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两家的盟约还是结成了,因为兜兜转转,裴雁柔看中了当时的先帝谢清。
与一个有突厥血脉的庶出子弟结亲,对裴雁柔这种身世样貌谋略都顶尖的娘子来说算是低嫁了。可抛去出身,谢清的确是个一等一的文武双全的好郎君,再有了裴家助力,竟比谢凌更适合问鼎大宝。
谢凌本人对此也乐见其成,毕竟他毕生愿景就是和妻子好友一起驰骋沙场击败突厥,永佑故土平安,实在玩不来什么帝王心术。他的独子,如今的镇北王世子谢行也是这般的性子,也娶了一个出身不高但有同样志向的世子妃。
这是一家子坦坦荡荡光明磊落的人,血脉只在谢怀身上微妙地出了一点变化,不过根子也没歪,只是野心大了些也更争强好胜些。
而先帝虽也姓谢,却和镇北王性子截然不同。
他生母早丧生父不爱,又有陇右最厌恶的突厥血统,过得格外艰难,免不了受其他兄弟欺凌,只一个大大咧咧的嫡长兄谢凌待他好些。在此种地步长出了满肚子的计谋,甚至与裴雁柔的亲事,也是他一见倾心又知晓其家世后步步为营得来的。
可能是因这个缘故在,他在自己求来的妻子面前总有些怯懦自卑。而裴雁柔与其说是心仪谢清这个人,倒不如说是相中了这个人的手段心计。她是有才之人,却终究被女子身份束缚,便摩拳擦掌想要辅佐出一个可为帝王的夫君来。
谢清自己有那种心思,明晓妻子为何嫁给自己后对高位甚至生出了些近乎魔障的心思。于是带着大军南下攻破大卫都城金陵的同时,他设下了一个局。
他要除掉那个对他登上皇位可能有最大阻碍的人。
厌弃他而偏爱谢凌的生父,谢老太爷。
于是本不该进攻的突厥在他南下时突然进犯。谢清熟悉每一个人,他甚至算计出了谢老太爷、谢凌以及秦访晴会出什么样的招数,突厥又会怎样进犯,算计出的结果便是陇右不会失手,最多死一个谢老太爷,其他人或许会伤,但不会死。
沙场上陷入僵局又绝处逢生的一干人并不知晓这一切起因于一个算计,他们的血本不该流。从未亲自上过战场的裴雁柔想不到,丧父断腿哀痛不已的谢凌想不到,只有秦访晴察觉出了某些异样,并在谢清登基后被各方掣肘无法给她相应的封赏时冷下了心,进宫质问他此事是否属实。
谢清自然否认,并且发了好大一场火。但秦访晴看着他身侧怀着身孕却目光疲惫冷然、已经没有在陇右时意气风发的裴雁柔,突然明白了什么。
盛年的帝王也注意到了自己皇后的异样,近乎恐慌地问她:“雁柔,你认定是我做的么?”
裴雁柔静静看着他:“为了皇位,你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
同心同德的帝后突然在故人面前撕下了和睦的假象,秦访晴一时悚然,只觉得以往在陇右时他们这些人共同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败给了时光,败给了局势,败给了皇权。
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将正在慢慢后退,而正在针锋相对的帝后恍然未觉。
谢清压抑着惧怕与愤怒问裴雁柔:“你不希望我登上皇位么?”
裴雁柔只是惨然一笑。
“我只是不明白你做的一些事,那些事分明没有必要。”
秦访晴觉得他们不只是在说谢太公身死这一件事,可她已经不敢再听了。离开宫门前她回望一眼,看到裴雁柔有些痛苦地捂住腹部,谢清仓惶地扶住她,她却将他推开。
最终这些事还是被裴雁柔修书一封送到了陇右的谢凌手上。秦访晴并没有再过问,当时她已经身子衰败得格外严重,只想和裴N好好过完剩下的日子。
而谢凌想起在马蹄下被踩死的老父和自己恢复得不完好的腿痛哭出声,却发现自己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前往长安杀了谢清么?可杀了他之后皇位谁来坐,自己么?还是如同前朝一般让士族把持朝政?
天下百废待兴,长江以南有大卫留下来的烂摊子,还有一个大同教作乱。谢清虽策反了士族,但士族也借此拿乔想要把持朝政。谢清一边修了谢家族谱让他们同早就覆灭的陈郡谢氏扯上关系,看起来和士族同气连枝,一边又不动声色地打压他们,让他们老老实实做臣子。
这些事他都做不好。
而陇右这边,父亲身死,访晴隐退,儿子还小不成气候,只有他一个跛子最熟悉这里,适合镇守在这里。
或许可以拱手让给裴雁柔,可裴雁柔虽现在与谢清不睦,但真的舍得他死么?经历了秦访晴被逼退隐,裴雁柔又敢像以前在陇右那般插手政事么?
