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还早,铺子上刚开门,店里伙计还在擦桌椅柜台。见有人进来,笑盈盈上前来,“十一爷,十一奶奶安。”
孙锦语一愣,看着许修远:“他怎么认得我的?”
许修远:“你不认得,可人家认得我,自然就认出你是谁来的。”
孙锦语看了看这铺子,都是妇人姑娘们来的地方,小声嘀咕道:“看来十一爷平日没少来,伙计都认得你了。”
许修远还不明白她话里的酸意,坦言道:“我是来过几回,这铺子是我七姐夫开的,娘子聘礼里边那对龙凤金镯子,就是在这里买的。还有那面龙凤呈祥的雕花铜镜,还有床榻上那一对铃球……”
说道铃球,孙锦语脸唰一下红了,连忙捂住他的嘴:“好了好了别说了。”
店里的两个伙计,还有身后跟着的阿珠和小豆子,都在偷笑,臊得孙锦语脸红得像猴屁股,不敢抬起来,低头假意去看旁边展桌上的珠宝首饰。
许修远反应了片刻,也觉得羞愧,没敢再看伙计,跟在孙锦语后边。
“这珠花不错。”
“十一爷好眼光,这是昨日新到的货,店里只有这一支,珠子选用的是上等的南珠。”伙计微笑着答道。
正说着,许修远拿上珠花帮孙锦语簪上,但怎么也弄不好,叫阿珠过来帮忙。
伙计把大铜镜拿出来,给孙锦语照着看。
许修远期待地问道:“娘子觉得怎么样?”
孙锦语看这珠花好看是好看,但这次她出嫁,许家聘礼里的首饰,还有娘亲给她制的嫁妆,簪子珠钗七八支,感觉太多她都戴不了,只能在首饰盒里放着。
她摇了摇头,把珠花小心翼翼地拔下来,“盒子里那么多,都戴不过来了。”
许修远:“那不打紧啊,听二哥三哥说,两位嫂嫂有一大箱子的首饰,还嫌少了呢。”
孙锦语又找借口说道:“珠子太大了,我戴着不好看。”
许修远又在展桌上看了看,指着一个红宝石的指环,“娘子没指环吧?这小巧精致,适合娘子。”
指环做工精美,一颗小小的红宝石透着光,孙锦语瞧着也喜欢,拿起来在食指上试了试。
“嘿嘿,刚刚好。”许修远乐呵呵笑道,又看向伙计:“这多少银子?”
伙计:“我们东家说过,十一爷过来只需付一半的银子,这个四十两就成。”
孙锦语一听心里咯噔一下,一个小小的指环,市场价居然要八十两?
正当她想取下来时,看到许修远已经掏出银票给了伙计,愣了片刻拉着他小声问道:“你这银票哪儿来的?”
许修远:“今早爹给的,让我带着娘子在城里好好玩玩儿,买点娘子喜欢的东西,说若是银子不够,叫我记他账上。娘子看看还喜欢什么?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了,下回来那得咱们自己掏银子。我觉得刚刚那珠花挺好看的,那珠子还没母亲指环上那颗大呢。”
孙锦语迟疑地摇了摇头,笑着回道:“不用了。”
想起出嫁前的几个月,因为爹爹为了修筑河堤垫付银子,家里比往日节省许多。她和娘亲还常常到城外粥棚帮忙煮粥做馒头,有时候一家子都在粥棚里跟大伙儿一起吃的。
早听闻许家有钱,只是这花钱法确实跟以前在家里做姑娘时大有不同。
这时候想起爹娘,不知眼下爹娘在做什么?是不是又在河滩堤坝上忙碌?
逛完首饰铺子,许修远又带着孙锦语上了成衣铺和胭脂铺。孙锦语本来想起爹娘在老家辛苦,没心里逛,可铺子里琳琅满目的东西应接不暇,半天下来,小豆子和阿珠手里都拿满了。
中午,两人在酒馆里用饭,许修远让伙计把店里所有的招牌菜全弄上来。
菜缓缓上来了,许修远一边帮孙锦语夹菜一边关切问道:“娘子觉得味道如何?”
走了半天,孙锦语肚子饿了,嘴里嚼着肉,一脸满足地点点头,“嗯嗯,好吃。”
看她吃得这么香,许修远觉得不如一早带她来下馆子,这一上午逛了几家铺子,买了这么多东西,都没见她这么开心。
他们坐在包厢里,小豆子和阿珠也在旁边的小茶几上吃。
许修远注意着孙锦语碗里,看她快吃完了,赶紧在给她满上。
“娘子是不是饿了?这是咱们泉州城菜最好的酒楼,听说岳母大人厨艺精湛,跟这菜相比如何?”
