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停留的那两晚,孙秀娥头疼得难以忍受,肖克岚好说歹说才让她歇一晚。
“诶!要哭一边哭泣,这是贡院,里边正在考试,别在这里哭。”
一个官兵过来赶人,孙秀娥把眼泪抹了抹,上去跟那当兵的求道:“军爷,我们从临安过来的,今儿也是初八,你就让他进去吧!”
官兵正声道:“来晚了,等下一次吧。”
肖克岚过来好说歹说,才把她拉走。
赶了近半月的路,两人打算到客栈里住一宿,明日再回临安。
京城。
贡院里憋了九天,花岱延三场考试下来,交上去的卷纸寥寥几行字。
大门外的同窗已经在讨论这次的试题,见他这么迟才出来,几步迎上去。
“载明兄,这回考得怎么样啊?”
“诶?你这眼皮子底下怎么黑黑的?是不是提起笔来收不住手了?”
“这脸色怎么这么差?身子不舒服啊?”
这几日在里边,花岱延字没写几个,觉也没睡好,脑子里全是想着肖宴和王文瀚是否真的战死了?
花岱延轻强颜欢笑,摇了摇头:“这题……太难。有时想闭目歇息,可隔壁号舍不知是哪位仁兄,那鼾声如雷。”
初八那日,刚进入自己的号舍,随后有一位瞧上去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看他走路有些不稳,路过时空气里都带着一丝酒气。而后的这几天里,只要花岱延没走神,都能听见隔壁的鼾声。感叹此人眠食好的同时,也大低能猜测到他应该也没写多少字。
说完无意地回望了一眼贡院大门,恰巧看到那人伸着懒腰走出来。
“就是他,考试跟玩儿似的。”
众人都朝着那个方向看过去,以为同窗认此人来,“这个人考试前几天我还在藏春楼见过他,喝得酩酊大醉的,听人家说跟陈南王府沾着亲,但看这副德行怎么也不像啊。”
大伙儿都说要上酒馆喝几杯松快松快,花岱延婉拒道:“你们去吧,我这眼皮子都快睁不开了,找个地儿清净会儿。”
他知道吃过饭,下午还要去拜会广林王府家的公子,来之前他们几个说好的一起,但眼下的花岱延对此没有丝毫兴趣。
独自回到客栈,在床榻上躺了一会儿,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全是肖宴和王文瀚。
出来想寻个消遣的地儿,之前来京,通常都会上流仙台听几曲,这是京城最好的乐馆。
流仙台里最好的乐伎当属柳青娘,虽说已近暮春之年,听客门依旧挤满门庭。柳青娘精通音律,吹拉弹唱无所不精,其中以琵琶最为出名。之前花岱延帮杜南秋求琴谱,便是花重金从这柳青娘手里买来的。
等到了流仙台,门口小哥说今日被已经被人包场,他只好出来。
沿着平乐坊再走一段路,就到了妙音楼,虽然里边姑娘们的曲艺不如流仙台,不过还能凑合凑合听。
今日满城都是来自武朝各地的举子,花岱延回了一趟客栈,出来晚了些,包厢没了,只能二楼看台上坐着听下面台上的曲子。
他还想找个包厢听会儿曲,看看能否入眠,正犹豫中,二楼看台的桌子也陆陆续续有人坐下,赶紧也找了也角落里的桌子坐下来。
等伙计把茶和点心都端上来,花岱延看了一眼大厅和二楼的桌子,全都坐满了,他要是再晚到一步,恐怕连大门都进不来。
粗略扫了一眼在座的人,看上去都是才从贡院里出来的,还在谈论着今年的试题。
花岱延庆幸自己挑了这个角落位置,后方是过道,不过再往里边就是墙了,也没什么人路过。另一头是一根圆柱,这样把旁边的桌子隔得远一些,不至于太受旁人打扰。
两首曲子听完,感觉寡淡无味,花岱延困意来袭,忽然感觉有人走近来。
“这位兄台,素昧平生,但楼中已无空位,可否容在下同桌听曲。”
花岱延恍惚地抬起头来。
这不就是贡院号舍里打了几天呼噜那小子吗?
