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上了年纪的韩老太爷出声道:“是突厥一个小部落的圣女,当初的谢老太爷酒后宠幸她生下了谢清,谢清也一直因为有突厥血统不受宠。”
而因为那一般血脉,先帝的眼睛一直是浓到近黑的深蓝,在日光下格外惹眼。
十年前死去的大皇子也有这样一双眼睛,而谢衍却没有。世人皆以为是谢衍肖母,可实际却不然。
“有那个部落血脉的男儿都有那样一双眼睛,可圣上没有。”韩曜笑得极其古怪,像是知晓了什么格外有趣的事。
“咱们这位圣上,八成不是先帝的亲生子嗣……这样十年前宫中那桩事也能摸到些头绪了。”
一时之间满堂寂静。不知是哪位大人舔了舔干裂的唇,说道:“那也不该由我们捅出来。”
人言一直向着以桓谨为首的寒门官员,稍稍有些脑子的百姓便能看出他们这些士族与圣上的博弈厮杀,事情从他们口中传出,即便是真的也会变成假的。
那些刻意闹大的弑兄杀父、屠戮佛门的名声让百姓视他为残暴之君,可当一件件功绩做出时,百姓倒也不忌讳这些了,甚至还会为其开脱。
古往今来哪个做出一番功绩的君主没有铁血手腕呢?
管他杀了多少人,最终能让百姓得益的就是好君主。
“的确如此。”韩老太爷道,“……不过可以隐隐透露给镇北王一些。”
谢衍久久没有过继立储的念头,镇北王一家又名正言顺,不一定能坐得住。
韩曜看着这些面露赞同之色的老家伙,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他得提早做两手准备。
总觉镇北王那边,不一定如同想象那般顺利……
不同于别处的暗潮汹涌,桓家此时可以称得上鸡飞狗跳。桓谨看到亲自送桓玉回来的谢衍后差点晕过去;俞瑛看着李德指挥着人从马车上搬衣物首饰,两只手微微有些颤;而俞翊则是在桓玉的极力遮掩下看清了她微红的眼角,面上闪过错愕,思索以及愤怒。
“妹妹,”他把桓玉拉倒一旁,声音微微有些颤,“圣……谢……他对你做了什么!”
桓玉对早已回府同样傻眼的阿婵道:“好阿婵,快去帮我煮两个鸡蛋过来!”随后转身敷衍兄长:“我只是眼里进了沙子……”
“进沙子难道能把眼睛哭肿吗?!”俞翊痛心疾首,“即便是圣上也不能……也不能……”
“我除了因授官太过激动哭过一场没有别的事,兄长莫要多想。”桓玉低声道:“也莫要让阿爹阿娘知晓,省得他们烦心。”
俞翊望向不远处站在谢衍面前的桓谨夫妇,片刻无言。
“我觉得他们已经在烦心了。”
放在以往,桓谨定然会恭恭敬敬将谢衍请进自己的书房,为他斟上一杯虽不是茶却绝对清冽甘甜的水。可此时他却任由圣上在冬夜冷风中吹着,还带了些皮笑肉不笑的神色。
“圣上,”他道,“恕微臣多言,您是把掌珠当什么呢?”
他万万不相信谢衍只把桓玉当成一个合心意的小辈或是值得提点的臣子,他送的那些东西一看便不怀好意,衣裙首饰可以敷衍过去,胭脂水粉却太暧昧。
谢衍看到桓玉随同兄长远去的身影,莫名有些不快,最终只淡淡道:“这要看她想让朕做她的什么人。”
在他们面前他仍自称“朕”,除了桓玉之外,所有人都记挂着他的身份,太过亲近反而会平添恐慌。
桓谨和俞瑛面面相觑。
怎么听起来是他们家掌珠占上风?
可也只是听起来。这个人的身份摆在这里,桓玉就永远不可能占上风。
俞瑛垂眸道:“您也同这个孩子相处过些时日了,应当看出她没规矩惯了,又总爱天南海北地跑……实在不是适合入宫的性子。”
谢衍微微蹙起了眉:“朕让她入朝,没让她入宫。”
那就更不成了!
明明是君臣却生出不该有的牵扯,有了牵扯还得不了该有的名分,这算什么事?
更何况他们本来想选的是个好拿捏会疼人的上门女婿,可没想招上这样一个人!
谢衍看着这一对一向对他忠心耿耿此时却满面忧色的夫妻,心中忽地生出些倦怠来。
同他们多说些什么呢?他们又左右不了掌珠的念头。
做了这么多年爹娘,对掌珠的知晓有他多么?
或许早该在几年前于宫中察觉到孤寂时,或是舅父和桓谨一直念叨她有多么聪慧时,他就应当设法将她养在身边。
这样能早一些窥探出她的秘密,也能早一些卸去她的心防。
他难得有想这种“假如”的时候,越想越心烦意乱,干脆转身离去,还留下一句带着些许戾气的话。
“多一个人疼她不好么?”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浮木
在谢衍离开后,桓玉迎来了自江南回来后的第二次“三堂会审”。
白煮蛋的效果颇为出类拨萃,至少她如今看不出哭过的模样,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口舌,眼下一家四口围坐在一处,脸色一个比一个消沉古怪。
最终还是桓谨清了清嗓子先开了口,决定先解一解谢衍那句“看她想让朕做她的什么人”的困惑,小心翼翼问道:“……掌珠,你将圣上当什么人来看?”
