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根本见不得一丁点她受伤的可能。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天象
何穆很快便差探出了马发狂的原因,前来禀报。
“那姜家娘子身上熏了时兴的香料,同她惯用的梳头水味道混在一起,让马受了惊。”何穆低声道,“……至于是否是巧合,还需继续查探。”
外头的人心中惶惶候着,这处校场歇脚的室内却格外静谧。谢衍信不过太医,亲自给桓玉上着药,闻言冷声道:“赶出宫去。”
何穆问:“可需再按最初考校的好坏再补上一个伴读?”
“补上罢。”桓玉道,“……教两个也是教,教一群也是教。”
她觉得自己讲授的那些东西这些孩子还是值得一听的。
“那便补上罢。”谢衍道,“再将所有伴读好好查上一番,一丝一毫的纰漏也不要留。”
何穆悄然离去,室内只留他们二人。谢衍撩开她的裙摆,褪下衣裤,用掌心将她腿上的淤青揉开。
药微凉,他的掌心更凉,让她忍不住颤栗与涩然。“我不会出事的。”指尖虚虚搭在他的肩上,桓玉低声道,“你忘了我的骑术还不错么?当初去金陵时,你和太傅在马车上,我在车外,还时不时为你们买些吃食……”
于是谢衍便忆起在南下路上,她剑柄挑起车帘,眉眼含笑望过来。
从未忘却,如在眼前。
他以为自己动情是在一步一步触及她秘密时,如今却忽觉更早。在舅父府中第一次正儿八经见她时,心中便满是偏爱。
“万一呢?”谢衍尾音里带上了些颤栗,“我都不敢想在江南时怎么敢让你去对付雷元亮,又带着你进常家……”
桓玉无奈道:“怎么又说起以往的事来了,带我去自然是因为我有用处……”
不然哪里找人糊弄住雷元亮,又有谁能哄住满身戒备的谢悯?
“倒不如先想想别的。”她叹了口气,“众目睽睽之下瞒也瞒不住,怕是会有些不好的传言……我倒是不在意那些,你可不要因此动气。”
总会有面对那些的一天的,只是她没料到是现在。
实在不是个好时候。
果不其然,不出几日京中便开始流传桓玉惊马,圣上相救之事。加之有人有意挑拨,京中人对以往桓玉为何会在江南与圣上共事,圣上又为何轻易让她入朝为官之事起了诸多暧昧猜测,“惑乱帝心”之语四起。
桓玉听了也不觉难受,还有心思对面有戾气的谢衍打趣:“也不算空穴来风。”
不过太过分了些,把她说成一无是处以色侍人的妖女了。
可传言不仅仅如此。
以往后宫空置,圣上不近女色不育子嗣。最初百姓是信了他潜心佛学的托词,后来在护国寺之祸后意识到这不过是句空话,谁料几月后又出了华阴杨氏的乱子,血腥威慑下无人再敢公然议论,只私下猜测他到底是有什么毛病。
少年时在陇右受了伤不能人道?
那也不该遣散宫室,不然不是明晃晃告诉世人此种隐情么?
抑或是不好女色好男色?
可宫中也没什么娈童小倌儿,只数年如一日的冷清。
久而久之,世人也渐渐接受他只是不好女色,只东宫未立一件事让人忧心。如今有了立东宫的心思,可又传出此等男女之事,那若是日后桓家娘子有了身孕,东宫到底立谁?
圣上此番召镇北王携孙进京,到底是为了软禁他们给亲生子嗣日后铺路,还是真心想从那两个小郎君里过继一个?
这些话被幕僚传入镇北王耳中,扰得他头疼欲裂,拍案怒道:“我最恨这种满腹阴私暗中散播谣言之人!”
可传出去,又成了镇北王怒斥圣上满腹阴私。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隔日御史台士族派系又有人上了折子,斥责桓玉言行不端,借冶铁炼钢之法传授道士炼金之法,有违数年前圣上亲自改动的律法。她所编之书也不避帝王名讳,更于“衍”字注解后自题“治世穷冯衍,残年老管宁。安居得后死,不敢恨飘零”,有讥讽帝王,大逆不道之意。
彼时谢衍立于高堂之上,白玉冕旒后是一双戾气纵生的眼,语调有种令人悚然的平静:“哪里大逆不道?”
状似平常,可朝臣都看出他是在动怒质问在他眼中“无事生非”的臣子。
那是他想藏也藏不住的东西,多年平静如波的万顷之陂生出微澜,即便只有一丝,于池水之中的游鱼而言却是惊涛骇浪。
手段酷烈果决、喜怒莫测无人敢忤逆的圣上,突然便褪去了刀枪不入的恩威,有了可任人攻讦的软肋。
有人叫好,有人失望,有人不安,有人恐慌。
这样的满城风雨中,原本该欢喜大办的俞翊和韩瑶的亲事也一切从简。即便如此,长安城中为官之人也一窝蜂地迎上了门来。
不只是为了吃喜酒,更是为了挑错处。
毕竟这一家人实在位居高位太久了,谁能不眼馋呢?
