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感慨,或钦羡,更多的则是隐隐夹杂着怨与恨的冷然。
科举刚开几年,五品以上的大员多为曾经九品入仕的世家子,桓谨这般出身寒门又因才学被提拔至高位的还是太少,但每一个都是圣上重用之人。
前往庆和殿的路上,这些以桓谨为首的寒门重臣屡次上前寒暄,也免不了问几句桓玉――他们同桓谨共事数年,总时不时听他吹嘘自己的女儿如何如何。
桓玉温和有礼谈吐有度,仿若风雪洗尽后仍潇潇而立的竹,坚韧又惹眼。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些字眼放到这样一个娘子身上竟然也半分不违和。
庆和殿金碧辉煌,郎君娘子三五成群,桓玉在父母兄长身后落座不久,便见一个凤目含春,满身贵气的郎君向此处走了过来。
是俞翊的好友,御史台王大人的独子王言之,桓玉以往在京时同他打过不少照面。
王言之此人人如其名,极其能说,同桓谨夫妻客客气气见了礼便直奔桓玉兄妹二人而来,开口便问桓玉:“你以往不是说八字不吉利唯恐冲撞人,从不赴宴的么?”
那是因为以往实在懒得应酬,可如今却有了别的想做的事。桓玉面色未改,答得滴水不漏:“在座都是命格极贵之人,我一个弱女子又能冲撞得了什么呢?”
王言之嘴角微微一抽:“被世家大族记恨了数年的‘弱女子’么?”
这话答了太容易惹人侧目,桓玉便不作声了。王言之讨了个没趣,又看向自己这些时日清减了不少的挚友:“前些时日那事吃亏的又不是你,至于这番作态么?”
俞翊神色恹恹:“男子的贞洁就不是贞洁了?”
虽说兄长经历甚是惨痛,但这话实在让人发笑。桓玉举起杯盏听王言之絮絮叨叨:“听你说那娘子谈吐学识,像是读过不少书,怕是士族贵女……但士族十家有九家同你们不对付,估摸是哪家小姐刻意玩弄你,你若因此茶饭不思岂不是如了旁人的意?”
“刻意玩弄”几个字简直像是在向俞翊心口捅刀子,他有心反击,出言刺道:“阿瑶与你同样高!”
那不就是男人婆么?长安城这么多貌美如花的小娘子不爱,反倒喜欢一个只比他矮上不到两寸的娘子,自己这挚友真是被猪油蒙了心。王言之心中这般想着,嘴上客客气气道:“你都没见过她的脸。”
“可她与你同样高!”
“你都不知晓她的家世。”
“……说不定你脱了靴子还没有她高!”
“你被她睡后始乱终弃。”
眼见俞翊气得想要撸袖子,桓玉忙起身上前拦道:“阿兄息怒阿兄息怒……太傅来了!王言之你若不想被他老人家骂不着调便回你席上去!”
宫外太监适时唱道:“太傅到――”
王言之之父王御史也曾拜裴太傅为师,他见裴太傅座位在桓家上首,挨得极近,便用平生最为敏捷的身手离开了,以免被口舌更利的太傅刺上几句,回家后还要同自家那古板老头子打嘴仗。
太傅到底上了年纪,在这寒冬腊月裹得格外严实,步子也慢。他两朝帝师,桃李满天下,在座的寒门重臣大都由他曾经举荐,士族官员也多有崇他为师者,一时之间所到之处俱是起身行礼之人。
落座后文思为他取了厚重的披风,他轻咳几声缓了缓,对斜后方的桓玉招手:“掌珠,坐到我这边来,省得我一个老头子孤零零怪冷清的。”
宫内闻言的太监侍女赶忙为桓玉挪席位,而殿内众人的目光又落回了白壁般无瑕的小娘子身上。
想起她七年前胜了诸位郎君获得了与太傅同游讲学的资格;想起她一道折子让刚刚有了开科举念头的圣上次年便完善了科举规制,连带兴修官学;想起俞家商行里那些与众不同的织机、布料、纸张等诸多东西都传闻由她经手改进,想起月余前江南诸多关于及常家之事也有她掺和……
一个女子,竟有这样大的能耐。
幸而她只是个女子,于是再有能耐也翻不出太大风浪。
将殿内各种闲言碎语听了个分明的王言之翻了个冲天的白眼,嘟哝道:“科举的浪还不够大么……又是分科又是誊写又是糊名又是搜身又是号房,想想来年春我要吃这种苦便难受……”
再多的言语也渐渐微弱了下去,因为太监又在通传了。
“圣上驾到――太后娘娘驾到――”
殿中一时肃然,随后桓玉随着在场诸人一同起身行礼:“见过――”
“平身。”
轻轻淡淡两个字,却在人声中那样鲜明。多数人膝盖还半弯着,一时跪也不是起身也不是,只垂首面面相觑,纳闷今日圣上行事怎么这样令人摸不懂。
唯一没有起身的是数年前便被免去所以礼节的太傅。他看向桓玉,即便声音不大,也在格外寂静的殿中被众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快坐下,没听见他都让平身了么。”
桓玉:“……”
怕在行事前便闹出太大风头,她特意逃过了阿娘想要盛装打扮自己的魔爪,没想到却栽到了这里。太傅向来不掩饰自己的喜恶,不然当年就不会因为女将之事怒斥百官,此时这般估计是在向众人表明他又多么支持与喜爱她。
心中微微有些暖,她又微微抬首,去看上座的谢衍。
他打扮与前几日御书房中差别并不大,只是更隆重些,端坐龙椅之上显得气势更为逼人,可看向她的目光却依旧沉静温和。
