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她却嫁给了一个样样不如他,出身还格外卑贱的谢清,而这个谢清日后还极有可能做诸多豪强之中最后的胜者。
他觉得可笑。可笑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因为他注定无法得到谢清会拥有的一切,可谢清甚至还在埋怨裴雁柔对他太过冷淡。
为什么要费心思做这些事……
可能只是为了让他自己多得到些东西。
他看出谢清爱裴雁柔几欲疯狂,裴雁柔对谢清也并非一丝情意也无,只是以她自己的念头做着一个好夫人,未来的好皇后。这让她无法予以谢清同样的爱意,这件事让谢清痛苦。
这个人心中始终怀有卑怯之情,需要身边人全然信服他尊重他,需要自己的妻子全然恋慕他。得不到这些,他的脾性也一日比一日阴沉。裴雁柔渐渐察觉到他似乎心怀不满,原本平静待他,后来态度竟渐渐冷漠下去。
魏鸿觉得心中畅快。
以往她算什么冷漠?她待人真正冷漠时,都不会正眼看那个人一眼。
可面上却做出忧虑神色对谢清道:“主公还是要快些哄好夫人,裴N这些时日已经对主公有些不满,若修书让鲁郡裴家知道了,怕是……”
他终究还是心系大位的,是以他一定盼望着裴雁柔腹中孩子的降生。谢家的势力如今越来越大,谢凌也有了长子,他不敢失去这个孩子和裴家的支持。
是以在听到大夫说裴雁柔胎相有些不稳时,魏鸿如愿看到了谢清脸上一闪而逝的惊慌。
又过了几日,魏鸿将府中那个藏了数月的女子押了过去,说这女子谎称她怀了谢清的孩子,该如何处置。谢清看了她的脸一眼,皱眉道杀了。
那女子便扑在他脚边,诉说数月前他醉酒的那个夜。
谢清看起来有一瞬间的迟疑,不过应当还是想要杀了她,毕竟仅凭言语无法断定此事是真是假。魏鸿抢在他开口说“杀”之前道:“主公切莫被这女子花言巧语蒙骗,这种关头想给您弄出个有了庶出子女的名头,实在是居心不良。”
庶出二字让谢清的手悄然握紧。魏鸿装作没看到,继续道:“何况她怎么可能悄无声息有孕这么久不被发现?此事太过蹊跷。”
谢清想起自己的生母,那个突厥女奴。
她也是悄悄留下了腹中子嗣,直到快要临盆时才找上了谢老太爷。即便厌恶她出身卑贱,谢老太爷还是留下了他,因为确信了他到底是谢家子嗣。
眼前这一幕荒诞地与他的身世重合,谢清心想,暂且留下这个孩子罢。
等这个孩子生下来,看看到底像不像他……
更为荒诞的是,数日后这女子与裴雁柔一同生产。
他不知晓魏鸿给那女子用了催产药。
谢清等在裴雁柔的产房前,听到产婆颤抖着说她生下了一个死胎。与此同时,魏鸿抱来了一个有着同谢清同样的眼睛,下颌处却与裴雁柔有几分肖似的孩子。
只犹豫了片刻,他便让产婆把那孩子抱进了裴雁柔的产房,随后魏鸿看到谢清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含了隐隐的杀意。
他只在这一点上觉得谢清是个可造之材,因为他懂得什么时候该杀人。
想杀便杀,他自有脱身之法。
于是几年后,他又换了张易容的脸变成了谢清招揽的暗卫,守在裴雁柔的院落。某夜他换回曾经属于“魏鸿”的易容,漫不经心从正门踏进她的卧房。
她正面带笑意,哄着谢衡睡觉。谢衡出生后他们夫妻二人融洽了许多,她不知晓那是因为谢清心有愧疚尽力顺从她。
“夫人,”他语气亲昵,低声道,“你想听个故事么?”
只要稍加修饰,就能把他自己从这件事中全然摘去,让她恨上谢清。
可无上权势近在眼前,她也不可能蠢到放弃一切和谢清撕破脸面,也不知道她会想怎么报复谢清……
是让他没想到的方式。
是让他得偿所愿的方式。
月余后她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对谢清说再有身孕。谢清仿佛放下什么重担般大笑起来,殷切期盼这是个男孩儿,并定下了一个“衍”字为名。
他在暗处听着,觉得这个字很好。
是繁衍生息的衍。
而后的数年见,他陪着裴雁柔,等着看谢清最后会立哪个孩子为太子。
谢清在皇位上时日越长疑心越重,甚至在士族的蛊惑下开始求仙问道服用丹散。在面容肖似自己性情敦厚仁和却有些驽钝的长子与丝毫不像他却格外出众的次子间,最终选择了长子。
他看出谢衍并无争权夺利之心,甚至还颇为敬重敦厚的长兄,应当会一心扶持他。
裴雁柔怀有的最后一丝期待终于破灭。
于是在她那个对一切毫不知情的长子即将被册立的前夜,他帮着她将屠刀对准了她二十多年的夫君。
是时候做一个了解了。
“是我糊涂。”裴太后看着镇北王妃,思及往事,身体竟有些颤栗,“我只以为是谢清负我,负了我们所有人,竟没察觉这是有心之人的一个局……他想让阿衍坐上皇位,阿衍不想,可是……可是除了阿衍还能有谁……”
谢清让她养了一个不属于她的孩子,她便生下一个不属于他的孩子。
她不会让谢清的血脉登上皇位。那个位子上必须是她的孩子。
这一切心思都被那个人摸透,于是他轻而易举做成了他想要做成的事,给这世间留下了一出天大的闹剧。
让她的阿衍终日不得安生的闹剧。
镇北王妃听着这一切,想起十余年前谢衍在陇右问他的丈夫儿子想不想做皇帝,竟隐隐觉得身冷。
她问:“那个‘魏鸿’,到底是谁?”
