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自己活得有个人样,想让阿茹也有个人样,想让世上和她们一样的人有个人样,想让天下人即便知晓她们经受了什么也不会翻白眼或者吐口水,因为她们真的没做错什么。
可也只是想想,她注定不能如常人一般活着。
因为阿茹真的快撑不住了,她如今不清醒时都吃不进东西了,只想快些去死。小七费了好大力气寻到了一包毒药,听说服下去感受不到痛,很快就能如愿死去。
回到柴房时阿茹已经睡着了。小七把纸包的毒药放在床头一个她够不到的死角,喃喃道:“等你清醒了我再问问你……如果你还想活,我就去求那个看起来很好心的阿玉,她身份好像很了不得,或许能有办法把你从这里救出去……”
如果真的不想活了,那她们就一人一半把药吃了。
她静静看了阿茹一会儿,窝在床脚沉沉睡了过去。细微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时,阿茹睁开了眼睛。
锁链在颈间嵌出一个深深的印痕,她努力伸出手去摸那小小的纸包。被勒得喘不上气时身子下意识后退,她再一次伸出手,怎么也碰不到,她用最后的力气一拳砸在床头上。
骨头好像碎了,纸包也掉落下来,小七猛地睁开了眼。她看见阿茹用另一只手把毒药连带纸包塞进了嘴里!
“不要!”她惨白着脸扑过去扣阿茹紧闭的嘴,“你先吐出来!不准吃!有一半是我的,你不准吃!”
阿茹喉咙被纸划出了血,听到这话竟不顾痛意,硬生生把纸包咽了下去。
小七颓然跪在她身侧,失声痛哭起来。
“你心里还想活着,为什么要吃毒药?”阿茹直勾勾看着她,因为没有牙齿,说话带着含糊的口水声,“不准哭!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我死了你也不准哭!”
小七用和她相似的眼睛望着她:“你不喜欢我,才该把药分我一半……”
“你不准死!”阿茹说,“你聪明,能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你不准死!”
可她不一样,她是个疯子是个废人了,只死能给她带来解脱。
这时小七才知晓自己平日里说的那些话她都听了去。
她看着面前不成人样的女人,想起她在谢元正来时把自己赶出去的焦急神态,想起她的怀抱,想起她方才说的那几句话。
“你还是喜欢我的。”她哽咽起来,“所以你想让我继续活着……你前段时日一直说恨我只是想让我帮你去死。”
阿茹突然便说不出话了。
毒药似乎起了作用,她感觉自己的眼前在慢慢变黑,“你得活着。”她沉默了许久才道,“去一个把你当人的地方,永远不要告诉别人你的身世……”
“还有,谢谢你帮我买药。”
“我的确有那么一点喜欢你,可我也恨你――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不想再见到你。我没有孩子,你也没有阿娘。”
你是我最昏暗日子里结出的毒果,却又给了我一点微弱的慰藉。我恨你,我也爱你。
我希望我们再也不会见到了,我忘了你,你也忘了我,这样我们还可以告诉自己这段日子从未存在过。
她看到自己的爹娘和兄长,他们脸上有着她最熟悉的笑,于是她也笑起来,在寒凉的冬日扑向他们的怀抱。
留下一个想活着的一无所有的孩子。
小七愣愣看着她安详的眉眼与唇边一抹笑,她从未见过她笑,看来能够死去她是真的很高兴。
可她却什么都没了。
世俗容不下她,阿茹也因她的出身而恨着她,这天下之大,却好像没有她能容身的地方。
可她还是想活着,没有什么原因,她就是想活着。
冬日的夜太冷了,她抱着自己蜷缩在阿茹的尸身旁,脑海昏昏沉沉。不知这样过了多久,一夜还是两夜,一天还是两天,她听到门开的声音以及几句人声。
“真死了啊?怪不得这几天没看见那小子钻狗洞。”
“不用告诉老爷和夫人吧……直接扔到乱葬岗去吧。”
“这条锁链怎么开啊?算了,我把床柱锯了。”
小七想睁开眼,想说话,想坐起来,可没有力气。她被当成死人和阿茹一起扔在了乱葬岗,有什么鸟盘旋着落下来,在她还有些皮肉的肚腹上磨了磨尖锐的喙。
――好痛。
这痛意莫名让她有了力气,她挣扎着将那只不算大的鸟扑在身下,隔着羽毛咬上它长长的脖颈。热血让她的力气更大了些,用衣袖擦干净唇边的污迹,她摸了摸身侧的阿茹,想去给她找一副棺材。
可棺材太贵了。她茫然走在金陵城的街上,看车马奔忙,有车帘掀开,她对上一双秋水般的眼。
是州学的先生,阿玉。