莫名便想起那日他抓住自己手臂,不让自己行礼的模样。
他身侧是过寿的太后。这个同样在乱世之中走过的女子两鬓已略有斑白,面容之上也有岁月留下的皱纹,可仍旧孤高旷远,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与高傲。
在私下她是一个满心愧疚的母亲,可在朝臣眼中她仍是那个岿然不动的太后。她的威名不似女将那般如灼目流星,也不似谢衍那般因成长太过迅速手段太过冷厉让人胆寒,而是在数十年的周旋与共事中浸到了人们骨子里。
这位才名不亚于其长兄裴太傅的裴娘子、皇朝的太后娘娘也在看她,目光有探究也有宽容。
他们全都站在自己这边,自己并不会迎来女将那般的下场。
士族已经走在分崩离析的路上,在科举顺利实行的那一刻,在师叔下令于江南试行均田的那一刻。
虽女将未成功,但也在世人心中烙下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女子也可为官的印记。自己在世人口中有些浅薄名声,即便今日过后那名声可能败坏个彻底,可她也不惧。
因为她知晓自己走在并无差错的路上。
于是她对谢衍及太后温和一笑,坐了下去。
这一举动像是什么讯号一般,让原本惊疑不定的人都收回了行了一半的礼再次落座。
她脊背挺得很直,单薄却坚韧,听着裴太后的温声言语及众人祝寿恭贺之声,心中却在盘算一会儿该如何言语。
华堂如昼,觥筹交错,看似波澜不惊,宾主尽欢。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小酌几杯略有醉意的裴太傅开口道:“我这些年来都未给太后贺寿,不过今日沾了小辈的光借花献佛,定能让太后展颜。”
太后轻叹了一声:“何须长兄如此挂怀?倒是长兄心病在身愈发孱弱,本宫这个做妹妹的却无力开导……”
殿中有一时的沉默。
太傅的心病是什么?
是女将。
裴太傅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文思,把东西呈上去。”
于是殿中人的目光又投向了文思手中――那似乎是几本佛经。
虽说圣上并没有遏止佛门中人弘扬佛法,但百官在他面前多少有些忌讳这些事,即便知晓太后也在礼佛也没做太出格的事,想来只有裴太傅才敢当面献上佛经。
不过佛经又有什么好稀奇的呢?
可太后接过那佛经,草草翻阅过后面上竟流露出克制不住的喜色,命身旁宫女道:“拿下去给诸位大人瞧瞧!”
几本佛经分发下去,翻阅过的官员们也多多少少变了些面色。
稀奇的不是佛经,而是字。
一列列极为工整服帖地排在格外有韧劲儿的纸上,方方正正,大小一致,无半丝差错,一看便不是人手抄录。
倒像是用什么东西印上去的。
太后看向面有得色的裴太傅,声音里也带了些笑:“长兄说是沾了小辈的光,不知哪个小辈这样聪慧,想出了此等印书的法子?”
裴太傅再次看向身后的桓玉,唤道:“掌珠,你说说是如何想到的此种方法!”
桓玉已经数不清这是殿中众人将目光投在自己身上了。
只是这次她已不再像方才那般不自在,起身行礼道:“臣女桓玉,见过太后娘娘,见过……圣上。”
谢衍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裴太后柔声道:“快快平身,好孩子你是怎样想出的这种法子?”
“臣女游历西蕃之时,曾见僧人将纸张蒙与石壁之上,描绘经文壁画。”桓玉扯着除了自己与谢衍谁都无法确认真假的谎言,“于是便想,若将字画刻于木版之上,以墨印于纸上,如此循环往复,不就可以省去抄书的功夫了么?”
她被众人以或惊叹或烦忧的目光注视着,如同一块上好的玉璧再也掩饰不住宝光,让谢衍心中再次翻涌起难言的妒与晦暗,还有着更多的快慰与甘愿。
这一切在她的目光移向他时都变成了怦然,她耳根似乎有些红,像是在央求他日后莫要计较这番在扯谎的话。
世上仅他一人知她。
谢衍微微勾起唇,惊了暗中打量的朝臣的眼:“大善。”
“确实大善。”太后注意到了他们那一闪而过的眉眼官司,心中竟起了些酸涩,“若此法推行,书卷典籍必能传阅更广,有朝一日天下人都有书可读。”
鲁郡裴氏这些年来屹立不倒,便是因为他们不同于其他将经史典籍牢牢拿捏在自己手中的士族,而是广开书库以极低价钱让寒门学子抄书,且族中子弟大都效仿孔圣游历讲学,不止拘于学堂,更在山野田舍间,换得了“卓然于士族,无愧于寒门”的名声。
若非太傅这些年愈发体弱,仍是那个择一处空地便坐,任学子贩夫全来听讲的裴郎君。
而大多士族官员已经坐不住了。开科举后,已有越来越多的寒门子弟步入仕途,每一个位子都是曾经属于士族儿郎的。此种雕刻木版印书的法子传出去后,学识也会成为所有人能享有的东西,而不是士族独享。
而他们也会少一笔格外高昂的,租书抄书的进项。
不知是谁先开了口:“抄书利于研习记忆,倘若只读印的书,不知要少学多少……”
裴太傅眯起眼睛看他:“我记得你家以史治家,孔圣的《春秋》及太史公所著《史记》你又抄了多少遍啊?”