桓玉一时有些出神。
她从未认真思量过这件事。
思绪如坠梦中,她在父母兄长繁杂的目光中茫茫然道:“原先……原先我是将他当做知己看的。”
字面意义上的知己。
他知晓关于她的所有事,在他之前,她从未想过会将穿越的事透露过任何人。遇到他之后,所有的事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
她的卸下心防,他的抽丝剥茧。
像是断线的风筝再次被人捉住,漂泊的小舟可以有了可以靠岸的港湾,溺水的人抓住了自救的浮木。
埋藏已久的秘密以及痛苦疏离的情绪都有了那么一个人可以倾吐流露,可她不敢探究那些莫名的情绪中是否掺杂了一丝喜欢。
桓谨听到“知己”二字时苦笑了一下。他的女儿走过这样多的地方,见过这样多的人,待谁都一副赤诚心肠,可又与谁都没有深交,可如今却对那万人之上的人说出了这样两个字。
“可是掌珠,你又知道他的多少事呢?”挥手屏退侍女小厮,他看向面色有些苍白的女儿,隐有痛意,“你知晓圣上曾救过你同你阿娘一命,知晓我成日夸赞的那些功绩,可对他这个人,你又知晓多少呢?”
做了将近二十载天子近臣,他也仅仅知晓那是个待忠臣亲厚对苍生负责可为明主的圣上,可对他这个人却知之甚少。
那是个近乎冷心冷清,无欲无求的人,桓谨不相信他会喜欢任何一个人,那些对他们这些臣子的亲厚也只是因为他们忠心且有益于民。
他是个好君主,但绝对不是个好夫郎。
“为父甚至在想,他待你这般,是因为你是个格外有才入仕必有大用的小娘子。他看中的是你的才学,而并非……”
桓玉沉默了下去。
他求的到底是她脑海中那些对社稷有用的东西,还是她这个人?
在普度寺的山洞里,在他说出“只有你是这样的人”时,她也曾有一瞬这样想过,可他后续的那些话却让她抛下了这种顾虑。
一旁的俞瑛低声喝道:“桓谨,慎言!”
她一向泼辣大胆,此时却面色仓惶,问向桓玉:“……掌珠,那些胭脂,是……是圣上亲自做的么?”
那不是京城任何一家铺子的款式,一看便是这些时日亲手调制的某种古法胭脂。可据她所知,这种胭脂上次传出些风声是在将近二十年前。
彼时还是二皇子的圣上寻到了一种古方,亲手做了胭脂献给了过寿的皇后,也便是当今太后。她收下,却还是斥了一句莫要在杂七杂八的事上费功夫,不如多读些书。
当场脸色便白了的二皇子得了众多贵妇娘子的怜爱,私下忍不住说娘娘待次子也太严厉了些。
桓玉想起紫微殿中那些杂七杂八的图纸,低声道:“……或许罢。”
这一句话惹得桓谨手边的茶盏打翻了。
水泼湿了袍袖,他浑然未觉,喃喃道:“看来他是看中了掌珠这个人……”
“圣上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原先他是拘着压着做圣人,可若是他喜欢上了你,那样浓烈的爱恨会不会伤了你呢?”俞瑛拉着桓玉的手,几欲垂泪,“掌珠,圣上是好圣上,但他不是你的良人。”
“他比你年长这样多,又是君王,如今便这般……日后又会如何?”俞瑛拉着桓玉的手:“而且你如今有了官身,所有的情意都会变成世人言语杀人中的刀,一刀一刀要了你的性命。”
她的掌珠值得更好的、更加炽烈真诚干干净净的人。这么些年来桓谨一直忠于圣上,站在他想要推翻的士族对面受尽攻讦,当年他举手之劳的救命之恩已经还尽了。
如今她的掌珠也要走上为官之路,她知晓这是掌珠自己的选择,可她不想让一心疼爱的女儿承受更多了。
桓玉第一次见到阿娘流露出如此无力的神色,忍不住握紧了她的手指。俞翊静默着听完了这些话,问道:“妹妹说原先将圣上当做知己,那如今呢?”
如今她又把他当成什么?