孙锦语闻言登时停住手,愣了片刻后,把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不屑道:“这手艺还赶不上我的呢,更别说我娘的,我娘做的饭菜是天底下最好吃的。”
许修远傻傻一笑,他看孙锦语小小的一个,没想到还会做饭。接着给她夹菜,“来多吃点,娘子若觉得城内玩着没意思,待会儿吃了饭,咱们出城看海去。”
吃过饭从酒楼里出来,小豆子拉来了一辆马车,几人坐上马车往城外去。
孙锦语上了马车,困意来袭,打了几个哈欠,不知不觉靠在许修远肩膀上睡着了。
许修远怕她摔了,轻轻揽着她的肩,还悄声让小豆子驾车注意些。低下头看到孙锦语稚嫩的脸庞,白里透着红,感觉很有弹性,真想伸手去捏一捏。一只手拿起来,忍了又忍放下。
半个时辰后,许修远也昏昏欲睡,忽然听到孙锦语熟睡中发出的嗯嗯声。还以为是幻听,他睁开眼低头看,真的是她,不自觉笑了笑。
“阿娘……”孙锦语嗯嗯呜呜的声音,忽而叫出一声娘来。
许修远笑容一滞,不由心生怜悯。
她看起来年岁与十三妹差不多,身材娇小玲珑,脸生得稚气。虽说今日是她进许家门的第三天,但她已经离家有半个多月了,她看似从未离开过爹娘。原本今日是该回门的日子,可惜路途遥远,没法能让她和家人团聚。
孙秀娥和丁月梅上苏州照顾了杜南秋一段日子,看她身子好些了,腊月底回家。
卓天曜的案子迟迟没有结果,花岱延也一直被关在牢里。为了杜南秋的安危着想,孙秀娥也劝她把和离书签了,跟她回文溪过年去。杜南秋不肯签,也不肯离开那宅子,说要等花岱延回家。
大年三十傍晚,杜南秋独自上了琴楼,能隐约听到大街上的爆竹声,然而自己的宅子冷冷清清的。
“夫人,该喝药了。”邹嫂端着托盘上来。
半月前官府把看守在府外的兵给撤走了,杜南秋害怕连累家里这些无辜的奴仆,都给人放了身契,每人还给了二十两银子。
走了十几个,还剩下几个不肯走的,月生和从临安跟着上来的婆媳孙三人。还有一位护卫,是花岱延刚来苏州,还未上任时从赌坊主手里救下来的一位孤儿。
喝完了药,邹嫂又把一小碟蜜饯放到杜南秋身旁的小茶几上。
天色渐渐暗下来,邹嫂看她迟迟不肯回房,往火炉子里再添了点炭。拿着刚灌好的汤婆子来,换她手里那个。
可这琴楼四面都是窗户,虽然关了三面,只留一面的一扇窗,但外头风雪大,凛冽的寒风直直往里吹。
“夫人身子还未痊愈,还是早些回房吧!看这天儿,今晚的雪大着呢。”
杜南秋缓缓起身,站到了窗边,眺望宅子大门的方向。看了半晌后,才拢了拢斗篷回房。
正月初六,午后杜南秋小憩起来喝药,听到外头的呼喊声。
“夫人!老爷能回来了!”
这是三七的声音,杜南秋立马起身往外跑,在廊下碰上匆匆赶来的三七,着急问道:“老爷能回来吗?消息可靠吗?你从哪儿听来的?”
三七大喘着气,鼻子也冻得通红,这些日子他每天都会去府衙门口等着,一有消息就回来告诉杜南秋。
“千真万确,府衙中午收到京城下来的文书,卓将军是被冤枉的,所有人都释放归家,估摸一个时辰后咱们就能去接老爷回家了。”
第164章 冻疮
花岱延踏出待了几个月的牢房,来到过道上,恍恍惚惚地抬头望了望天。
这天天色一直暗沉沉的,这会儿还飘着雪。
“花大人,这边为您准备了浴房更衣沐浴,三七送了衣服过来,这会儿正在外头等着呢。”
此时衙门侧门外,马车已经在等候。杜南秋坐在马车上心急如焚,时不时地打开窗户瞧,最后干脆把车窗全打开。等了半个时辰还没见人,她下车来等。
天色渐暗,衙门侧门这边的街没什么人,寒风格外刺骨。杜南秋冷得抱紧汤婆子,把斗篷的帽子戴起来。
快到傍晚时,终于等到门开了,杜南秋见到久违的清瘦面孔。愣神中对上花岱延那略微诧异的双眸,手里汤婆子滑落,掉入雪地里。
她深吸了一口气,眼里逐渐闪起泪光,飞奔过去紧紧抱住他。热泪夺眶而出,回想多少个午夜梦回,醒来独自面对空荡荡的房子。她怀念腹中的胎儿,若是能顺利生下来,不知会是什么模样?也想念含冤入狱的夫郎,担心其饥寒交迫,或是受刑逼供,怕他真的逃不过此劫。
花岱延许是被关押太久,整个人都是恍惚的,反应过来时感觉怀里的人已经泣不成声,下意识地将她搂紧。
