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珠。”他缓缓道,“我看了你一夜。”
不止一夜,在他们共寝的许多个夜里,他看着她,不敢睡。
桓玉溃不成军。
她跨坐在他身上,被他手指激出别样的泪。抵入时她感觉自己要溺死,忍不住想要挣开,却被他温柔又强硬地按住。
“我是你的,掌珠。”他握住她圆润肩头,把她按得更深,在她耳侧道,“别离开我。”
桓玉忍不住蜷缩,额头抵在他锁骨处,那个字明明如烙印留在他身上,困住的却是她。
“你欺负我……”她眸光涣散,颤栗道,“我要死了……”
谢衍向来忌讳从她口中听到死字,床笫之事上却例外,今日甚至贴在她耳侧低低问道:“这样死了不好么?”
也只有他觉得这是个好死法。
“一点儿也不好。”她吻在他唇角,喃喃道,“你要和我长命百岁。”
于是谢衍想,没有比这更动人的情话了。
庭院外人心惶惶,喧嚣初歇;室内暧昧黏稠,缠绵不绝。桓谨夫妇操持完亲事,急匆匆来看面色有异的女儿,离她院落还有数丈远时就被神出鬼没的何穆拦住了。
何穆比不上李德那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默然片刻只憋出来“不宜入内”几个字。
若李德在,即便真的不宜,也会假模假样先去做样子通传,再堆出笑脸来和桓谨打机锋,好歹把白日放荡这种荒唐事给遮过去。
可何穆眼下直愣愣杵着,压根儿不去通传,简直是在明晃晃告诉这一对人精似的夫妇里头在做些什么。
“荒唐!”桓谨气得浑身发抖,“――简直荒唐!”
外头天象有异流言四起,不少臣子估计都要进宫上奏了,可圣上如今又在做些什么?!
若非里头是他的女儿,他辞官归隐的心思都要压不住了!
俞瑛头晕目眩,气得绞紧了手里的帕子:“我就该在掌珠十四五的时候给她找一个入赘的夫郎,否则哪里会有……”
哪里会有如今这些糟心事!外头都把她的掌珠说成什么了!
何穆闻言清了清嗓子:“……夫人慎言。”
桓谨面色铁青,好言把俞瑛劝了回去,又命人搬了把椅子来直接堵在了庭院前,大有撕破脸皮在这儿等个地老天荒的意思。何穆心中叫苦不迭,只好默然一同候着。
这般过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夜色蔓延天凉如水,屋内却没有任何灯烛燃起的火光。正当桓谨疑心里头到底有没有人时,屋门终于有了响动。
谢衍衣袍穿得有些松散,缓步慢行,面上却是少有的霁色,在瞧见桓谨时甚至有了点笑模样。
这点微不可察的笑把桓谨耗费了一个时辰才压下去的火又勾了起来,他拼命劝自己这是君主这是圣上,开口却是怨气深重:“我家掌珠就没受过这般委屈!”
那些流言看似是针对掌珠,实则是在针对圣上。以韩家为首的那部分冥顽不灵的士族已经打算彻底撕破脸皮,不管不顾了。
毕竟圣上的政令便是在针对他们。
谢衍面上的那丝笑意因为他口中的“我家”两个字隐没下去,又想起在世人眼中,掌珠还不属于他。
便兴味缺缺道:“两国来朝在即,扰乱民心者,按律游街行刑便是。宽和了些时日,他们便真当朕不会再杀人了么。”
有些人还是该杀,尤其是犯到了掌珠身上的人。
他曾因愧对世人又满手杀孽而惶惶,在得她宽宥后解脱,自此甘做替她除尽世间污秽的刀。
换一个让她心满意足的清平世道。
“金羽卫跟着些,不必太过手下留情。”他慢条斯理整了整衣袖,平静中无端让人胆寒,“尤其是韩家。”
“既然他们活不了多长时日了,那早死些时日也是无所谓的。”
他自然是留有后路的。
既要谋求掌珠的爱意,也要把韩家彻底铲除掉。若没有掌珠,他可能只会冷眼看世人知晓真相后攻讦诋毁,有了掌珠后,他得保证高位之上都是会庇护她的人。
譬如他自己。
做皇帝还是有些用处的,就像如今面前的桓谨应当气急了他,可又不能真对他动手。
夜风凉得很,谢衍怕吹久了回去沾染桓玉一身冷意,心中对仍杵在此处的桓谨生出些厌倦来。
“游行威慑不过是一时之功,待突厥西蕃议和之事过去,长安城中对掌珠的指摘怕是要故态复萌。”桓谨皮笑肉不笑道,“圣上若真心爱重她,这些时日便不该与她往来太过亲密,更该早些把名分之类的事掰扯清楚。”
这话简直是在明目张胆气谢衍。
毕竟他们都心知肚明是桓玉自己不想成婚。
谢衍冷冷看着这位数年殚精竭虑的忠臣,他日后的岳丈,嗓音平平道:“言之有理,今夜离去后朕便命人把府上密道堵住。”
说罢便转身回房去了。
桓谨只觉扬眉吐气,离开半道上才意识到他倘若回宫,必然不可能把掌珠留下。
那将那密道堵了,不是平白让掌珠少一条私下回府的路么?