这人沉默下去,又有人开口道:“天下多少人以抄书谋生,若是……”
这回是少时曾经抄书谋生的桓谨开了口:“比起抄书,这些识字之人想来更愿意自己刻版印书再卖,一劳永逸又赚得多……倘若赵大人心疼,大可接济抄书人嘛,毕竟赵家家大业大。”
眼看一场骂战要起的时候,同样出身寒门,因读书而眼花的国子监祭酒钱大人突然从前头那些人都没发觉异样的佛经中摸出了一张残页,唏嘘声将百官目光都引了过去。
“这是何物,怎么有些眼熟?”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授官
读书人多少带了些痴气,这位国子监祭酒钱大人便是其中最“痴”的那一个,一心读书治学,视其余万般皆为下品,也敢下手去管教国子监那些高官子弟。
此时庆和殿中万般纷扰,只有他将传到自己手中的佛经仔仔细细一页一页翻阅了一遍,寻到了一张刻意遗留的残页。
众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恍若未觉,只对上座的谢衍及太后行了一礼,又看向裴太傅:“前些时日去拜访太傅,见一算经手稿,多讲建筑测量赋税徭役之法,尤以测量一章最为精妙,未曾想今日在佛经中又见此算经,想来是太傅不慎遗落。”
早些年九品之制未废之时,一些寒门子弟想要入仕途大都需要高官举荐,但看得上他们的官员又太少,只一个裴太傅好些,是以总会有人持自己所书诗集策论上门拜谒。裴太傅来者不拒,遇见真正有才之人还会将其诗文拿去与他人品鉴,为其开一条路。
这些时日许多上门拜访之人,都见了那一卷算经。
仍未落座的桓玉捏紧了手指。
成败便在此一举了。
“朕亦有幸得观此书,知其奥义非凡,精妙无穷。”谢衍声音平淡,却不容人忽视,“只可惜许多地方只一知半解。”
“臣亦有此感。”钱大人继续道,“知其可行,却又不甚明了,其中诸多解法便是国子监专司算学之人也闻所未闻,但却着实高妙,倘若融会贯通必能大有用处……是以敢问太傅,编此算经者为何人?不知学生是否有幸能与其讨教?”
听闻此言,裴太傅竟心生恍惚之感。
仿若又是三十几年前,他择陇右谢家为主,沙场之上观其排兵布阵,不由感慨道:“此阵变幻莫测着实高明,不知是哪位高人手笔?裴某可有幸与之讨教?”
剑眉星目大大咧咧的镇北王谢凌挑眉看向远方:“喏,她来了。”
高头骏马之上,娇小却悍然利落的娘子伤痕累累,在看到他时眼中竟生出错愕与笑意,高声唤道:“裴郎君!”
明明不是多么鲜妍的容色,却让他心中开出花团锦簇。
又是一个夜,他和访晴躺在陇右的草场之上看漫天星河流淌,她语气中带着些唏嘘:“你和雁柔真是厉害,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让河东那些人臣服……再加上那个八百个心眼的谢清,你们三个人动动脑子和嘴皮子就能一统天下了。”
随后她下了定论:“还是读书好。”
心上人的夸赞让他羞赧,出口的话也带了些傻气:“你这样聪慧,读书也能读好……我可以教你……”
她静静看着他,突然一笑。
“小时候我偷偷溜进一家私塾,被那里的先生和学生一起赶了出去,回家还被老不死的打了一顿,现在看见书就浑身疼。”她语调很轻,“不读啦,这种好事留给后人。”
秦访晴说着,摸了摸身侧的悯生:“让她们能读书,能入仕途,还能在众人面前说‘我能读书,都靠当年那个秦访晴给女人杀出了一条路来’。”
这万古功业,终将有我一个出身贫贱的女子的身影。
如今他看着桓玉,看着谢衍,看着身为太后的妹妹,看着这朝中众人,两鬓已白身形佝偻,生出想要落泪的冲动。
访晴,你没走完的路有人还在走。
倘若你泉下有知,会再畅快一笑么?
最终他只是大笑出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掌珠,有人要与你讨教呢!”
满堂哗然,似乎有人在说“怎么又是她”,钱大人双目圆睁,磕磕巴巴道:“原来是桓娘子,臣早该想到……国子监最年轻的那个算学博士出身金陵,似乎是几年前桓娘子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