那日桓玉少见地穿了身浅绯色衣裙,身姿窈窕容色如玉。观礼的孩童中有人唱“七月半,现妖邪,惑帝心,乱江山”,随后嬉笑着在她身边走开。
有人便低声道:“桓家这娘子不就是七月半生的么?我记得以往桓相公都怕她八字不好进宫冲撞了贵人,怎么这两年却变了样?怕不是有妖邪上了她的身迷惑众人……”
语调越来越低,忍不住去看桓玉面色。她竟毫无怒与怕,一双天生水雾迷蒙的眼静静看着他们,像瞧一出与自己无关的滑稽闹剧。
只平和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落入旁人眼中,像是有所依靠所以肆无忌惮的妖鬼。
指点声越来越多,桓玉面上终于带了几分无奈与恹恹,生怕自己把这桩亲事扰得更糟,干脆起身离去。还未离开众人目光之下,便听见喧哗声四起,有人恐慌地问:“白日怎么能瞧见星星?”
于是众人看到方才还从容不迫的桓家娘子霍然色变,手扶廊柱稳住身形,抬眼望向头顶苍穹。
《汉书》高后纪,三年秋,星昼现。四年夏,少帝自知非皇后子。
同她有着千丝万缕干系的流言沸沸扬扬,惹得谢衍成日惶惶不安心烦意乱,不日心怀不轨的突厥将进京,如今怎么就撞上这样对他们不利的天象?!
桓玉突然忆起在韩家宗祠密室之内,她为韩瑶翻找解药时,曾掠过几张记载近年天象的纸张。
她粗浅看了一眼觉其无用,便没在意。
如今想来,那纸张上一些奇诡痕迹不像是单单记载,更像是那本来就有几分本事在身的神婆的……推演。
她自己身上的确有古怪,可偏偏为什么是这些时日才被人指出?为何突厥将进京朝拜议和之时一拖再拖直到现在还未进京?
似有满是恶意的轻笑响于耳侧,桓玉面色苍白望过去,看到了安分了许多时日的韩曜。
他似乎是怕抢了俞翊这个新郎官的风头,并未着穿惯了的红衣,而是如桓玉一般穿了浅绯色。只是桓玉穿得冷淡,他却带了艳,笑意也格外粲然。
似是嘲讽。
桓玉稳住心神走向自己的院子。
谢衍坐在院中石桌旁,深色眼瞳中映出白日星辰,面上竟是少见的恐慌惨然。
“掌珠。”见到她时他勉强勾唇一笑,像是要安抚她也安抚自己,只可以无济于事。
阖了阖眼,谢衍无力道:“我知晓他们会用出身一事对付我,做好了万般防范,可未曾想会有天象如斯……”
而有关于她的那些妖邪作乱似是而非的话在前,怕是要有不少人把这奇诡的天象硬加在她身上。
那些人要她做杀死他的刀。
“是我牵累你。”他道,“若我……若我早些年便把这些事解决,他们此时也不会蓄意针对你。”
肺腑间生出痛与自厌,一时间他竟不敢看她。
桓玉茫然道:“可我八字的确不好,所讲冶铁之法也的确借了道士炼金所用,那几句诗也是编书时兴起亲笔写下。”
“你即便有错,也只是错在太过庇护我。”她低声道,“我被你纵容保护太过,险些忘了这是个什么样的世道,没能谨言慎行。”
在他身边,她已经下意识无所顾忌无所隐藏,是以生出祸端。
谢衍有些喘不上气。
他强留下她是僭越,与她亲昵是亵渎,怎能让她处处担惊受怕,活成世俗里的木偶泥塑?
可到底是他的错。
他断断续续道:“掌珠……你不知晓。”
“我数年前就知道突厥那个小部族还有人留存,我也早就知晓韩家查探到了我并非先帝亲生。”
“我知道韩家最初有意将此事透露给陇右,也知道他们如今用此事勾结了突厥,而突厥此次进京包藏祸心,想要让此事大白于天下。”
石桌上摆着几刻前送来的迷信,突厥终于要进京议和了。几个时辰后这消息便会传遍长安,在这个天象有异的日子里生出更多猜忌不安。
他在桓玉越来越迷茫不解的目光中继续道:“我纵容此事,只是想看到当世人皆知我厌我时,你愈发怜我、爱我,对我心软……永远留下来陪着我。”
镇北王等人不厌是因为他是裴雁柔的孩子,是个让陇右安生的好皇帝,太傅亦如此。
谢悯不厌是因为她出身同样不堪。
只有她,只有她……
疯狂荒诞的算计,卑微不安的渴求。
谢衍心想,她该讨厌他的,若他没有这些古怪筹谋,也不至于让她惹得世人猜疑。
若伯父或是舅父他们知晓他放纵一切,怕是要气得给他一拳骂他疯了。
他的掌珠又会怎么做呢?
