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城内举子们都在谈论来年春闱的事。
今年八月的乡试没有进行,马上年底了,官府没有通知上京赶考的举子们去领盘缠,大伙儿都估摸着这次春闱也考不成。
肖克岚没放心上,依旧日日苦心研读,不管明年考不考,他将来总是要去考的。已经落榜两次,大不了再等三年。可是等到了中旬,看到府衙门前张贴出撤销明年会试的告示,心里还是挺失落的。
花岱延看到他一脸消沉,安慰道:“还会再有的,又不是这辈子都不能考了。”
肖克岚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回家路上,想着下午酒馆里没什么人,去一趟顺便把这事告诉孙秀娥。
酒馆堂上康子正在擦桌子,阿旺在柜台上扒算盘,肖克岚径直地往里走。一进后院里,只见孙锦语跑着躲进了他身后来。
“爹爹救我!”
他还没来得及问,又看到孙秀娥拿着一根木棍大步走来,伸手就想把孙锦语拉出来。
“又放我兔子,看我打不打你!给老娘出来!”
肖克岚夺下孙秀娥手里木棍,把女儿护在身后,“有事好好说,你别打她啊。”
孙秀娥哈腰喘气道:“今早让人送来的一笼兔子,一不留神就给我放跑了。”
肖克岚低下头看着孙锦语问道:“阿娘不是给了你一只拿回家玩吗?”
孙锦语藏在肖克岚身后,理直气壮说道:“阿娘要杀兔子,我不要她杀兔子!”
上个月孙秀娥根据炙鸭的方法研制出的新菜,以同样的方式烤兔子,菜一上来,深受客人喜爱,每日都至少卖出二十只兔子。今天中午忙过后,到后院墙角一看,笼子门大开着,里头的兔子全都不见了。想起方才孙锦语蹲在这里看兔子,这几日也一直缠着她说不要杀兔子,一猜便知肯定是她放跑的,顿时火冒三丈。
肖克岚蹲下身来,耐心地劝说道:“小语,咱以后不要放兔子了,没了兔子客人以后都不来酒馆,阿娘以后就没钱给你买糖和新衣服了。”
孙锦语望着肖克岚委屈地哭起来,吵嚷道:“呜哇哇……不要杀兔子!为什么要杀兔子?他们为什么要吃兔子?”
如今集市上的兔子不多,昨日找遍了整个集市才买来的这二十几只,孙秀娥气得头昏脑涨,看到孙锦语的嚎哭的模样更心烦。半个月前孙锦语就给她放过一回,这次又给她全放跑了。孙秀娥一屁股坐到了旁边的长凳上,埋怨着肖克岚:“你死哪儿去了?怎么不看着她点?上酒馆来就知道捣乱,赶紧把她给我带回去。”
肖克岚帮着女儿擦了擦眼泪,牵着她往外走:“不哭不哭,爹爹给你买糖画。”
闻言孙秀娥厉声怒吼道:“你敢!你敢给她买,回来你爷俩我一块儿收拾,赶紧回家去!”
这一声吼把父女俩都震住了,前头堂上的阿旺和康子听到了声音愣了一下。
孙锦语的哭声也被她吓得停住,肖克岚愣了一瞬,带着女儿匆匆离开酒馆。
第78章 放血
回到家孙锦语抱着家里的兔子在房里哭,肖克岚上下打量了一番,轻声问道:“有没有打疼你?”
孙锦语一边掉着眼泪一边摇头。
肖克岚暗自叹了一声气,冬日衣服都穿得厚实,想着之前孙锦语调皮也挨过揍,但孙秀娥下手心里也有数,都不会打得太狠。
安慰了半晌,孙锦语总算安静下来,肖克岚走出西屋去了茅房,这两日吃的肉有点多,肚子胀胀的。
这边孙秀娥和阿旺康子找遍了酒馆背后的几条巷子,只抓回来两只兔子,这个时候集市上早已经没了人。孙秀娥赶回家,推开西屋的门把坐床边上抱着兔子的孙锦语吓一跳。
正当孙锦语愣神中,孙秀娥进屋上来就要抢她手里的兔子。
茅房里正在拉屎的肖克岚,忽然听到女儿的哭喊声,连忙擦了屁股出来。
“怎么又哭了?”
刚走到院子里,看到孙秀娥拎着兔子站在西屋台阶下。孙锦语抱着母亲的大腿坐在地上,嘴里哭喊着:“我的小白,不要抢我的小白……”
“娘子,你干嘛抢她的兔子啊?”
肖克岚走上来想把孙锦语拉起来,奈何小丫头死死抱着孙秀娥的腿不撒手,根本拉不开。
孙秀娥也被她弄得迈不开腿,耐着性子说道:“这只你先借我,过两天我还你两只。”
孙锦语知道小白被娘亲拿过去,肯定最后会被扒皮送进那个火炉子里。这是她日日陪伴的宝贝,如果不是孙秀娥不允许,她甚至夜里都会抱着小白睡觉。
肖克岚也劝道:“娘子就还给她吧,你今日不卖兔子不成吗?”
