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李平在此帮她,日后少不了被这群士族子弟刁难。
李平明白其中关窍,沉默片刻,对桓玉行了个礼便离去了。
他在此也确实帮不上什么忙。
学堂内一片静默,似乎是在等她的反应。桓玉屈指在门上叩了叩,只听见几声微不可闻的嗤笑,并未有人来给她开门。
意料之中的事激不起她的半分怒火。单手将讲义揽在怀中,另一只手握住了腰侧悯生的剑柄。
既然礼数不管用,那便只能动刀兵了。
这群人和算学的学生不同,身份与她相当,瞧不上算学这门课,家中还大都与她阿爹针锋相对,不会因她是先生便生出敬意。
她只能用本事把他们那虚浮的傲气给斩去。
冷刃寒光透过门缝,轻而易举将那门闩一分为二。收剑时门被顺势带开,她窈窕身影与天光一同映入,竟不知是哪一样更为惹眼。
高腰的素色襦裙,浅青竹纹滚兔毛的斗篷,泛着墨香的讲义被揽在怀中,露出一截皓白手腕,被碧色佛珠衬得有股惊心动魄的美。悯生已淡然回鞘,可足以让学堂中人看清剑柄上一闪而过的刻字。
竟有几分前朝之时士族格外推崇的名士分度。
原本便是如同山水般灵秀的眉眼,此时被粉黛描绘得更为夺目,鼻梁一侧的小痣被胭脂点得比唇色更红,竟生出一种凌厉之感来。
与长安城中花团锦簇堆砌出的截然不同的美让学生们一时失神,不过很快就被韩十二略带讽刺的声音唤回了神思:“桓娘子真是好威风啊。”
桓玉并未理睬他。
下马威谁都会给。
国子学内炭火烧得旺,她将斗篷解下,于是纤细柔韧的腰身便显了出来。讲义与悯生皆置于书案之上,她并未有别的动作,只看向面色铁青的韩十二。
他和他的堂兄韩曜的眉眼与几分像,不过远远比不上韩曜那般瑰艳。莫名便想起韩曜以及被他带走的芸娘来,她一直有命人盯着韩家,不过并未发觉芸娘的踪迹。
心中不快,语气也更加淡然。她对韩十二道:“你该唤我先生。”
“你一个女子哪里配做我们的先生。”这次开口的是另一位士族大员的儿子,“我们的先生都是当朝大儒,你何时比得上他们再来教我们也不迟。”
桓玉静静看着他道:“你怎知我比不过呢?”
活了两辈子,她自忖读过的书不少于朝中任何一位大儒,甚至比太傅都不差。于策论与诗文之上她的天赋并不算绝佳,但见识足以弥补天赋上的不足。
更何况她还知晓那样多的,属于故乡的锦绣文章。
以往她从未拿这些东西显摆过,凭自己也传出了不弱的才名,自己本就不差,若拿出那些,她不信比不过朝中大儒。
可目的不是比过大儒,而是让这群人折服。
手指轻叩在桌案之上,这是谢衍常做的动作。她并不擅长于气势之上压制别人,此时只能学一学他的样子。
满室不屑嘲讽目光中,桓玉不闪不避,慢条斯理道:“策论、诗文、书画、律法、算学……乃至医道经文、骑射武功,你们大可来比一比。”
她唇角微微扬起:“看看我到底配不配做你们的先生。”
端坐堂下的王言之终于回过神来,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耳根,轻声对伴读以及其余几位交好的学生道:“备好纸笔,把他们待会儿比的东西都写下来。”
到了收拾这群鼠目寸光的家伙的时候了。
姜幼薇走到国子学的学堂时,只看到紧闭的窗和略敞开一条缝的门。
心中略有些诧异,毕竟她以为太傅及圣上等人都会在此处,还特意借了太后的名头想来旁听一番。不过他们不在她也放松许多,轻手轻脚上前几步躲在了门后听动静,想听一听这位桓娘子是怎样的人。
她到底是有些担忧自己日后的处境的。
学堂一侧少有人知的暗室内,谢衍正看着面前铜镜中影影绰绰有些模糊的人。
前几日他命金羽卫开了国子学及算学学堂中的暗室,还装了不少机关看学堂内的情形。今日并无早朝,他原想早些便去算学学堂中的暗室待着,可惜被进宫的太傅和其他议事的臣子绊住了。
如是一番便耽搁到了此时。偏生太傅还一直惴惴不安犹疑要不要来学堂给桓玉撑腰,他被熬得受不了,便带他一起来了这间暗室。
裴太傅头一次在谢衍面前摆出这样阴沉的面色。本该仔细听一墙之隔的学堂内的动静,可他此时看着铜镜内的人影只觉气不打一处来。
在学堂设了这种偷看人的机关,他简直不成体统!
怕声音太大被学堂中听见,裴太傅咬牙切齿恨声道:“你这小子简直是……”
话音未落,铜镜中正唇枪舌剑刺人的桓玉突然侧了侧首,似乎是听到了什么。
裴太傅登时不出声了。
谢衍亲自布置的暗室,知晓他们能听到学堂内的动静,暗室里的声音却传不出去,一时间蹙起了眉。片刻后果然有金羽卫来报:“太后身边的姜娘子在学堂外听着呢。”
金羽卫并未压低声音,裴太傅也琢磨出了这暗室的名头,皱眉问谢衍:“你宫中剩的那几个人想怎么安排?”