小七在背后衣衫上蹭了蹭自己的手,窥见了一丝买到棺材的可能。
桓玉是个好到让她心慌的人,不多问不深究不求回报,只是因恰好看到、恰好不忍、恰好能帮便帮了。即便她不贪图什么回报,可小七还是决心要回报她。
一是那棺材太贵重,她给的银两又太让人难拒。
二是她的出身已经够荒唐,但她不想因此自弃变成一个荒唐人。
可在此之前,她要先设法让自己立身。
她在随君渡的渡口做了点活,将女将的故事听了个七七八八。女将也出身不好,可却立下了赫赫战功,即便死得太过令人惋惜,放在小七心中也是令人艳羡的荡气回肠。
还有人说桓玉。听说她父亲的高升离不开她的筹谋,俞家遍布大成只招女工的织坊也少不了她的安排。
还有大同教的教众传教,说那里是个容人的地方,无尊无卑,无差无别,没有谁看不起谁。
于是她便混上船去了蜀地。
大同教的人对她这种聪慧的“小郎君”还算宽厚,约莫是因为大同教主有个收义子的癖好。听说收过最小的和她差不多大,最大的有十五六岁,不过杀了很多人逃了,画像还在教中流传,教主下令若有人活捉他必得重赏。
小七在那里待了将近两年,混到了教主身侧,见了许多事,越发觉得这里也容不下自己。
他们口中说着无差无别,却视不信教之人如猪狗;他们说着鄙弃尊卑,毕生所求却是让教主登上至尊之位,把属于士族的财物权力给他们。他们对女人的模样,总让她想起阿茹身上的伤,阿茹被拔掉的牙齿,阿茹不堪受辱的嚎啕。
于是选择了逃走,也恨上了这群和谢元正无甚差别的人。
阿茹想让她把身世忘掉,可这怎么可能,只要她活着,身世便永远无法遗弃;只要她读得懂世间的道理,便知晓自己有多么于世不容。
可如今有人知晓了她的身世,还在为她出头。
悯生仍横在谢元正颈间,所有的事已经分明。桓玉心中的杀意头一次这样重,剑又逼近了他的脖颈几分。
月娘的嗓音依旧轻且细:“猪狗不如的东西。”
她身侧的谢F显然是和爹亲近些,此时虽然怕却也怒道:“阿娘你怎么能这样说爹!”
随后一巴掌落在他的脸上,月娘揉了揉自己有些痛的手,对着肿了半张脸的谢F道:“阿娘是不是教过你要明辨是非?”
谢F呆呆傻傻站在一旁,想哭又怕挨打,索性扑到了谢元正身边:“爹!她打我,她打我!你去打她,你去打她啊!”
谢元正极其宝贝这个儿子,此刻竟也不顾身侧的桓玉,对月娘吼道:“我是你的夫君你的天,他是你的儿子你的命!你到底想干什么?!”
平日里的恭谨柔顺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月娘恍若未闻,对桓玉道了声“娘子见笑”,才慢悠悠站起身来。
“那个乱伦生的才是你儿子,至于这个,”她指了指谢F,嫣然一笑,“不是你儿子也不是我儿子,是我找人抱来的别人家遗弃的病秧子。”
谢元正放在谢F肩膀上的手开始颤抖,他面色青灰,咆哮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常家用药过多不能生育,这样简单的事你怎么就想不起来呢?”月娘的声音轻柔又恶毒,“是不是脑子长在身下二两肉里,这么多年都在胡搞时淌出去了呀?”
这下呆住的成了桓玉和小七,但她们都没什么动作,只继续看这一副闹剧。
月娘看着这一双并不相似却都面色恍惚的父子,继续道:“本来我想再熬几年等你死了在坟头烧纸时再告诉你,可你做的这桩事实在让我恶心,谢F又不听话,那就说出来气气你们好了……”
顿了顿,又道,“反正你估计活不过今天了。”
桓玉心情一时复杂难言,觉得自己莫名成了月娘请来杀人的打手。下一瞬月娘果真回首对她道:“我自小过得贫苦,十多岁自愿入常家,又挑中了这样一个花心好色年纪大但有钱的人,就是等着他死的这一天――多谢娘子提前几年让我如愿。”
桓玉:“……”
她沉默片刻,问道:“你便不担忧我会将家产也讨回么?”
月娘道:“那此举便当是我与这猪狗不如的东西割席了,不过您母家家财万贯,而谢家若非我操持这几年谢元正便将家产败光了,想来您是看不上这点家财的。”
谈及自己以及钱财时口吻便正常许多,这个月娘还真是……
谢元正被气得浑身发抖,颤声道:“你不过是个女人,你怎么敢妄想把生意全攥在自己手里……没有男人当家,你迟早和那个秦访晴一样……”
悯生斜刺进他的肩膀,在他哀嚎之时又横在了他的脖颈间。
月娘道:“你一个除了折磨人没半分长处的废物,也配提那样的人物!不过单单我一个女人确实不可能操持起家业,但一个丧夫有子的寡妇可以。”
随后她又看着谢F,柔声道:“阿娘是不是说过只要你听话,下半辈子必然衣食无忧?”