他绝不是一个单纯的不甘心的幕僚,更像是同谢家裴家有仇之人。
裴太后面色苍白,想起十年前那个血腥的夜。
阿衍提剑指着他的生父,面色惨然同她道:“母后,您为了报复近乎玩笑般生下了我,有没有想过我的这个生父到底是谁?!”
她阖上了眼。
“我不知道。”
她对镇北王妃道:“我不知道。”
那个人的身份,她谁也不能告诉。这不只是为了保住阿衍的皇位,这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
就让那个人永远是一个因主公不仁而心存不满的幕僚罢。
裴太后并未留下一同用膳。
于是谢衍抬头望过去时,只对上镇北王妃含着担忧心疼与几分困惑的眼。
母后果真不敢把那个人的身份说出去,他想。
心中莫名一哂。他端起桓玉手边的酒樽,对镇北王妃道:“伯母快落座罢。”
桓玉的目光根本离不开他手中的酒樽,低声道:“我就只喝这么一杯……”
谢衍看向她身侧满眼都是“你怎能如此苛待她”的谢悯,想起她得知谢悯身世后面上的难过之色,想起她在知晓他并非谢清亲生时说“又不是你想以这样的身份生下来的”。
她看人只看行迹,不论出身。
心软了下去,酒樽递到了她的唇边。她面色再次涨红,无奈地就着他的手饮尽。
打趣的目光又多了一道,桓玉终于忍不下去了,草草吃了些东西起身道:“臣身体有些不适,先行告退回府……”
手腕便被拉住了。她对上他瞳色极深的双眼,听到他轻声问:“在宫中住了这么长时日,怎么今日想回桓府了?”
镇北王妃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谢衍在说些什么,匪夷所思道:“没成婚你就让人家小娘子同你住在宫中?!”
另一侧的镇北王已经在取身上的佩剑了。
谢衍仍只看着她,问道:“掌珠,你何时愿意同我成亲呢?”
这下镇北王夫妇诧异的目光投到了她身上。
桓玉欲哭无泪地想,这真的不是在逼婚么……
怎么解释似乎都说不通,她干脆闭上了眼睛,学着高门贵女们的架势佯装醉酒晕了过去,倒在了谢衍身上。
她似乎听到了他极不明显的一声笑。
又听见镇北王“嘿”了一声,说:“小丫头装晕不是很熟练,都是破绽。”
桓玉禁不起这样的打趣,以手掩面气若游丝道:“求求您别说了……”
她真的快羞晕过去了。
第65章 牵绊
是夜,镇北王等人留宿宫中。这放在外人眼中是圣上恩宠,放在他们自己心中,只觉是寻常事,并不值得过多揣测其后深意。
桓玉饮了几杯酒,睡得也早了些。待她睡熟后,谢衍披了外袍,到了镇北王和镇北王妃下榻的殿中。
他们还未沐浴更衣,显然是特意等着他来。镇北王见他衣着松散面色平和,一身孤寒消弭无踪,打趣道:“又不是哄孩子,至于等她睡下再过来么?”
谢衍可不似桓玉那般面皮薄,淡然道:“她身子弱,不看着我放不下心。”
闻言镇北王妃皱起了眉:“我记得以往还好得很,只带了个侍女骑马去西蕃游历……怎么眼下这般模样?”
是不是被长安城中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损耗了心神?
谢衍心中深埋的恐慌与不安便又浮了上来。
各地的名医都寻过看过,都没什么好法子,大多数人甚至看不出她有病在身。她闻言也只是笑笑,还叹一句慧明给的药方真是好,倘若她当初没有伤心太过,怕是能安安稳稳活到二十岁。
他把祈福的经文抄了一卷又一卷,午夜梦回时想起自己在佛前对护国寺僧人落下屠刀,竟生出一身涔涔冷汗。耳畔恶鬼哭嚎的幻觉再一次出现,他便伸出手去摸她的脉搏,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仅存的浮木。
然后便这般看着她,整宿不敢合眼。
时日长了难免会被她发觉。那时她会把纤长的手指扣进他的指缝中,同他讲另一个她熟知的世道里的灭佛之事。
“在其位,谋其职,尽其事。”她缓缓道,“以史为鉴便可知,你从未做错过什么。”
有些事在漫长的时光中,总要有人去做,只是恰好那个人是他。而他又有一个问心有愧的身世,自觉愧对世人,落在他们身上的刀便在他心中留下了烦扰的刺。
谢衍心想,那些事于他早就没有这样重要了。
他只是怕这世上真的有神佛。
那他做过的那些触怒神佛的事,便有可能化作狰狞可怖的业果,落在他身上。得而复失,他想不出比这更让他锥心刺骨的痛。
有时便会隐隐试探她对鬼神之事的看法,往往她会不假思索道“无稽之谈”,他便放下心,随后又因她不可捉摸的来历与虚无缥缈的去处陷入更深的恐慌中。
若是没有神佛,那他的掌珠怎么会来这里呢?