孙秀娥:“那怎么行?今晚东街林员外家里宴客,上午就来付了三只兔子的钱,我刚就抓回来两只,我做生意总不能失信于人!你你你,赶紧把她给我拉开!”
肖克岚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帮孙秀娥把女儿拉开。
看着心爱的兔子被带走,孙锦语哭声更加撕心裂肺,伤心地坐在地上,不论肖克岚怎么哄都劝不住。
晚上孙锦语把自己关在房里,肖克岚叫她去祠堂巷吃饭也不理。
等到孙秀娥回来,一听女儿在房里赌气不吃饭,脸色一变骂骂咧咧往西屋走:“这丫头,反了天了,放我兔子她还委屈上了!”
肖克岚把她拉到了前厅坐下:“娘子你不能这样!小语渐渐长大,有话你得好好跟她说。”
孙秀娥冷静了下,没好气道:“我怎么没好好说?上去就放跑了几只兔子,这回十六只啊!上次我打她了吗?好好说她不听,非得老娘发火。”
肖克岚:“我说的不是这个,放兔子是她的不对,但你不能拿小白啊。”
“小白怎么了?在我眼里它就是一只兔子,饭桌上的一盘菜!还有我那是借,都说了过几天还她两只,她还想怎样?”
听了孙秀娥的话,肖克岚神色更加忧郁,语重心长叹道:“小白她养了半个月,每日都抱着玩,都养出感情来了。你这么做,未免也太伤孩子的心了!”
孙秀娥闻言皱起眉头,厉声质问道:“伤心?那她放我兔子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会不会伤心?都是我花钱买来的,还放一次又来第二次,到底谁更伤心?还赌气不吃饭,不吃就不吃,饿她几顿看看还知不知道好歹!”
二更等到孙秀娥去浴房的时候,肖克岚在厨房里翻箱倒柜,找出来两块陈皮饼,悄悄地进了西屋。
房间里没点油灯,光线昏暗,只听得到孙锦语轻轻的抽泣声。肖克岚进屋,听着女儿的声音摸索着走到床边。
走近发现孙锦语坐在地上,身子趴在床边,连忙伸手把她扶起来:“快起来,地上这么凉!我给你拿了两块饼,你快吃了,别等你娘发现。”
孙锦语看了他一眼,扭过头去接着哭道:“我不吃!饿死我算了,饿死了就能看到小白了!”
她嗓子都哭哑了,说完还引来几声咳嗽,听得肖克岚直心疼。叹息片刻,肖克岚又严肃道:“呸呸呸!年底了说这不吉利的干什么?你就为了一只兔子舍得离开爹娘?”
这一问孙锦语没有搭话,肖克岚把饼塞给她,温柔说道:“快吃了好好睡一觉,明儿早些起来,跟你娘认个错去。以后不许再放酒馆里的兔子,你娘为这个家早出晚归地在酒馆忙活很辛苦,不然哪有你的糖吃?哪有这你漂亮的衣服穿?”
待了一会儿,肖克岚害怕孙秀娥出来被发现,叮嘱女儿把饼吃了,赶紧出去回到书房里。
三更半夜里,孙秀娥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想着被放走的那些兔子,心里可惜又可气。一会儿想到孙锦语晚上没吃饭,这孩子从来没挨过饿,这冬天的又冷,不知道她睡不睡得着。
在床上折腾了会儿,孙秀娥起身下床穿衣服。一打开北屋的大门,一阵寒风袭面而来,不禁打了个寒颤。
积着落雪的院子看起来冷飕飕的,书房的窗户映着些光亮,照在院子里还能看路。
孙秀娥悄悄走进西屋内,感觉这里头跟外头院子相差不大,像个冰窖一样。今日是她被气狠了,平日一回家就先来西屋给孙锦语把火炉子生上,上床睡觉时还给她装两个汤婆子塞到床上,一个暖脚,一个抱在手里,这样即便是睡前把火炉子熄了她也能暖和和地睡到天亮。
来到床前,看到被窝里蜷缩在一块儿的小身影,孙秀娥顿时感到心疼的自责。她轻轻地把手伸进被窝里感受女儿的温度,当摸到她的小手冰凉时愣住了,连忙呼唤道:“小语!小语……”
她又往旁边摸了摸,小小的身躯烫得像个火球,再摸摸额头也是烫的。一连叫了十几声,孙锦语都毫无反应,孙秀娥把她抱起来喊也喊不醒,焦急地拉大嗓门唤着肖克岚。
谁知喊了许久也不见人来,孙秀娥抱着孩子闯进书房:“肖克岚!小语是不是得温病了?你怎么都不给她生碳火炉子啊?”
