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人如其名,雁一般孤高旷远,却又不失柔和温婉。即便年近半百,鬓有白发面带皱纹,却还是能窥见年轻时的无双姿容。
“这个时辰阿衍应当还未用膳。”裴太后道,“快些摆饭,他平日最……”
顿了顿,又道,“他不喜饮茶,备些水便好。”
言及此处,竟心如刀割。
恍惚间又记起他刚登基时,她心中不安,便前去紫微殿看他。彼时他正在独自用膳,菜肴简陋清汤寡水,她大发雷霆,想要责罚御膳房,却换来他略带嘲意的一眼。
“母后。”他道,“您不知晓我自九岁起便一直吃这些么?”
裴太后如坠冰窟,颤声道:“何至于此……是不是谢清苛责……”
他的眸子不似如今平静无波,能看出某种破碎的痛楚:“是我自己想要这般。”
宫中进宫之茶千金难求,甚至有一位“岩茶”生在峭壁之上,总有茶农因采茶丧命。而菜肴工序繁琐,每一道菜耗费的银两能让贫户吃上数日的肉。
他自知有愧世人,饮茶用膳只觉如噬人血肉痛苦难安,便吃得格外简陋,甚至不如宫女太监。
只有在实在难捱之时,他才会选择自己洗手做羹。
“我只是难过,您竟真的……毫不知情。”
数年清修平和的心绪在见到桌上饭菜之时再次翻涌起来,即便是素斋,也道道精美。即便刻意吩咐不必费事,御膳房还是习惯按她以往的口味做出最诱人的素斋。
裴太后想让人将饭菜撤下,却见谢衍已经进来了。太监侍卫都候在外头,他只独身一人。
于是她对侍奉的人挥了挥手:“都下去罢。”
一时间房内只余他们母子二人,谢衍目光淡淡扫过桌上两副未动的碗筷,知晓有一副是给自己准备的,便无言落座了。裴太后在他对面坐下,想像寻常母子般给他布菜,却不知晓他喜欢吃些什么。
或许他什么也不喜欢。
沉默良久,谢衍才放下碗筷,开口道:“……母后,我选中了一个人。”
裴太后以为他在说继位之人,便道:“我收到了镇北王妃送来的信,知晓了一些……阿衍,你是我的孩子,无论你选谁,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哪怕你选一个疯子,一个乞丐。
“并非此事。”迟疑片刻,谢衍方道,“我选中了一个能走上仕途的小娘子。”
裴太后隐隐有了些猜测:“是桓谨的女儿么?”
谢衍颔首。
明州的风言风语裴太后有所耳闻,她在脑海中将知晓的与桓玉有关的所有事过了一遍,心中突然生起一股难言的痛。
“阿衍,”她问道,“你是不是心悦她?”
似有寒风呼啸,卷起漫天飞雪,寂静蔓延开来,在雪落的声音中,她听见谢衍极低的一声“是”。
不知怎的便落下泪来。
她有所亏欠的孩子,终于寻到了他的心之归宿。
“阿衍,你不该让她走这一条路。”裴太后极力维持着语调的平静,“你不知晓她会遭受什么……桓家娘子如今名声便是毁誉参半,倘若她踏上仕途,所有人都会诋毁她攻讦她,即便她毫无错处。”
因为她是个女子。
“她每做出些什么来,便会迎来千百种下流的揣测……且你既心悦她,必回帮扶她,那些流言会变成刺伤你们的利刃。”
为何不仅仅让她进宫,永远陪着你呢?
忍着心中的痛意,裴太后继续道:“阿衍,你为何总想做成这些即便千百载也不一定做成的事呢?你不欠世人什么,欠他们的是我和其他人……你不该做这些事。”
谢衍静静注视着她,问道:“既然如此,您为何在十年前不接过我递给您的玉玺呢?”
“既然您当初以女子之身为由拒绝,为何又阻止我让女子踏上仕途呢?”
所有的言语都变得苍白无力,裴太后在这样的言语中只觉出自己的虚伪与罪过。许久之后,她颓然道:“我会帮你。”
谢衍道了声多谢。
在他要踏出房门之时,裴太后又问:“你不怕桓家娘子日后自己会后悔走这条路么?”
谢衍顿住脚步,垂眸道:“那是您不知晓她是怎样的人。”
即便世人负她,她也会爱世人。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发觉
谢衍走后,裴太后枯坐许久,才被进门之人唤回了神思。
姜幼薇立在她身侧,温声道:“娘娘,时辰不早了,您该歇息了。”
她是小家碧玉的长相,身量不高,不言不语时甚至有几分畏缩羞怯之态,与数年前刚进宫时的模样一般无二,但开口时却显出落落大方来。
宫中虽清净人少,却还是有诸多杂事。做了几年的尚宫,她到底是有长进的。
裴太后搭上姜幼薇的手,在她细白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幼薇,过些时日的宫宴还要劳烦你费心。”
“您言重了。”姜幼薇道,“这是尚宫之职。”
可当初让你们进宫来,却不是想让你们做这些事。
沉默片刻,裴太后道:“这么多年阿衍从未看过你们一眼,当初是哀家操持你们选秀进宫……幼薇,你可有怨?”