按理说他不该过问这些,可此时看谢衍这种行径气得心气不顺,便想为难他。
于是谢衍便想起李德说掌珠曾见了齐媛一面看得失了神,还说他肯让那几个人在宫里容身是做了善事……她待女子一向宽和悲悯,不然当初在明州不会去救人。
可是姜齐等人曾经算是他的……掌珠待自己并非全然无意,可为何一点拈酸吃醋的心思都没有?方才他瞧见学堂里那些学生看她的模样时恨不得挖了他们的眼睛。
他有心想看桓玉一会儿瞧见姜幼薇是什么模样,便嘱咐了金羽卫几句,随后对裴太傅道:“看日后掌珠的意思。”
这个回复勉强让太傅满意,可他心气还是不顺,便哼了一声,继续听学堂内的动静。
眉眼间的郁结之色慢慢便散了,换成了与有荣焉。
“要我说,掌珠这才思和我年轻时差不了多少。”他捋着胡子,又看向谢衍,“再多险阻也拦不住她日后步步高升,你别总想着把她拐到你宫里去。”
谢衍沉默着,并未言语。
他以往从未想过让她困于后宫,可是想起方才她惹眼的模样又不由得烦扰,日后她站在更高处,会引来更多那样的目光看她……
而且她站得越高,越会有人怀着下作心思想把她拉到泥潭里去。
这的确是一条不容易的路。
一时之间心浮气躁,竟生出些悔意来。紫微殿内的暗室已收拾妥当,珍宝柜上摆了她用过的杯盏,翻过的书籍和给她擦拭过眼泪的锦帕,还设了一张床。若能让她一直待在那儿……
可看见她居高临下看着那些不恭敬的学生,言笑晏晏将他们激得颓败无力,爱意便将那悔意压了回去。
暗室不是她该待的地方。
她所行之处,必该让天光都俯首。
学堂之外,姜幼薇听得都有些痴了。
里面的小娘子有一副润如春雨的好嗓子,出口便是锦绣文章,丝毫不亚于她帮太后收拾公文时看过的那些。士族学生被逼急了竟有污言秽语出口,她也并不因那些话气恼或是退避,只淡然反唇相讥回去。
听着听着,她便想起传闻中战功赫赫的女将,想起太后监国之时气定神闲的模样。
这样的人,自己竟怕她会因以往有名无实的宫妃身份针对自己……
姜幼薇自嘲地想,到底是她自己太过浅薄。
学堂内传来喧闹之声,似乎是有人摔了什么,气急败坏道了声“算你狠”,而桓家那小娘子温声回了句“承让”。再站在这里似乎有些不妥,姜幼薇有些慌乱地躲到了一处墙角后。
或轻或重的脚步声传来。
这堂课散了。
可她并未离去,想悄悄看上一眼有那般胆量和才情的小娘子是什么模样。
那日宫宴以及夜里她离得远,其实只看了个大概,这次她想看得更清晰些。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用膳【二更】
临近午时,学堂里的学生该偷偷溜出去的偷偷溜出去,该去膳房用膳的用膳,最后竟只剩下了王言之与桓玉两个人。
桓玉目光扫过他桌案上厚厚一沓纸,琢磨出他是要给自己造势,温声道了句谢。
王言之心不在焉地看着她垂首系斗篷的带子,小巧的下颌陷在领口一圈雪白兔毛里。手莫名有些痒,他问:“你要去膳房么?”
“我回府去,今日没有我的课了。”半掩的门推开,刺骨的寒风灌进来,桓玉裹紧斗篷瓮声问道,“你还在这儿做什么,不怕去晚了饭冷么?”
王言之挑了挑眉:“有伴读帮我温着……刚帮了你的忙你便赶我,做了先生脾气便这么大了?”
本想走来时的那条路,可桓玉却瞧见不远处墙角处露出一角衣裙,方才似乎是有人在外偷听。思及此处,脚下步子便转了转。她随口道:“我那话不是在关心你么?你真是什么话都能挑出错来。”
躲在墙角的姜幼薇听着人声由远及近,一时有些慌乱。另一边是条死路,平日里学生压根儿不会向这边来她才躲在这儿,怎么那两人会过来……
她本想只看一眼桓玉是什么模样,却未曾想到会有学生留下同她闲谈,此时出去似乎不大妥当。
桓玉看清了那一角是女子衣裙,又见王言之迟迟不离去,便顿住了步伐。王言之被“关心”那两个字砸得头晕眼花,一时间也想回敬一些关心,便开口道:“你今日不该上妆的。”
“当初女将在行伍中从不上妆,平日里也是男子打扮,太后曾经与先帝游说四方时也扮做男子……”他看着桓玉的脸,又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你这般只会让他们想起女子是如何柔弱可欺附庸男子,言谈时也免不了会带上污言秽语。”
桓玉叹道:“我就是知晓这种念头才会上妆的,若如你说的那般,我何不直接女扮男装?”