看男子满眼期待地等着他的回答,花岱延不忍拒绝,稍愣了下微笑道:“公子请便。”
花岱延冥神听曲,耳畔还交杂着一旁男子窸窸窣窣嗑瓜子剥花生的声音,正昏昏欲睡时,一曲毕,一阵响亮的掌声响起,花岱延吓得身子一抖,顿然清醒了不少。
一看男子拍着巴掌叫号,那掌声震耳欲聋。
果然是这几日睡饱了的,这精气神仿佛跟他在贡院时截然不同。
花岱延喝了一口茶,吃了块桂花糕,楼下的曲子倒是平平曲奇,同桌的男子巴掌声倒是挺响亮,仿佛每到高潮或是一曲弹完的时候,他都会给台上的人喝彩。
一次又一次地在男子的巴掌声惊醒过来,两刻钟的功夫,花岱延睡意全无。
抬手按了按眉心,暗暗舒了一口气,男子转过头来恭敬问道:“我是不是扰到兄台听曲了?”
花岱延浅浅一笑:“无碍。”
他醒了醒神,再拿起一块芝麻饼。
旁边男子的花生瓜子吃完了,正在一盘子壳里翻找还有无漏网之鱼,翻了翻没找到。
花岱延听见声音无意地朝旁边看了一眼,恰恰看到男子眼巴巴地看着花岱延的点心盘子,还朝他看了一眼。
气氛瞬间凝固住,花岱延迟疑了一瞬,把几个点心盘子往中间推了推:“请吧。”
男子喜笑颜开地道了一声谢,不客气地拿起点心吃。
想起考场上外帘官几次路过隔壁号舍,目光异样,仿佛同样被那呼噜声震惊到,花岱延不禁对这白面书生感到好奇。
“这曲子倒是挺合公子的意。”
男子侧过脸点头回应,还不忘给台上的人喝彩鼓掌。
“曲子弹完鼓掌,这是对台上人的尊重。我十二三岁起就听曲听书,平乐坊这条街,每家我都熟得很。哪里姑娘最俊,哪家姑娘筝弹得好,哪位姑娘嗓音最是动听,这些我再清楚不过。”
花岱延:“都说京中最好的乐伎便是柳青娘,公子何不去流仙台?”
男子摆手不屑道:“柳青娘……她的曲子我从小听到大,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出来到别家听听,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看他一副说话轻狂不着调的模样,花岱延只是轻轻一笑,接着听曲。
桌上的几盘子点心,花岱延自己吃了两三块,剩下的全让那男子吃了。
茶水也喝完,男子感觉肚子还空空的,把伙计唤来再上几份点心。
伙计看到花岱延静静地听曲没吭声,对男子赔笑脸吞吐道:“柳公子,你这几个月在咱们楼里吃的喝的还没结账呢,之前说等会试后来一块儿结,你看今日是不是先把账结了?”
男子不耐烦道:“又不是不给,等今儿过了,你拿着账本到流仙台去要账。”
伙计笑容一滞,迟疑道:“呃,柳公子,去年我们账房上流仙台寻柳师傅,她,她说以后再看见公子上这来,就拿棍子把……把……”
说到这里结巴起来,男子问道:“把什么?”
伙计哽咽了下,埋头低声道:“把你轰出去,说以后结账都由公子自己结。”
两人的对话,花岱延在一旁仔细听着。
等男子把伙计打发退下,花岱延试问道:“看来公子是这里的常客啊?可否告知在下尊姓大名?”
男子温和一笑拱手道:“在下姓柳,名兰生。常客不敢说,反正就这平乐坊的青楼乐馆和酒楼,我进出都跟串门似的。”
花岱延:“姓柳?那方才那伙计说的柳师傅是?”
柳兰生毫无避讳道:“是我娘啊,她就是你所说京城最好的乐伎——柳青娘。”
花岱延微微一怔,上下打量了下柳兰生,“你是柳青娘儿子?”
虽说自己不是京中人,京城还是来过几趟,听闻柳青娘只卖艺,不陪酒不陪客,出局直接宴席的活,若是有人想跟柳青娘独处,那是万不可能的。只听闻柳青娘琴艺惊人,还未曾听说还有这么大个儿子。
柳兰生看出他有些不信的样子,缓缓说道:“是,不过我是她抱养的,并非亲生。”
这下花岱延信了,两只眼睛唰唰亮起来。
这伙计一去不复返,柳兰生发着牢骚:“这上个点心怎么这么慢?”
花岱延连忙说道:“还吃什么点心?伙计上酒上菜!”
听见花岱延放话,楼里的伙计不装聋了,拿着菜谱就过来了:“公子想吃什么喝点什么?今儿有河里刚捞起来的螃蟹,个大肉肥。”
柳兰生熟门熟路,桌子一拍豪气道:“那还等什么?先上个六七只!”