上个月柳兰生离开苏州前来看了他一次,告诉他杜南秋的身子逐渐恢复,让他不必担忧,也说了杜南秋不肯和离。心急如焚中,又有几分意外,不曾想今日出来,她还能在雪中等候。
杜南秋哭了片刻,抬袖子擦了擦泪渍,揽着他的胳膊,哽咽道:“我们回家吧。”
马车缓缓行驶,杜南秋一上车看到花岱延手上的冻疮,心疼不已。她把汤婆子拿给他抱着,在用自己的手心给他暖手背。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晚膳杜南秋让邹婆子做了一大桌好菜,但花岱延只是浅浅吃了几口。
从衙门里出来直到回家,他一句话都没说,眼神也空洞萧条。
杜南秋也草草对付了几口,吩咐厨房给他准备洗澡水。
怕他受凉,浴房里放了两个炭火炉,等里面暖和了,杜南秋才拉着花岱延进去。
花岱延跟丢了魂一样,不说话,就一个人呆呆坐在凳子上,杜南秋叫他才动一下。
三七把浴桶里的水温兑好,还拎了两桶滚烫的开水来备着,随后退下。
帕子和皂荚都准备好了,杜南秋还兑了一盆水,先给花岱延洗脸擦手。他脸上凌乱的胡子,长的有近两寸长。
洗完了脸,杜南秋准备给他剃胡子。
男人过了三十开始留须,但花岱延一直不肯留,以往在家每五日剃一次须。一是怕扎着杜南秋,二则是觉得这样看起来年轻些。
杜南秋拿着铜制剃刀小心翼翼地给他剃去胡子,近距离的看着这张脸,几个月不见,感觉人都大变样了。皮肤粗造暗沉,眉骨更加清晰分明,眼周一圈黑黑的,眼里布满红血丝,神情黯淡无光。
胡子剃完,再洗一把脸,感觉脸比刚从衙门里出来时干净许多。
杜南秋下午出门时特意让邹婶把淘米水留着,拿来给花岱延洗头,先用皂荚洗两遍,再用淘米水泡一泡冲洗,最后用清水冲洗干净。
等花岱延沐浴完,已经二更了。头发是坐在炭火炉前烘干的,还没干透的时候,花岱延就有些犯困了。杜南秋拿着梳子不停地给他梳着头发,这样干得更快些,不然就这样睡了明早起来肯定头疼。
等把花岱延扶上床躺下,已经是二更天,杜南秋找邹嫂要来冻疮膏,轻轻地给花岱延抹上。方才洗完澡发现他脸有些干枯,她又拿了自己的羊奶面脂,小心轻柔地给他搽脸。
夜深人静时,杜南秋今夜有枕边人的陪伴,睡得很踏实。花岱延噩梦惊醒,额头上全是汗珠。
因为怕他冷,杜南秋睡前让人添了炭火,炉子就放在床榻不远处,因为有金丝罩盖着,也不怕失火。
花岱延身子轻轻一动,发现杜南秋半个身子靠在他身上,一只手搭着他的肩膀。低下头来,看到梦魂牵绕的脸庞近在咫尺,颤抖的手不自觉伸出去,又收了回来。
他小心翼翼地抽身而出,坐起身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方才又梦见自己身在牢笼时,王璋不分白天黑昼地逼问他。白天里他坐在炕上或是桌前发呆,等到困意来袭,眼皮子撑不住时,王璋便带着人来对他反反复复逼问。就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虽然在牢里的日子里没受过刑罚,但这种折磨已经让他分不清睡梦与现实。
……
杜南秋半夜醒来,发现枕边人不见了,摸了摸他睡的位置,还有些余温。
朝着床榻外望去,房内似乎没有人。
她起身下床,几间屋里转了一圈都没找到人,披了一件斗篷出去找。
从主院里找到后花园,忽然前方走廊上缓缓出现一个人影。
不是花岱延,而是护院初九。
“夫人,老爷上琴楼去了,也不让人跟。”初九指了指琴楼的方向说道。
再走近一些,隐隐约约听到了幽怨的古琴声。杜南秋在琴楼下驻足许久,决定上楼去看看。
琴楼上寒风刺骨,花岱延开了两面的窗户,寒风对直吹着。杜南秋等他一首曲子弹完,解下自己的斗篷给他披上。
“花大哥,这里太冷了,还是回屋吧,今日再弹好吗?”
花岱延坐着一动不动,脑袋垂着,也不回答。
杜南秋缓缓蹲在他的膝盖旁,轻声唤道:“花大哥,我们回去吧。”
看他半晌没反应,杜南秋一阵鼻酸,眼眶渐渐湿润。他如今这副模样,与之前的花岱延判若两人,杜南秋又想到那和离书,不禁呜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