他静默等着来自于她的审判,下一瞬却感受到她微凉的指尖落于侧脸。
“你查到突厥那个小部族是在喜欢上我之前,”她的声音仿若被三月的雨淋湿,“那你当时又是怀着什么心思留下那些人的性命?”
“谢衍,”桓玉唇齿间吐出他的姓名,看到他微微颤抖。
她感觉自己快要落泪。
“你是不是早就算计着有朝一日要让人把这件事捅出来?”
她继续问:“你是不是早就想落到被世人斥责指摘的境地?”
因为你总觉自己有愧于世,不能受万人跪拜俯首。
眼中泪终于滑落下来。
“你只是想求死。”桓玉嗓音渺然道,“你还是觉得留不住我,所以一直想和我一起死,在死之前还要让我尽可能多的爱你怜你舍不得你。”
她颓然扑进他怀中。
“……你这个疯子。”
你这个行事荒诞至此,却只会让我更加心软的疯子。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烙印
谢衍想,该辩解一番的。
可似乎也没有什么能够辩解的。
她没有推开他,也没有斥责打骂,只在他怀中无言垂泪。他呼吸都滞住,手扣住她单薄背脊,去吻她脸上泪痕。
桓玉心中有气,掌心抵住他的肩膀想要推开,可又根本下不了力气。他应当看出她比怒气更泛滥的心软,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从她手背抵入指缝十指相扣。
“放开……”她想强硬些,可语调是一触即散的破碎,“谢衍你放开我……”
可却被他抱得更紧,听到他沙哑道:“掌珠,再气也不能推开我,除此之外什么都好。”
桓玉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她做不出给他一巴掌或是辱骂他的事,只颤声道:“你这样把自己往万劫不复的境地里推,一步差错便可能摔个粉身碎骨,如同眼下这般……你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和下场……谋求我的爱怜,难不成我心软你就能活得更好些么?!”
谢衍终于迟钝地明白了她在气些什么。
不是在气他对她欺瞒有所算计,而是在气他太过轻贱自己的性命。
她哪里是在气他,明明是在爱他。
那些因他卑微难舍而生出的心软与让他惶惶不安的怒火此时都成了催动情与爱的引,谢衍难堪地察觉到自己有了某种躁动的反应,且因抱她太紧根本留不出隐藏的空隙。
他看到她湿润眼眸微微睁大,因抽泣而不稳的呼吸更加急促,不可置信道:“你――”
到底还是要脸面,谢衍近乎强迫地把此时真正动了怒的她抱进她的闺阁。桓玉气得浑身发抖,想骂他疯子、禽兽又骂不出口,便隔着衣衫咬住了他的肩膀。
谢衍一手托住她的下颌挪开,还用拇指掰开看了看她的唇齿,低声道:“肩膀太硬,咬着不舒服。”
随后松开了领口让她埋在自己的颈窝里,哄道:“咬这儿。”
简直像是某种下作的引诱。
他鲜少有这样的做派,平日里都是桓玉衣衫尽褪被他弄得一塌糊涂,而他事后仍旧衣冠楚楚平静给她擦洗,简直不像是动过情的人。
可桓玉知晓他如常外表下藏着多重的欲求,根本不敢轻易招惹他,是以几乎没怎么见过他衣衫不整的模样。
眼下他这种模样做派让桓玉羞赧恼怒又手足无措,他的手扣在她腰间,揉捏逗弄,平白让她更火大,提高嗓音道:“……做这些事根本不能解决麻烦!”
平日里温润从容的人被逼到气急败坏,这让他觉得有趣。
放在以往他定然怕她生气,此时却仿佛得了某种赦免,只抚着她发丝,缱绻问道:“那我的掌珠想做什么?”
这个人怎么这样!
桓玉巴不得他如今和她好好吵上一番,也好过眼下她有气无处发而他纵容引诱,让她吃了个软钉子。
她喘息格外急促,又不敢真的咬他脖颈,手指微颤,近乎委屈地拨开他衣领想咬他锁骨解气,却在瞧见一处红痕时猛地顿住。
他左侧锁骨下两寸,靠近心口处,有一个笔迹格外熟悉的“玉”字。
红痕深刻,像是无法祛除的烙痕。
桓玉还记得大同教对士族奴仆便是这般,烙下自己名姓,像对什么物件一般。在金陵时他们去糊弄雷元亮,她胆战心惊看着他划破皮肉用药做出一个假的烙印,还怕会留下疤。
彼时他只是淡淡看着她,还带了些无奈道:“这样带着奴性的东西,我怎会容它留下。”
――可眼前这又是什么?
一腔火堵在肺腑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她被烧得近乎哽咽,颤声问:“……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甚至没有去想为何同他同寝数月,亲昵万分,为何今日才看见这个字。
或许即便想得出也生不出气了。
不过是又一通无伤大雅的算计,算计她的情爱,图谋她的心软,必要时还能消消她的火气,就像现在。
谢衍握住她的手指放上去,垂眸看她微湿的眼睫,体会到某种饱胀到充溢的快意:“是在山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