伙计只是轻声一笑,等着这边花岱延说话。
花岱延把菜谱递到柳兰生面前,对伙计说道:“听柳公子,他点菜,账我来付。”
这么一说,柳兰生根本无需看菜谱,点了七八道菜,还有半斤芙蓉露。
酒和菜摆了满满一大桌,柳兰生大块吃着肉嘟囔道:“在贡院里头,天天啃烧饼,出来总算有肉吃了。”
花岱延:“不过我看柳公子睡得倒是挺香的。”
两人端起酒杯碰了一下,柳兰生神色一愣:“你?”
花岱延:“我就在你隔壁的号舍,这几日可没少听你的鼾声。”
柳兰生恍然大悟,赔礼道:“对不住对不住,考前几日都没睡好,正好贡院里头清净,这觉都补回来了。”
第115章 挡道
花岱延:“你在贡院里睡觉,那考试?”
柳兰生哼声:“谁爱考谁考,我可不想考。”
花岱延嘿嘿一笑:“那你上贡院就为睡觉来的?”
柳兰生一脸无奈摇了摇头:“青娘让我去的,她希望我能谋个官位,等她老了有所依靠。”
“她将你养大,这么想也是情理之中。”
杯中酒尽,花岱延又满上。柳兰生看了他一眼,不假思索道:“你莫不是想当我爹?”
话说完,花岱延一口酒喷出来,直击柳兰生面部。
一个咳嗽咳嗽轻轻喉咙,一个连忙擦擦脸。
柳兰生把凳子挪了挪,靠得他近一些,追问道:“这下好啊,你这次若能高中入仕,再把青娘娶回家,她就不会再逼着我去考了!快说你到底是不是看上我们家青娘了?这事得抓紧啊,你别看她三四十岁的人了,其实还是个大姑娘呢,你娶回家不吃亏。”
花岱延缓了会儿连忙解释道:“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柳兰生:“那你怎么一听她是我娘,就让伙计上菜,请我吃酒?你别害臊,这事包我身上,我让你俩见一面,不过这个嘛……你得给我点好处,不多,五十两就成。”
听他自顾自的说话,花岱延喉咙被呛了一下,还有些难受,难以开口。
柳兰生:“等会儿,你还没报家门,姓甚名谁?贵庚多少?从何处来?家中可还有父母妻儿?我们家青娘可不做妾哦!家财少了五千贯也不行,青娘嫁人可不是吃苦去的。”
花岱延忍不住用手捂住柳兰生的嘴,这才消停下来,浅浅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喉咙,“公子真的误会了,我是想问问,柳师傅能否要收徒弟?”
柳兰生拨开他的手,“你想拜师学艺?”
“不是,我……我就是帮个好友问问。”
“好友?是个姑娘?”
“嗯。”
“是你的相好吧?”
花岱延下意识地回应嗯了一声,随即又否认道:“不是不是,她呢……是我一好兄弟娘子的表妹,年少家道中落,卖身到青楼。琵琶技艺虽不及令慈,但在江南一带也算小有名气。之前我那好兄弟在世,她在艺馆那鱼龙混杂的地方,尚且还有靠山所依。可如今她表姐夫没了,就怕有人难为她。再则,她一直想做以琴技闻名,若是令慈能收她为徒,这比她在青楼磨砺十几二十载更好不是吗?”
柳兰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你那兄弟……没了?是患病还是?”
花岱延神色忽然落寞:“不,是两年前在西北战死的。这几年我在衡州读书,不问世事,我也是前不久上京赶考路上才得知此事。”
柳兰生迟疑问道:“你是衡州人?听声音不太像啊。”
花岱延:“不,在下花岱延,家在浙江临安,祖籍南省姑苏城。”
话音一落,柳兰生从凳子上嗖一下窜起来,震惊问道:“花岱延?你是花岱延?临安书画大师花岱延?”
花岱延被他的举动吓一跳,迟疑道:“大师谈不上,不过敝人的确在书画上小有造诣。”
柳兰生半信半疑,看了看眼前人的模样。他也喜欢欣赏字画,偶尔还收藏一两幅。在书画界里,除了那些名家古迹,如今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和文人墨士都喜欢偏爱于花岱延的字画。之前未曾见过花岱延真面目,头几年就听闻这是位年过三十的举人。
而眼前这人,瞧上去也就三十上下的样子,儒雅又散发着一股淡然的闲逸。
“你该不会是假冒的吧?”
“我为何还要假冒自己?”
面对质疑,花岱延从身上掏出自己的路引,“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