若是没有神佛,他又该怎么祈求让她活下去?
思虑过重时,便疑心她是一个幻梦,这数年光阴不过是他吞食“梦里寻花”陷入深眠的弹指一瞬。
这样好的小娘子,是不是只是他内心渴求化作的一个虚影?所以才哪里都合他的心意,哪里都让他无比心动。
有次床笫之间,这样的念头又浮现出来,他便撬开她的唇舌,把左手虎口递到她唇齿边,让她咬住。
她以为他是怕她忍耐之时咬伤她自己,便照样做了,不过到底收了力道――她哪里是会伤人的性子,即便这种时候也做不到。
纠缠许久手上也只留下了浅浅的齿痕,丝毫不觉得痛。便用手段逼她,逼出她的难耐与羞赧火气,让她贝齿咬出深深的血痕。
那时他抽身离开她,将所有欢愉都抛却,感受那一丝真切的疼痛,知晓这一切都是真实后再重重抵回去。
后来她甚至红着脸难以启齿问他,是不是有某种恋痛的癖好……他当时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难得生出了些微妙的恼火。
于是按着她趴在腿上,掂量着力道抬起了手掌。快要落到她腰下柔软之处时才惊觉自己在做些什么,硬生生止住,手背涨起了近乎可怖的青筋。
真是疯了。
那么卑劣,那么下作,那么不堪……
在他收回手后她才意识到了什么,眼中水雾更重,好一会儿才带着羞喃喃道:“你是想让我疼……”
某些时候她言语行径都坦诚到让他受不住,怕再生出这样折辱她的事,便压下难堪把自己心中那些荒谬的忧怖说出口。她便道:“即便真有神佛,他们也并非世人想象的那般无所不能……种种神异之事,也是有人先求。”
“若无人事,天命难行。”她道,“我们尽所能做好人事便是,总会有好结果的。”
可谢衍并不知晓人事到底该做到什么程度才会有顺遂己心的天命,此时又想要回紫微殿去看着桓玉,可又知晓此时有要事,便忍下坐立难安对镇北王夫妇道:“她有旧疾,这些时日有些反复。”
镇北王妃听了有些难受,道了声“怎么就这样坎坷”,也勾出了镇北王难得的伤怀。他憋了许久才道:“谢清还有雁柔都是糊涂东西,都被权势逼成疯子了!”
弄出一摊子烂事来,苦了好端端的孩子!
想起曾经谢衍毫无生趣在陇右待的那几年,镇北王揪起心问:“阿衍,你……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不是……”
不是谢清亲生的孩子的?
谢衍顿了顿道:“在掌珠出生的时候。”
镇北王心中好不容易生出的一丝难受登时烟消云散,瞠目结舌道:“我怎么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生的,你如今是离了人家小娘子不能活了么?”
十句话中有九句都要带着,怎么这样没出息!
镇北王妃倒是打听过桓玉的生辰,咳了几声打圆场道:“那就是还没十岁的时候……”
镇北王道:“你竟大了人家那么多!年近而立的人还没把小娘子哄到手,你有没有用?你也知道我腿脚不太好进京不便,干脆择日不如撞日这几个月就……”
一旁的镇北王妃被声如洪钟的老夫吵得头昏脑涨,忍不住伸手狠狠掐了他一把,但自己出口的话也从正事偏到了旁处:“以往你没碰上合心的,如今碰上了那孩子身子却不好,那你们的子嗣该如何是好?”
子嗣似乎是世人逃不开的无形束缚。谢衍倏地觉得疲倦,沉声道:“不会有子嗣。”
“我不想要,她也不想。”
好在她不想。
如果她真的想要一个孩子,他应当会力所能及给她,她的喜恶远远比他的意愿重要。可一想到那孩子是他玷污她的证明,会将她本就不多的生机尽数夺取,他便难以克制的生出躁郁。
好在她不想。
面前的长辈面色都有些诧异,显然理解不了他们的念头。谢衍没有多言,只道:“还有阿怀和阿悯。”
“阿怀就算了。”镇北王妃摇摇头,“他的确是个出挑的孩子,可比不过阿悯。再者,我们其实也不想……”
不想让他坐上高位。
一是不忍他受那么多的苦,二是怕这个本就有野心的孩子被权势腐蚀成他们不认识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