空担了个宫妃名头,却享不了宫妃的好处。
姜幼薇苦笑道:“娘娘,您为何又生出这等烦忧?您应当知晓,我们留在宫中的三人皆对圣上没有旖旎情思……当初圣上遣散宫妃时我们留下,只是因为我们觉得在宫中能活得更好。”
听起来格外令人费解,但这却是事实。
她不由追忆起往昔来:“虽说我是姜家的女儿,但容色平庸,资质愚驽,还是个庶女。若是当年不进宫,也很快会被父亲许配给一个同样资质平平的夫君联姻。”
“您是知道我当初的性子的。”姜幼薇伤怀一笑,“怯懦,易被拿捏,在家中事事听从父母之命,出嫁后也定只是个夫君的应声虫。您不知晓刚进宫那两年,圣上不进后宫,您又宽厚仁慈,我过得有多快活。”
我终于有了能做自己的时候,即便只是数着御花园里的百花发呆,也是自由自在的。
既如此,我为何还要出宫去?出宫后再让父母择一门亲事,给自己找一个“主子”么?
姜幼薇半蹲下来,仰头看着裴太后,目光中满是孺慕之情:“倘若不留在宫中,我一辈子都不知晓自己有能耐操持宫宴,打理六宫琐事,甚至能帮您看些公文。在您身边我才得见天地宽,知晓自己有用处,我从不后悔,只觉庆幸。”
于是裴太后也回忆起往昔来。
谢衍刚登基时,陇右战事繁重,他们母子一边烦心边疆战事,一边还要应付蠢蠢欲动的士族。
前朝之时,天下与其说是卫氏的天下,不如说是士族的天下。皇族势弱,世家大族把持朝政,先帝谢清虽说出身德行有些不足,但却有能耐把握住士族。
而谢衍不同。登基前他极少在长安待着,登基时他又格外年少,很难不让士族生起打压皇室的念头。可有镇北王及裴太后在,他们到底不敢太过放肆,只能先从别的地方入手。
譬如后宫。
若能拿捏少年皇帝的子嗣,那日后泼天富贵触手可得。即便不谈子嗣,少年人最易陷入温柔乡,用后宫牵制前朝也不是不可行。
可宫里有一个裴太后,有她在,即便少年皇帝再昏庸宫妃也翻不出什么水花,更何况他并非无能之才。家中出众的娘子要用来联姻稳固各家大族的联系,适合送进宫的,都是些不算出彩却又各有所长的娘子。
谢衍反对得太过激烈,太容易激起士族的逆反之心,裴太后便亲自从各家送上的名册之上挑了些人来稳固世家心神。
但谢衍终究是以潜心佛学为由,从未踏入后宫一步。隐忍,蛰伏,博弈,他在自傲的士族眼皮子底下迅速成长起来,以打压佛道显手段,以胆敢欺君混淆皇室血脉的华阴杨氏立威名。而后遣散后宫也成了一件顺理成章之事,不过想要留在宫中的他也没刻意驱赶。
左右不过养几个闲人罢了,只要她们不闹出什么事端,他懒得费心神管。
选择不离开皇宫的仅有三人,姜幼薇最为守礼本分,在裴太后身边学着做事,一步步到了尚宫之位。另外两个大有混吃等死之意,有时也会来望云阁和太过寂寞的裴太后说说话。
原本裴太后以为,谢衍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什么人了,谁知……
她叹了一口气,叮嘱起姜幼薇宫宴之上如何行事来。
与此同时,桓家。
桓玉并未如同往日回家一般得到父母兄长的万分关怀,反倒在饭桌之上便迎来了一场格外肃穆的“三堂会审”。
长安首富俞瑛俞夫人气势汹汹,对着不省心的女儿大发雷霆:“胆大包天,什么事都敢掺和进去,万一受伤怎么办?!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阿娘的话放在心里!”
桓玉有些心虚,用气声道:“我这不是毫发无损么。”
……也不能说是无损,但有损也好全了。方才沐浴时她看过了,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伤痕,即便阿娘想看也看不出什么来。
俞瑛大怒:“你别以为我什么也看不出来,你腰身分明又清减了!瘦了在我这里也是‘有损’!”
而桓谨则是一副忧心忡忡模样:“掌珠,圣上怎么会准你一同在明州处理杂事?他一向不允小娘子近身,伺候的人里都没有宫女,当然他并非看不起女人的男子……可是这实在不同寻常,前些时日在宫中议事,我总觉他想问起你……”
虽说他对谢衍忠心耿耿,但万万没有把女儿搭进去的心思。
桓玉谨慎道:“可能只是因为我能帮上些忙。”
平心而论,她还是做了不少事的。
“妹妹这样聪明,圣上带着她做事也不奇怪。”俞翊实打实瘦了些,不知是因为太过操劳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毕竟圣上一直都想有让女子入仕的念头,说不准便是想历练一番妹妹呢。”
闻及此言,桓谨夫妇沉默了下去。
他们自然清楚女儿这些时日在做些什么,也隐隐知晓了些她日后的打算。心中为她骄傲之余,又不免生出万分担忧来。
良久之后,桓谨才道:“掌珠,无论你做什么,爹都永远站在你这边。”
若没有这个天生聪慧的女儿,他们一家不会像如今这样风光。他是读书之人,知晓女儿不亚于长安城中任何一家的郎君,怎会没有惋惜之意?