数年图谋与汲汲营营,又换来了什么?倒不如还在陇右时,他们两对成婚不久的小夫妻连带着一双裴N和秦访晴,在篝火旁举起酒杯一碰,所有情意都坦坦荡荡化在酒中。
曾直来直往的镇北王在陇右长成了岿然不动的树,在一片物是人非中不甘又认命了十数年,从未踏入过长安一步。直到十数年后,少年谢衍来陇右历练,将他从再一次差点逃不出的包围中救下。
于是鬓角已生出白发的镇北王想,前尘旧事,不如便这么散去罢。
救了他这一命,抵父亲那一命。
谢清有谢清的道理,毕竟父亲确实不喜又苛待他,有极大可能阻拦他登上皇位,而父亲又的的确确疼爱自己。这些年,他是好的皇帝,他是好的镇北王,皇帝并未因镇北王拥兵自重生出忌惮,镇北王也并未因仇怨置边疆不顾谋反。
这些事不散去,难道还要留给下一代忧心么?
不如把一切同这个故人次子说开,让他带个话回去,也算了却前尘。
可这个刚长成的少年却在听到这些话后面色苍白下去,用一种极其惨痛的目光注视着他。
“没有还清的,您这一命……”烈酒入喉仿若刀割,镇北王听到谢衍用格外古怪的口吻道,“我救您这一命实在和我那父皇扯不上干系……”
父皇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股强烈的讽刺意味,镇北王莫名觉得心慌:“阿衍,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只是笑着摆摆手,却让人觉得比哭都痛。许久后他才将脸上那实在锥心的笑收起来,眼中燃起一股奇异的光彩:“伯父。”
他问:“伯父,你想做皇帝么?”
镇北王额角青筋都在跳:“我想做个屁!我巴不得一家子都和皇族扯不上干系!你这小子说什么醉话呢……”
谢衍见他并没这种想法,竟有些失望,片刻后把正在和有孕的妻子你侬我侬的谢行喊了过来问道:“堂兄,你想做皇帝么?”
谢行被吓得一碰三尺高:“你这混小子是想害我么?”
父子俩将谢衍押回了房中,本想等次日他酒醒后再好好说一说,谁料次日他竟不辞而别。在他离去后不久,长安便传来了谢清驾崩大皇子谢衡身死的消息。镇北王思忖良久,给谢衍去了一封信。
他和谢行父子两人绝无半分不臣之心,只要谢衍是个好皇帝,他们永远会做好臣子,这是报恩也是本分――不管谢衍是谁。
在某些细枝末节和谢衍的言行中,镇北王还是察觉到了某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至于后辈想做什么,想要皇位还是想做忠臣,就让他们自己想法子去,最惨不过生死不论。
谢衍看着谢悯的信,揉了揉额角道:“给谢悯去一封信,让她自己看着应付,也不要真正伤了谢怀……韩家怎么就这点手段。”
也是,蝇营狗苟久了的人,怕是根本不敢想象世上有镇北王一家子那样的人。
不免有些意兴阑珊,猜测他们在镇北王处碰壁后会使出什么样的法子……直接放出传言?找其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宗亲做局?或是想法子透露给突厥,毕竟找到的人证是突厥小部族的圣女亲族。
或许他们更聪明些,知晓他并非先帝亲生后转而去探查他的生父是谁,扒出他生父的身份……那样才能让他这个还算有些政绩的君王真正身败名裂。
想来在这件事上这些士族还有的耽搁,会一步步一招招循序渐进来。这样也好,让他的掌珠慢慢知晓所有事,心疼他更久一些。
想来也只有她会在知晓他的身份后会心疼他。
思及此处不免拧眉,看着桌上已经摆好的饭菜问:“掌珠怎么还没来?”
李德小心翼翼道:“二月底便要省试,这段时日学生们最上进。娘子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八成是被讨教的学生绊住了。”
这是学生们越来越敬重她,他应当为她高兴才是,可心中却只有沉郁。学生们多耽搁一刻,他们便少相处一刻。许是前几日在她闺阁他的言行举止太过了些,这几日她同他相处时不免有些紧绷拘束,言谈间也少了温存,多说些公事。
若不是她还会时不时看着他出神且耳根泛红,他都要以为她是因他太过冒犯而心中不悦了。
又等了片刻,总算等来了桓玉,她精神头很足,眼下却有淡淡的乌青。这乌青前几日便有一些,他未敢多干涉,今日却更加浓重,在她白玉般的肌肤上格外明显。
“以往我同太傅说于典籍中择名篇新编一本选集的事,他这些时日竟押着鲁郡前来的子弟给做完了。”桓玉兴致颇高,“这选集主要是让寻常人明理用的,但大多数百姓还不识字,我便想着再编一本识字的书出来。”
谢衍盯着她眼下的乌青,耐心侧耳听着。
桓玉便说着自己尚不成熟的想法:“虽有先贤所编《说文解字》,但实在不适合百姓开蒙,我想先用象形图画一一比对,列一些常用的简单字做索引,而后再依次编写这些字的同音字。最初不贪多,只挑那些最常用的收录,日后再慢慢改版补充……”
想来是她自己读书读得时日长,便在让百姓识字开蒙方面有股特别的执着。言谈间她竟忘了夹菜,只老老实实吃他放到她碗中的,竟连平日不怎么爱吃的都无知无觉吃了些。
见状他又顺势多给她布了些寻常她不喜的菜,毕竟那对她的身子好。估摸着她应当吃得差不多,他便放下筷子,她便也放下了,又说了许久才兴致勃勃问他:“你觉得如何?”