女子本强,这是无需扮做男子也可彰显的事实。他们越瞧不起女子,她便要让他们意识到胜过他们的、做他们先生的是她一个女子。
“再者,前朝男子时常以敷粉面白为风雅,此种风气如今还有,怎么我上个妆便是柔弱可欺讨好男子了呢?”她道,“便不能是我乐意么?”
王言之心头仿佛被刺了一下。
他以为自己学着太傅以及圣上那般正眼看待女子,帮桓玉仕途更顺畅一些便是男子中少有的清醒之人了,此时才明白自身还是太过偏颇浅薄。一时间只觉如芒在背,似是有人在用目光刺他讽他,莫名便不愿再待下去。
“你说得对。”他勉强笑了笑,“那我便先行一步,你也早些回府。”
眼见王言之的背影远去,桓玉才慢慢靠近那处墙角。她并未刻意敛住步伐,于是姜幼薇忐忑片刻,还是自己走了出来。
这位桓娘子应当是发现她了。
她并未抬头看她容颜,只行了个再标准不过的礼:“桓娘……桓先生。”
桓玉没料想藏身的是个这样瘦小的娘子,她约莫二十四五,容貌寻常,气质却格外沉稳。她注意到眼前人衣上纹路,明白过来她的身份,还礼道:“姜尚宫。”
此情此景颇有些奇妙,桓玉想。
她们二人一人是国子监刚来的女先生,一人是内宫中太后身边的女官,竟能碰到一处。若是换了旁的先生,这便是一出私相授受的戏码了。
只是这位姜尚宫为何在此呢?
姜幼薇未出阁时便靠揣摩嫡姐的心思过活,又在太后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轻易看出了面前的娘子在想些什么,便道:“是我听闻先生才学,一时仰慕才来此处听了些。于情于理其实有些不合……还望先生勿怪。”
话出口便心生懊恼,忙着解释,竟忘了将太后的名头搬出来,好歹听上去可靠一些。
桓玉幼时身子不好不常出门,大了些后又跟随太傅或是自己带人走南闯北,还是头一次听到同自己差不了多大年纪的娘子诚心夸赞,一时竟有些羞赧:“我不过是有幸跟随太傅游学见得多了些才有几分才学,姜尚宫过誉了,比不上姜尚宫的。”
能在太后监国时帮上忙的女官可比她这个只是读书读得多一些的人强多了。
姜幼薇自然也听出她话中的真心实意,一时有些恍惚――她竟然都能得这样名满天下的女子一句真心夸赞了。
其实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又不知应当说什么。时辰已经不早,她离开得有些久了,便匆匆同桓玉告辞离去了。
步子稳,心却有些不稳。
这样温润如玉又才学出众的女子,也难怪圣上会喜欢,太后娘娘也能放宽心了……
桓玉看着她匆匆离去,还是有些疑惑她到底为何来此处,毕竟仰慕才学听起来有些牵强。在原地思忖片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察觉到有些冷了才有迈开步子。
姜幼薇这样能得太后青眼的女子也是了不得的,入朝为官应当也会有一番造化。
说不准日后确实会呢?毕竟她都已经踏上了这条路。
寒风也吹不冷有些雀跃的心神,在鼻尖察觉到轻微的凉意时,桓玉才发现已经落雪。先是难以辨别的微小雪粒,再然后化作了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发间,落在眼角。
她便更加快活了。
不像在金陵州学那般有些随性地讲学,她如今成了国子监正儿八经的先生,从清晨到午时忙了大半晌,如今要踩着新落的雪回家去,同家里人坐在一起吃上一顿热腾腾的饭。
身体还算康健,家人乐和圆满,前路姑且顺遂。
实在是再寻常再令人满足不过的日子了,有这样一刻在,心中再多的烦忧都可以暂且忽视掉。
没有人在,她有些稚气地低头踩着雪留下的纹路走,竟并未注意到不远处撑伞等着的谢衍。谢衍原想上前替她遮住雪,见她这种模样竟有些迟疑,一时不敢上前。
她才十七岁。
不管在旁处她活了多大年纪,在这世间她的确只有十七岁,活得干干净净活得良善赤诚。而他明年四月便二十有七,有令人不齿不能见人的身世,有在尘世间牵扯的一身凡俗与罪孽,有满心下作肮脏压到人喘不过气的情与欲。
难怪桓谨夫妇是那样担惊受怕。
他是配不上她的,她站在方才那个王言之身边看起来都比站在他身边相称。他知晓桓谨夫妇这些时日又在考量她的亲事,选中的人里有一个便是王言之。
而王言之看起来也是喜欢她的……谁能不喜欢他的掌珠?
他武功比桓玉高上不知多少,轻易便听见有脚步声传来。目光投向她身后不远,方才离去的姜幼薇怀中抱了一把伞,在对上他的目光时面色登时白了下去,随后远远行了个礼转身离去了。
看,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掌珠便又得了一个人的善念。更可笑的是那个姜幼薇曾经算是他的“宫妃”,而掌珠对待她时也是温和有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