肖克岚被她地踹门声吓到,转头见孙秀娥焦急地抱着孩子过来,起身看到孙锦语红扑扑的脸蛋。伸手一摸,滚烫滚烫的。
“怎么烫成这样?”
他把孩子抱过来不停呼唤,孙秀娥快急哭了:“我怎么叫她都没反应,你快去请郎中!快去啊!”
肖克岚想了想,“这么晚了医馆都关门了,这来回跑把人喊起来不知道得多少功夫,还是把孩子带去济世堂快些。”
两人赶紧收拾了下,外头还在下雪,孙秀娥从西屋柜子里翻出一床小被子让肖克岚给孩子裹上,再到北屋拿了银子赶紧出了门。夫妇俩小跑着赶往济世堂,还不停地试图叫醒孩子。
今夜里王文瀚在千户所值守,子夜时出来巡视,遇上前头一高一矮两个匆忙的背影很眼熟,上前一看不出所料,见他俩带着孩子,问道:“出何事了?小语怎么了?”
肖克岚:“烧得厉害,怎么也叫不醒,我们正她带去济世堂。”
“那你们赶紧跟着来,我先去敲门叫丁先生。”
离济世堂还有近一里的路,王文瀚放下话飞快离去。
肖克岚和孙秀娥也赶紧往前走,等赶到济世堂的时候,门已经开了,伙计已经去喊了丁先生,说马上穿上衣服就出来。
孙秀娥抱着孩子坐到一侧的病床边,不管是滚烫的额头,还是冰凉的手脚,孙秀娥每碰一下眼眶里的眼泪都似乎呼之欲出。小孩子时常发热也算常事,不过她也有听闻孩子一直不退热最后没命的,还有把脑子给烧坏的。
想到这些孙秀娥急得哭出来,紧紧抱着女儿哭嚎道:“阿娘错了,不该拿你的兔子,你快醒醒,醒醒啊……”
肖克岚蹲在一旁,不停地搓着孙锦语的小脚。
没多会儿丁老先生出来了,立即给孙锦语把脉。
这都是小孩常见的病症,丁老先生先是给孙锦语推拿助其退热。
孙秀娥心急地问道:“先生,孩子这么烫会不会有事啊?”
丁先生按完合谷穴又按曲池穴,接着是大椎穴,随后把被子给孙锦语裹好。
“确实烧得厉害,她体内有热毒,给她抓几副下火去热的药。你们回去后,每日用擦手油给她全身抹遍揉按一下。”
说着肖克岚把孩子抱起来,孙秀娥依旧不放心:“可是她怎么也叫不醒,这得多少天才能退热啊?”
丁老先生思量了下:“这可能要等开年了,不过有一法子能让她快速退热,就是得让孩子吃点苦。”
“什么法子?”
丁先生:“放血。”
夫妇二人皆是一惊,孙秀娥又问:“放多少啊?”
丁老先生细心解释道:“血放不了多少,但扎针的时候或许有点疼,就看孩子经不经受得住了。”
夫妇俩相觑一眼,孙秀娥把孩子抱过来,对着她轻声说道:“小语快醒醒,再不醒郎中先生要扎针了。”
孙锦语前几年生病也扎过几次针,每次都又哭又闹的,以至于她看到医馆就害怕。
喊了几声孙锦语依旧昏迷着,孙秀娥又把孩子放到病床上,犹犹豫豫说道:“扎吧。”
第79章 认错
一切准备就绪,丁老先生将孙锦语五个手指头握在一块儿,下方榻上放了一个空碗。从针袋里抽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拿到烛火上来回烤了烤,挨个刺破五根指头。
指头上的鲜血缓缓流出来,慢慢地滴到碗里。
一滴,两滴,三滴……
每落下一滴,孙秀娥心都颤一下,仿佛心中在滴血。
许是被针刺痛了,孙锦语似乎渐渐有了些意识,微微动了动头,迷迷糊糊的喊着:“好痛,阿娘,阿娘……”
接着手也挣扎起来,丁先生抓稳她的手安抚道:“乖孩子,别乱动啊,很快就好了。”
孙秀娥蹲在床边,按着孙锦语蠕动的身子激动道:“阿娘在这儿,小语不怕,忍一忍!”
一只手流了五六滴血后,丁先生又换了一只手扎,孙锦语虽然还没睁眼,嘴里一直喊痛,一旁肖克岚和孙秀娥看了都心疼。
离开医馆的时候,王文瀚从所里牵了一匹马车过来送他们回去。
一到家后,孙秀娥带着女儿回西屋,赶紧把炭火升起来,等屋子暖和了后,给孙锦语抹油揉按身子。肖克岚在厨房里煎药,烧水灌汤婆子。
等到喂孙锦语喝了第一碗药,外头天色已经渐亮了。
看孙秀娥一夜没合眼,肖克岚劝她回屋歇一会儿,孙秀娥叹气道:“睡什么睡呀?这哪里睡得着?你守着下孩子,我去酒馆看一下,顺便买点菜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