙,我要向她打听让世界恢复原状的办法。”
奈特好像一点都不意外。他直接转过身去,把火把一挥:“那我们往那儿走吧,从小路穿过去,会比较快。”
第70章
奈特举着火把,领着我往林子里走去。前面的黑暗被一步一步照亮了。我想起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一说想去树林里玩,奈特就会带上吃的喝的,再带上我,我们一路嘻嘻哈哈地往前走。去的时候衣兜鼓鼓,回来的时候也是衣兜鼓鼓——口袋里都是漂亮的花朵,好吃的果子,有时候还有闪闪发光的小石头,和长得像金币的会唱歌的甲虫。我还抓到过一只通身透明的小虫子,圆溜溜亮晶晶,像一粒水滴,在暗处还会发出淡蓝色的荧光,好看极了。我把它带回家,伊摩找了个细长口的瓶子把它装起来,又放了几片花瓣给它吃。那只小虫在我的窗台上亮了一夜,好像一颗掉下来的星星。夜里,我好几次睁眼醒来就是为了看它。可是到了第二天,伊摩就把它放走了。我不舍得,伊摩说没关系,小虫飞走了,下次我想起它的时候它还会飞来的,但如果一直把它关在瓶子里,它就会死掉,就再也见不到了。
想到这里,我的视线无意识地朝旁一扫——火把的光芒消失的角落,突然有一粒淡蓝色的荧光安静地亮起。
这个世界是依照我的心意存在的。我想看到漂亮的小虫子,它就会出现;我想摘到好吃的果子,它们就会悬挂在枝头——那,我不想让魔王来毁灭城镇,他也会乖乖离开吗?
夜色里,我看不清奈特带我走的小路,只知道脚下的路面慢慢从石板变成砖块,变成夹着小石头的泥土,又变成踩下去“沙沙”作响的草丛。我们走了好一会儿了,天空一直是黑沉沉的。这个夜晚会持续很久,因为创造士需要时间来重建城镇。所以等天空再次亮起的时候,也许就意味着他们的工作结束了,世界已经焕然一新。
又一阵弯弯绕绕之后,我发现自己已经身在树林,那栋小木屋的剪影匍匐在不远处的暗夜中,像一只蜷在火炉边睡觉的黑猫。
奈特又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手中的火把朝前一探,照亮黑猫的轮廓:石墙,木门,烟囱……还有被砍了的半截树桩,和一旁的水井;正是我要找的那栋房子。
“到了。”奈特转身对我说。
“你怎么知道它在这里?”我有些意外,天色这么黑,林子里又到处是树,我决定来这里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迷路到天亮的准备。
奈特笑了笑:“这个故事就这么大,我又是主角,这里每个角落我都知道,都来过。你一说林子里的小屋,我就知道是在哪儿了。”
……对,他是故事的主角,当然清楚这本书的每一行字。
不只是奈特,还有伊摩,还有其他所有人,他们都随着这世界一起诞生,见过这里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朵云。不像我,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奇怪。
不过,有一个例外,是连大祭司都不知道,也没想到的;也许除了我,这个世界没有人见过她——
我又想了想,那个旅人见过她,还送蜂蜜给她吃……这么看来,她应该是个好人吧?
总之,现在我又要去见她了,还有很多事希望她能告诉我。如果她不肯说,我就赖着不走。
借着火把的光,我朝小屋走去。门没有锁,我一推它就开了。可屋子里是黑的,又黑又冷,和我之前来这里的时候不一样。黑暗让我迟疑了。我在门口停了一下,喊了几声“有人吗”,也没有人应。
奈特走到我旁边,朝里轻轻挥了挥火把,屋子被摇晃的光芒照亮了。我看到一张又宽又大的软椅,上面盖着块皱巴巴的毛毯;是女仙的椅子,和她一直披在身上的毯子。但屋子里没有人,女仙已经不在这里了吗?