一时间面沉如水,路过书房时不由得又想起去年掌珠生辰前他恰巧夜访,次日便命宫中太监来赏了悯生。
那时圣上在他眼中还是明主,他也是再恭谨不过的臣子,如今却成了半个仇人。
可如今想来,圣上那时便对掌珠有了几分对小辈的偏爱。归根结底似乎是他进言纳谏之时总爱显摆哪里是掌珠的功劳……
掌珠似乎也同他说过不要太招摇,可他满心都是有个这样好的女儿定要好好显摆,并未听过她的话。
想到这里心都凉了几分。
这都算是什么事!
第69章 进贡
冬,长安落雪。京中十六卫巡防愈发严密,惩处了几个大肆语人是非的泼皮无赖后,京中的风言风语散了些。
可世人皆见天象有异,免不得人心惶惶。朝堂上兢兢业业的臣子你看我我看你,满面都是愁字。
寻常没读过什么书的百姓只单单因天象有异忧虑,他们这些读过些书的却总忍不住往深了想。上一次这般天象是在数百年前的汉朝,而后便闹出了“少帝自知非皇后子”,随后帝王失位。
怎么想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只是他们不敢深想也不敢出言怀疑谢衍的身份。但总有些事在心头萦绕不去,譬如十余年前先帝想要册立大皇子谢衡为太子时那场被“刺杀”之名掩盖过去不了了之的宫变;譬如先帝有一半的突厥血统,而突厥正在进京议和的路上;譬如今上其实不怎么像先帝,依稀记得先帝和谢衡眼睛生得奇异,日光下仿若碧湖生澜,而今上……
一双深如墨浓如夜的眼,淡淡看人时便让他们心生悚然。
可天底下万万没有儿子一定要同老子长一张脸的道理,先帝那眼睛是突厥人的模样,今上去了那蛮夷血统,该是好事。
但又有那么不祥的天象在,似乎容不得他们不多想……
想到白发都多了几根,便忍不住去看桓玉。多的是人把天象有异归到了“妖女祸乱帝心”身上,可妖女没有一点儿妖娆调调,官袍素净玉簪挽发,温润端方,世间无双,是一众男子都比不过的好气度。
还平静同他们道:“诸位大人与其担忧我身上那些毫无踪影的怪力乱神之事,倒不如多想想怎么应付议和的突厥和朝贡的西蕃。”
突厥是议和的名头,西蕃则是怕这一议让大成的商队重新走途经突厥的丝路不再与他们通商,便打着岁末朝贡的名头也派了使臣来。
大臣们便想,应付这两国的确比担忧天象妖女什么的更要紧些,至少不能在使臣来朝期间提这些事,不然丢的是他们大成的脸。
只是桓玉这腔调总让人觉得耳熟,她分明是那种任他们打量只会温和一笑的人,此时却多了些莫测与锋锐。
这样一想,便觉出她像的是圣上。
桓玉撑伞隐进风雪中,并不知晓他们心中所想,可她心中却是在想谢衍。
想他在她精疲力竭询问时才告知的对策。
“他们寻到的人证应当是先帝的姨母,那个小部族也就剩下她一个能说上话的了。”他的嗓音因纵欲而稍显沙哑,带有薄茧的手指从她后颈微凸的骨骼慢慢顺着背沟下滑,“那老妇的孙子为了搏前程上了战场被俘,数日前被伯父藏在车队中送进了京。”
他俯首含住她的耳垂,舔吻她的耳廓,低声道:“她知道该说些什么。”
桓玉已没有力气推开他,不知道他成日那般忙碌怎么还有心思这么折腾她,昏昏沉沉含糊道:“可天象有异,若有心人蓄意挑拨,怕还是有不少人相信并散布此事,生出乱来……”
“那就在有心人挑拨之前杀了他们。”谢衍平静道:“左右不过是韩家主谋,我既看着他们同突厥勾结,也定然留有对付他们的证据。”
这些士族不过是秋后蚂蚱,注定活不了多长时日,这是早就注定的事。
可他们中偏偏有自大如斯者认不清事实,还当他们能像在前朝一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愿俯首。
那便只能杀。
桓玉并没有反驳,只侧首温和吻了吻他。
她还是知道什么人在什么时候该杀的,像韩曜和韩家这些作恶多端冥顽不灵甚至勾结外敌之人,死不足惜。当初救下韩瑶时他们就该明白倘若退让,他们不至于走到丧命的境地,可他们没有。