手腕上佛珠微凉,像是那人总带着凉意的冷如玉的手指。桓玉在家人满含担忧的目光中一时失言,竟不敢再看他们。
她想,我可能……可能有些喜欢他。
而且不仅仅只是喜欢。喜欢两个字太单薄,不如说是那些缠绕成一团的情绪中有那么一分称之为喜欢。
可这两个字又太重,重到她不敢说出口,也不敢听到他真正说出。当这两个字明明白白摆在他们中间时,她就再也不只是她自己。
她何尝不知阿娘说的那些话?这些年的若即若离,甚至于长安的这个家都有些淡薄,说与太傅游学可也并非时时在他身边,所有的这些都是留下一线她可能会离开的端倪。
可那个人一旦真正明确心意,便再也不会松开手了――她承担不起,给不起也还不起那样的情意。
原想便这般糊涂下去,可今日他却偏要将话讲得分明,还给了她这一串佛珠。
慧觉和他有旧事,如今又无故来点拨她,本来前世在普度寺中得到的佛珠如今却又在他那里得到,即便少了其上镌刻经文,可她却隐约觉得这就是那一串佛珠。那些所谓未尽的缘法,佛门度不了她却可能救得了的人,模糊又鲜明地摆在了她眼前。
他们早已牵扯不清了。
但她又不可能把前世今生尽数说与爹娘与兄长,他们终究不似谢衍那般思绪古怪又蔑视世俗,手握皇权又妄想颠覆,他们只是与这世俗有些违逆的人,却还归于世俗之中。
“我都知道……阿爹阿娘,我都知道,可是……”
桓玉手指抚上腕间佛珠。
“可是他不一样。”
可是他不一样……
她在母亲的怀抱和父兄无措的目光中中再次落下泪来。
我该怎么和你们说你们疼爱的女儿还有另一双父母?
我该怎么说我想离去又不舍得?
我该怎么说你们九死一生得来的女儿可能活不了几年了?
倘若一切都无人知晓,便这般过去了,可偏偏有那么一个不一样的人……
他们不知晓今夜一切都凝练在金羽卫的纸笔之上,被传到紫微殿一夜无眠的谢衍手中,最后湮灭在跃动的火舌里。
火光燎过指尖,谢衍看着最后一点墨迹被烧尽,有些无力地阖上眼。
他的真心于掌珠而言,似乎确实不算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可她那样的人,只要捧出一颗心来爱她,她必然会报以格外珍重的情意。
除了这样,他还能怎么留住她呢?
夜色昏沉狰狞,李德匆匆步入,面色格外紧绷:“圣上,今日一干人聚在韩家议事,探子传来的消息是韩家在突厥查探到了有关先帝身世的事,怕是……”
怕是能据此猜出圣上并非先帝亲生的事。
那又怎么样呢?
谢衍的拇指按上太阳穴,其余四指虚虚拢在眉眼之上。
少年时他在陇右,也借查探突厥之名寻到了先帝生母出身的那个小部族,甚至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他们全部杀了,可杀了又能怎么样呢?
杀了他们,他就能变成谢清的儿子了么?可谢清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做他的儿子又能怎么样呢?
把这个皇位坐得更稳当些么?
可他从未想过要这皇位,如今坐在这里,只是这个位置能让他更好地赎罪。他不是什么无所不能的圣人,在感觉自己将能做的都做了后,他终会走向死亡。
因为他本就不该活着。
他不知晓自己做的事能不能偿还罪孽,不知晓所作所为到底是对是错。可无论对错他都已经造下了更多的杀孽,那些死在他手中的人有的罪有应得有的罪不至死,却必须要死去。
唯有死亡能让人屈服,能让他把想做的事做下去。
可他终究要还的。他一意孤行走在这样一条不知对错却已造就尸骨累累的路上,最终也要因自己的贫瘠与悲哀以死谢罪。
是以留下了那个部族中族人的性命,待到一切终将结束时,他也会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死因。
在掌珠出现后,一切都有了不同之处。
她像一面再通透不过的镜子折射出他自以为贫瘠的身形,让他看清自己的骨肉其实还算得上丰盈,行事于此世间而言还算得上有用,同时她又清楚着日后为苍生为百姓该继续走怎样的路。
那时他迎来了久违的解脱与轻松。他看着她,只觉世上所有美好之处都能在她身上寻到,像天生便高洁悲悯的神女。
如果有她在,那这世上一切都会变得更好,看到她一人,抵过他从前做过的所有事。只可惜她心太善,不适合登上皇位,可他这样巧地寻到了一个会全然信赖她又不失天资的继位者。
一切都这样好,好到他甚至忘却旧事,能看着她生出万般绮念,可也仅仅是绮念。
吾道孤苦,幸有谪仙慰藉。若心存感念,便不该惹其坠入凡尘。
毕竟他配不上。
他是应当被世人踏过的石板,她是灵秀山水雕琢出的白玉,他只要看着她就够了。
只要看着她就够了……可只看着也太难熬,或许看都不该看。可不看还会想,想到最深最隐秘的梦里仍旧不得平静。
她在世间一日,他便永远不能平息那些渴求……或许他可以试着接近她,因为她并不排斥他,他甚至觉得她能够宽恕他的出身与罪孽,让他感觉自己能名正言顺地活着,而不是只能名正言顺地死去。
――可她怎么能离开呢?
他怎么能让她离开呢?
将她推上能伸手去救苍生的位置,将她最不会伤害也最无法招架的真心捧出,卑劣地用情与欲围住她,让她驻足让她停留,可这些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