奈特跨进门里,找到油灯,用火把把它点燃。顿时,橙红色的火光在小屋里膨胀开来。我看到地上凌乱地堆着许多书本,墙上的架子也挤满了大大小小的瓶子,一切都和我过去见到的一样,只是女仙不在了。
“应该空了有一段时间,”奈特蹲在火炉旁,用手拨弄了几下炉灰,“炉灰都结块了。”
我转过头,看到软椅旁的小茶几上放着一个空盘子,一张蛛网密密实实地盖在上面。上次我来的时候,女仙就是用这个盘子盛饼干给我吃的吗?软椅上摊着一本翻开的书,好像是看到一半的时候随手放下的,可书页上已经蒙了厚厚一层灰,连字都看不清了。
过去住在这里的人已经离开,不知去了哪里。
“你要找的是谁?”奈特站起来问我,“这里原本是大祭司的家,她离开之后,应该一直空着才对。”
我把女仙的事告诉他。奈特想了想,问我她长什么样子。我一愣——我根本想不起来女仙的长相。
她的眼睛是大是小?鼻梁是高是低?嘴唇是厚是薄?皮肤呢?是剔透的白色,活泼的麦色,还是浓郁的黑色?我明明见过她好多次,一时间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她有一头乱糟糟的长发,浑身上下都粘满了动物毛。
我使劲想了又想,依旧一无所获,当时与我说话的人仿佛成了一团被毛毯包裹的模糊的影子。我朝四下看看,试图从哪儿找到一些回忆的线索。目光扫过软椅、书堆,熄灭的火炉,积灰的橱柜……最后落在不远处的那个水盆上。
陶制的水盆,没有上釉,做工也很粗糙,像是个不小心捏大了的碗。可能是很久没有装过水,盆底都开裂了。在这间处处透着古怪的屋子里,我原本不会注意到它——然而上一次,它还装着水的时候,我似乎在其中看到了一些异样的景象。
然后,那个女仙立刻出现,不准我再看了。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究竟看到了什么,但那个女仙不准我再看。
——“去打水,”我喊奈特,“打水把这个盆子装满!”
屋外就有一口井,谢天谢地它没有干涸。我和奈特一人找了一个罐子,从井里提起水来,端进屋里,倒进水盆。灯下,井水翻腾着一种浑浊的土黄色。我像上次那样,伸手靠近水面——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等了好一会儿,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倒是水里的砂石土块逐渐沉到盆底,让井水看起来清澈了一些。
“你在做什么?”奈特问我。
我皱起眉头,努力回忆当时的我是怎么做的,怎么让那些画面在水中出现的。我换左手,又换右手,又用手搅动水面;可盆子里只映出我气急败坏的脸。
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只要我想,就能发生,就能实现,就能得到吗?我赌气地说了一句:“给我看!”
话音落下的刹那,水面突然浮现出一层瑰丽的淡金色光忙。那些砂石泥土似乎都变成了细小的金粒,在水中上下浮动。紧接着,大大小小的气泡从水底接连不断地升起。水像是煮开了一般,却一点都不热,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我吃了一惊,然后弯下腰,试探着把脸朝水盆贴近。
——水面荡起涟漪,金粒朝四周散开。我看到自己的脸贴在水上,跟着一起摇晃,然后渐渐变淡,变成凌乱破碎的线条。线条又晃动着组合起来,拼接成奇怪的方块、圆弧、三角……然后,有许多色块从水底浮起,嵌入线条组成的形状之中。被线条切割的色块漂浮着叠合在一起,交错,渗透,形成更多颜色。我盯着这些小东西看,不觉入了神:它们要组成什么?是小人吗?是小动物吗?是我没见过的神奇的风景吗?我还没来得及辨认,水面上的那些东西突然朝着同一方向猛烈地旋转起来,仿佛被吸入一个漩涡。与此同时,一片黑影从水底飞快浮起,一下子吞没了所有的线条和色彩,连翻涌的涟漪,连水面上我的倒影都被一并吃掉了。
整个水盆里只映出了那个影子——是一张嘴。
不对,是一张脸。
是我见过的那张紫红色的怪脸。
辨认出怪脸的那一刻,我突然不能呼吸,喉咙好像一下子被紧紧扼住。奈特就在旁边,我想叫他,可发不出声音,也不能动弹,浑身上下像被丢进冰湖里,硬邦邦,冷冰冰。我瞪大眼睛,看着那张怪脸张开嘴巴,一下一下用力咀嚼。它干裂的嘴唇每一次开合,整张脸都像被压缩一样扭曲起来,表情狰狞,却似乎有滋有味。我看到那些色块和线条塞了它满嘴,它们在焦黄又稀疏的牙齿间破碎,断裂。我几乎能听到“嘎吱”“嘎吱”的脆响。
怪脸做出一个夸张的吞咽的动作,碎裂的颜色全部落进它的喉咙。它黄绿色的舌头又贴着嘴唇一卷,把嘴边沾着的色块也扫入口中。然后,它浑浊的眼球转了转,望向我。它大笑起来,得意洋洋地看我,笑我。它豁开的牙缝在笑我,颤动的蒜头鼻在笑我,横飞的唾沫也在笑我,好像我是个天大的笑话。我气急了,也怕极了,可身体是僵硬的,我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只能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弯腰,低头,脸悬停在水面上。那张怪脸几乎就在我眼前,它泛着油光鼓着脓包的鼻子距离我的脸也许就差了一根头发丝,而我连脖子都转不了一下。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有这么丑陋的东西?为什么我会觉得它似曾相识?我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它?