她本就不似寻常女子,既自己有那般念想,又得了圣上青眼,为何不试上一试?
俞瑛是家中独女,历经万般艰苦才将家业攥在手中,数十年前还见过女将策马进京的风姿,也明白女儿心中是何种想法。
只是开口之时不免心疼垂泪:“……不知要吃多少苦!”
桓玉见父母此番情态,心中酸涩难忍,却还是笑道:“至少你们不必总担忧我离京在外受苦了是不是?”
俞瑛知晓她有心宽慰,勉强笑了笑:“这倒是。”
可官场上的苦,比她出门在外吃的那点苦要多上千百倍……
次日,晌午。
桓玉足足睡了将近五个时辰才醒,刚用完膳便被俞翊叩响了房门。他穿了一身白色锦袍,在雪地里更显俊秀飘逸,怀里还抱着几本印好的书。
是桓玉前些时日编好的算经。
编书费时费力,好在她前几年教书写的一些讲义可以直接拿来用,是以也不算太艰难。
“我看了书中专讲测量之法的几章,不过没看太懂。”俞翊端了一杯热茶暖手,“若圣上来年春日有量地均田的念头,定能用上你写的那些法子。”
桓玉不置可否,问道:“阿兄怎么瘦了这么多,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兄妹之间到底比与父母之间能说的话多些,俞翊迟疑片刻,在桓玉温和的注视下终于开口道:“……受了些情伤。”
离京之前似乎听阿爹阿娘打趣过兄长,还说他七夕之时偷偷溜了出去。桓玉知晓俞翊是何种秉性,虽说看着一副浪荡公子模样,见人便有三分笑,但却于感情之上极为慎重。
她自己没经历过男女之情,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只道:“总会好起来的。”
俞翊苦笑道:“是我太青涩莽撞,一不知晓她的容貌二不知晓她的家世,却早早将一颗心给了出去,如今连人都找不到……若非她不图财,我都以为是有人算计我。”
这下桓玉却是实打实的惊住了:“家世不知便算了,怎么容貌都不知晓?”
莫非他们相处之时那位不知姓名的娘子都戴着面纱么?
“她一直戴着面具,不过身量高,气度好,学识谈吐都格外不俗。”俞翊道,“明明与我一同过了七夕,不久后却寻不见人了,连封信都没留下……”
听起来实在不像寻常女子,桓玉问道:“她有多高?身形如何?日后我也留意一番有没有这样的娘子。”
俞翊比量道:“只比我略微矮上两寸,年龄也和我差不多,人群里最出挑的娘子一定是她。”
这个身形年纪的娘子实在少见,桓玉心中生起个猜测,手中杯盏险些没端稳:“不会是哪家看你不顺眼的郎君男扮女装忽悠你的罢?”
俞翊幽幽看着桓玉,并未言语。
瞧这模样,怕是不该做的也做了。桓玉思忖片刻,试探道:“阿兄你不是那样的人,难不成……是她主动?”
见她猜了出来,俞翊也不再顾忌自己在妹妹面前所剩不多的颜面,咬牙切齿道:“她武功高,强了我后才寻不见人的!”
一觉醒来后不见踪影,实在可恶!
桓玉此时的面色着实复杂,俞翊见了只觉得堵心,起身道:“我能觉出她对我有情,离开或许是事出有因……反正我一定会找到她。”
一向俊秀的背影莫名多了些颓然,桓玉翻开桌上的算经,叹了一口气道:“这算什么事。”
藏在墙角阴影里的金羽卫听了这样一桩事,心中激奋之情熊熊燃烧,想广而告之又觉不合适,于是开始纠结要不要将这件事同样禀告给圣上。
犹豫许久,他又听见房中的玉娘子问:“阿婵,你说我是不是该想法子进宫去寻师叔一趟?”
当然要去!
听老大说圣上茶饭不思,都快等成望妻石了!
又听到衣料摩擦声,应当是那个叫阿婵的婢女在比划手语。玉娘子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也是,既然太傅说会进宫与师叔商讨此事,那我便不操这个心了……”
这怎么行!
金羽卫小曹蹑手蹑脚靠近窗边,想听得更清楚些。
谁知刚刚走近,窗户便猛然被推开,一线雪白剑锋逼近他的脖颈,惊得他滚进了庭院雪地之中。
起身,对上了窗内桓玉带了一丝凉意的动人眼眸。
作者有话说:
金羽卫小曹同学因为听八卦太激动被掌珠发现了。
小曹:八卦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