眼前的事实在太荒唐了,谢F瘫软在地上,对着月娘硬挤出一个笑脸:“我以后一定只听阿娘的话……”
月娘满意一笑,俯身用手帕拭去他脸上的泪痕,却没有在意手帕拂过肿胀之处给他带来的痛意:“你听话就好。”
谢元正看起来比刚才苍老了十岁,已有行将就木之态。他呆滞了片刻,看向了桓玉身侧的小七:“我还有儿子,我能生出儿子……”
讽刺之意从小七面上划过,她仰头用黑黝黝的眸子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你没有。”
报复的快意涌上心头,小七看向桓玉,问道:“我可以杀了他么?”
桓玉收回剑,不去看已经毫无反抗挣扎之力的谢元正,俯身摸了摸她乌黑的发顶:“都随你。”
她的确不喜杀人,可知晓什么样的人该杀又是什么时候该杀人。小七摸出一把随身的匕首,在桓玉背过身后才开始动手。
哀嚎痛哭格外刺耳,又很快了无生息。月娘换了张干净丝帕掩住口鼻,细声道:“先阉后杀,好手段呀。”
而她脚边的谢F已经晕过去了。
桓玉不去看那一堆散发着恶心气味的烂肉,对月娘道:“娘子是聪明有手段的人,想来无需我多说些什么。”
月娘盈盈一拜:“妾身晓得,定然不会让玉娘子有任何后顾之忧。”
门外的风吹散了血气,小七亦步亦趋走在桓玉侧后方,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你真的不嫌弃我么?”
便是月娘这样的人,在说起她是乱伦生下的时口吻也有些隐隐的不适。
桓玉半蹲下身,平视着她带着惊慌的眼睛:“不嫌弃,我很敬佩你。”
“人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却能选择日后成为什么样的人。”她语气郑重,“你经历了那样的事,却并没有放纵自己跌进暗无天日的泥沼里,你能看出大同教的恶行,还一直对同样遭受**的娘子怀有悲悯之心……你已经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桓玉拭去她眼角的泪,认真道:“君子论迹不论心,英雄不问何出身,你会拥有再好不过的前程。你很好,所以不要因出身而自轻自厌。”
束缚在身上的压抑不安以及畏惧在这一刻尽数退去,小七终于敢扑进她怀里抱住她。
和以往阿茹的怀抱不同,却都格外温暖。
“谢谢你,阿玉。”
她们没有看到,从方才那一场闹剧所在之地的偏房内,走出了两个熟悉的人。
远处相依偎的身影印入眼底,裴太傅的身形隐隐有佝偻之态,语气也略带沧桑。
“你带我来这儿,就是看这件事?”
他扭头,看向一侧的谢衍。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妒意
谢衍长身玉立,静默注视着抱在一起的桓玉和小七。
肆无忌惮,亲昵无比,温和到刺眼――可他却什么都不能做。
裴太傅没有等到他的只言片语,便斟酌道:“那孩子的确聪明,女儿身也不妨事,可她到底是乱伦生下的子嗣,你不该选她的。”
前些时日的相处的确让他对小七心生喜爱,如今喜爱仍在,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
到底是那样的出身。
那是世俗伦常中最不能触碰的一根线。
谢衍漠然道:“我都能登上皇位,还有什么人不行?”
裴太傅一时失语,竟不知该如何回他这句话,末了只道:“……你那并不算什么,这不一样。”
“那是您只知晓一部分。”谢衍道,“如果您知道我的生父其实……”
“够了!”裴太傅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我只知晓你是雁柔的孩子,是我见过的人里最适合坐在龙椅上的人――这便够了!
他不敢再听。
就像他从不问为何当年先帝以及大皇子为何而死,裴雁柔又是为何差点自戕……他只知晓谢衍最终登上了皇位,而他是个好孩子,这便够了。
“一切都随你罢。”裴太傅道,“你不会选一个危害社稷江山的人的,只是那孩子的身世万万不可走漏风声,一会儿该敲点的人还是要敲点。”
谢衍并未应答,只看着桓玉以及小七渐渐远去。
“舅父。”许久之后,他终于出声道,“您是这世上少有的离经叛道不畏世俗之人,可仍旧无法全然接受那孩子的身世,在她杀父之时甚至皱起了眉,可掌珠却全然接受,甚至还觉得她很好。”
他闭上眼睛,想起十年前那个染血的夜,想起逃出大同教后一心求死的自己,想起桓玉说起他时那一句“堪当明君”的笃信。
“她能接受那孩子,那也一定可以宽恕我。”
宽恕我与生俱来的罪。
宽恕我急于求成犯下的杀孽。
宽恕我并不坚定心存疑虑却不敢回头仍旧走下去的道。
裴太傅面色隐隐有些发白,他低声道:“掌珠是个好孩子,你不能让她进宫,那会毁了她。”
“我永远不会逼她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谢衍道,“我只会依着她,扶持她,捧着她走上她想走又怀有满心担忧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