突然,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愣住了,它的嘴角一顿,脸颊剧烈地抽搐起来。它的脸色变得灰暗,本就丑陋的五官因为痛苦而扭曲,满脸的横肉挤作一团。紧接着,我仿佛听见水面下传来“哇——”的一声,数不清的颜色和线条交织着从那张嘴中喷涌而出。它像吐出了一团混沌的星云。这些呕吐物一下子覆盖了水面,怪脸不见了,盆里的水在我眼前呈现出一种难以言状的灰暗色彩。
然后,灰色如沙子般沉入水底,一些粗糙的轮廓显现出来,仿佛河道干涸后露出的沉船。
水面映出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了。我看到昏黄的天空,宽阔的道路,巨大的飞驰的铁盒,砂石般被风推动着往前走的行人……这一切几乎贴着我的眼球展开。路上到处是人,还有铁盒,他们来来去去,从这里穿行到那里。那里的街道也许很热闹吧,我却只感觉到死寂,云层低得好像要把人压扁。
这是我曾经在这个水盆里见过的景象。那天我也是看到这一幕,然后被女仙赶跑了。
奈特从余光的角落朝我走来。他好像在说话,可我听不清,身体也依旧不能动弹。还好视野是清晰的,我瞪大眼睛注视水面,看到灰暗的道路和飞驰的铁盒渐渐消失,地面和天空互相交缠,如同融化的蜡油;蜡油又重新凝固,分化出树木、房屋,行色匆匆的女人,嵌入黑暗的小巷,和巷子里比黑暗更深的,鬼魅般的影子。
水面晕开夜色,影子在夜里浮动,女人的衣摆下长出荆棘似的枝条。我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心跳一滞,口袋里的蛋却剧烈地颤动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顾上它,画面又融化了,各种深浅浓淡的黑色交织在一起,朝不同的方向流淌。这一次,水中出现了一双哭泣的眼睛,一张暴怒的正在喷出唾沫的嘴。无数细小的气泡从水底升起又落下,它们在画面中化作白色的碎片,像被踩入泥里的蝶翼。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见过这样的情景,但胸口一阵难受,几乎喘不过气来。
水下似乎有漩涡在生成。碎片被卷入水中,画面随之旋转又融化。线条化成墨水,化成墨点,在水中扩散开来。黑色在流动,汇聚,新的画面出现了。我看到高大的灰色城门,高得几乎和天空相接。两旁的城墙上嵌满大大小小的眼睛,它们眨巴着朝四面八方转动。成群的勺子在空中飞翔,蜘蛛一样的多足怪物从砖缝里进出。我打了个寒颤,看到许多人排着队从远处走来。他们的影子变幻着各种颜色和形状。然而在跨过城门的瞬间,砖块上的灰色滴落到他们身上,勺子又晃动着泼下沥青似的黑水,他们瞬间变成同样的黑色,再也分不出彼此。
我不想再看了,我不喜欢这些画面。但我抬不起头,也转不开脖子,甚至连眼睛都没办法闭上。回声在我的口袋里疯狂跳动,把我的腿都弄疼了。它是感觉到什么了吗?它要孵化了吗?奈特又在说话,他的声音像气泡一样膨胀,每个音节都被拉得很长,我听不清楚。水面再次旋转起来,城门溶解了,怪物和人影消失了,黑色从各处汇聚到一起,又顺着看不见的轨迹流淌下来。
一栋建筑被描绘出来。是灰色的长方形,周身遍布同样规整的方形孔洞。周围的景象是模糊的,像一大片晕开的水彩,只有那栋建筑清晰又醒目地矗立在画面中间。看到它的刹那,许多杂乱的片段一下子涌入我的脑中,声音和图像如狂风破空而来,要顺着骨缝把我的颅骨掀开。我感觉就要想起什么来了,我是见过这栋建筑的,我知道它里面是什么样子。我就要想起来了,有一个轮廓正在从迷雾中浮现,我的心跳越来越激烈,像拳头在捶打胸腔,呼吸也一下比一下粗重。我知道自己见过这里,或许也来过这里,一部分时间里的我与这个地方紧紧捆绑在一起;这一刻的我又是在哪儿?奈特不见了吗?我是不是已经离开小屋,离开树林,离开镇子,离开这本书?我的脚下是不是正在长出根须,如果再不挪动脚步,就要被永远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