谢衍道:“极好。”
得了他这两个字,桓玉便也觉得没什么可顾虑的,便道:“待会儿回府我便着手准备,这种事还是早做为好。”
待会儿回去便做?
她今日午后的确在国子监没有课了,可她竟不小睡一会儿么?这样忙起来今夜是不是又要废寝忘食?
心中便有些不快,低声问她:“不小睡一会儿么?”
这样柔缓的语调让桓玉后知后觉察觉出一丝疲惫,便打了个呵欠道:“……那我回府去睡。”
看着她眼中蒙上一层浅浅的水雾,眉眼间生出了倦色,又担忧她回府路上将瞌睡赶跑又阳奉阴违忙活编书,便问道:“在这里睡好不好?”
桓玉好不容易生出的睡意被他这一句话惊散了,又想起几日前他在她闺阁将欲念吐露给她的模样,哪里敢留下,轻声道:“……不要。”
并非嫌弃他,只觉得有些太快了,快得她心慌意乱。
谢衍只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问道:“放你回去你真会老老实实歇着?”
原本是打算歇着的,可被他这样看着莫名便觉得自己言而无信,出口的话都带了迟疑:“会的……吧?”
迟疑的这点功夫,便被他抓着手腕到了里间的卧房。刚想抽出手躲出去,便被入眼的摆设惊住了。
原先她进过他的卧房一次,布置的颇为冷清寡淡,而此时却全然换了模样,还是熟悉的模样――幔帐是她惯用的烟青,垂感极好,妆奁铜镜、玉器摆件等竟和她在桓府的卧房一模一样,恍惚间她竟觉自己是在家中。
回过神来,只觉这间屋子要把自己吞没。桓玉觉得自己应当气一气,可他的卧房应当随他布置,即便仿了她的样式也犯不着被她指摘。又觉得该羞一羞,毕竟想想他这几日睡在这样一间屋子里便脸热,他什么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可实际上却气不出也羞不来,只觉脑子一团浆糊,想快些逃开,便看了一眼幔帐后那张不一样的床,推脱道:“我认床。”
见他唇角轻微勾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多荒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高床软枕睡过山洞草堆躺过,哪里会有这种毛病!
“是我思虑不周。”谢衍语气仍旧平和,“明日差人打一张一样的床抬进来。”
桓玉脑中“嗡”地一声,血色从耳垂蔓延到面颊,欲哭无泪道:“不……不必了……其实我也不怎么认床……”
急起来真是连自己说什么都顾不上了。谢衍轻叹一声,却没有半分让她如愿的心思:“那便睡这张。”
垂眸看她时又带了些安抚:“我不做什么,只看着你好好睡一会儿。”
再推拒倒显得是她想得不干不净了。桓玉茫然应了,无意识地坐在了床边,并没有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攥紧,像是在忍耐什么。
在看到他俯身想给她褪去鞋袜时她才终于回过神轻轻推开他:“不要……”
谢衍微微抬首对上她仓惶目光,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这种仰视的模样让她再次败下阵来,刚想屈服时却听见外头李德绷紧了嗓子通传:“圣上,桓相公有事求见。”
桓玉终于得以从那张床榻上脱身,躲开谢衍去问李德:“李公公,我阿爹有什么事?”
全然没有看到身后的谢衍面色变得极为冷然。
拇指紧扣在其余的指节上,察觉到痛意才缓和了躁郁起身。
桓谨可真是会挑时候……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韩瑶
桓谨的确是特意挑了这个时辰。
往日这个时候,圣上都在御书房待着,他家掌珠要不在国子监要不已经回家去了。可今日圣上迟迟未至,掌珠也没有踪影,他在御书房前摆出了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让小太监通传有急事禀报。
以往勤政的圣上这些时日虽仍无纰漏,但已不复往日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大有被女色迷惑的意味,那女色还是他的爱女……他这个既当臣子又当父亲的简直郁闷极了。
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急事,只递个折子也不会出差错,可他偏偏心里堵得厉害,便想合情合理地给圣上添个堵。
远远瞧见了人影,掌珠竟在圣上前头走着。放在以往桓谨定会教导她多顾忌些礼数,如今却全然当做没看到,对她身后的谢衍行礼也行得格外敷衍。
本不想这样敷衍的,毕竟他是个尽职尽责的好臣子。可圣上面色实在沉郁难看,上一次见他这样还是在数年前华阴杨氏的德妃秽乱宫闱搞出个皇嗣的时候,而向来平和的掌珠看到他时竟露出一点“得救了”的面色。桓谨肚子里滚过一圈便猜到方才可能有什么事,心中愈发不畅快,也不大愿意拿出往日的恭敬来。
桓玉见这二人都迟迟不开口,清了清嗓子问道:“……阿爹,出什么事了?”
“这个嘛……”桓谨肚子里打起官腔,却看见不远处有小太监引着自家小厮走了过来,心中一动对谢衍道:“还请圣上容臣听家中小厮回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