谢衍忍不住压着她吻得更重些,可也仅仅是吻。
“生不出乱的,掌珠。”他顿了顿道,“那些对你不利的流言……”
流言在清洗韩家后应当不会再被大肆传扬,可他不想放过曾经以此攻讦过她的所有人。不要了他们的性命,也总得让他们吃些苦。
“任他们说去。”桓玉困到神志不清,嗓音空茫:“今日诋毁之人不过史书一笔,百年后被笑愚昧罢了……”
没什么可在意的。
临近腊月时,两国使臣终于陆陆续续进了京,先至的竟是西蕃。
旗帜上经文与鹰羽纹路交织,西蕃使臣多佩佛珠,袍上纹样都是各种佛纹典故,随行的竟有一队僧兵。在这日益不敬佛道的长安城中像是格格不入的异类。
彼时桓玉刚差人回了说要去鲁郡过除夕的太傅的信,带着谢悯和谢怀在街上看绵延的车驾,娓娓道:“西蕃以佛治国,圣宫居于王庭之上,百姓俱是俗家弟子。数年前谢……圣上扶持佛教之时,西蕃有意交好。后来……他们生了些不满,觉得圣上大不敬,但突厥那时闹事,圣上便让我朝商队途经西蕃,他们也不敢说不满了。”
谢怀啧了一声:“和尚也是要吃饭的呗……那这不和他们的教义有冲突么?”
“然也。”桓玉道,“他们王庭同圣宫之间虽相互扶持,也少不了冲突。”
此番西蕃王庭派王子为使臣前来纳贡,不一定没有借力的心思。
谢悯的心思却在旁处,问她:“听起来圣宫不是个能随意进出的地方,那你当初游历西蕃时是如何进去的?”
车队经过他们身前,桓玉目光在最前方某处顿了顿,缓声道:“当时我刚入西蕃不久,便碰上一人被追杀。”
谢怀已经知晓她是个良善性子,接话道:“所以你救了他?”
桓玉面色微窘:“……我见他们实在凶恶又似有旧怨,觉得不宜插手,便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
不知晓哪方善哪方恶又可能把自己搭进去,她是不敢冒进的。
可后续……
她无奈道:“那被追杀的人听到了我藏身的动静,便也躲了过来。我怕被发现当做同伙,便默许他藏了,后来他说要报答我,便带我去了圣宫。”
谢怀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问:“这件事你同叔父说过没有?”
异域他乡,美救英雄,知恩图报,活像话本子里写的情爱戏码。他那连桓玉多在东宫留几刻钟给他们讲学都能吃闲醋的叔父知道了,不知道又是什么反应呢。
看叔父这种以往panpan高不可攀的人变成这样真是有意思。
“……没有。”桓玉迟疑问道,“有什么说的必要么?”
谢悯道:“没有必要,阿玉不要搭理他。”
不过是谢怀那厮惯爱拱火罢了。
鸿胪寺掌管招待外宾之事,桓玉带着谢悯二人前去观摩,同他们讲授其中诸多礼节。使臣中有人频频望过来,似乎是在困惑她的身份,桓玉甚至听到有使臣在用西蕃话低声询问。
她没有过多在意,对身后两个半大孩子道:“再过几日突厥也要进京了,到时候你们跟着鸿胪寺一道操持。”
长在陇右把突厥当成天敌的谢怀忍不住冷哼,谢悯隐隐知晓突厥此次进京会闹出什么乱子,沉声问:“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么?”
桓玉道:“何需失了我朝气量。”
渐渐走得离西蕃使臣远了些,桓玉忧心韩家不只勾结了突厥,看了身后鸿胪寺一眼,低声道:“必要时,也不是不能让他们鹬蚌相争。”
不能让西蕃和突厥关系太好,否则陇右极有可能被两面夹击。
话音刚落,却听一侧拐角处传来一声轻笑。
那人藏青衣袍上绣了灿金曼陀罗纹样,眼眸明净如西蕃伸手可触的苍穹,肩膀上还站了一只睥睨的鹰。
肌肤是蜜色,笑起来时显得爽朗又少年气,很得人喜欢。
“对不住。”这位西蕃小王子道,“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一口汉话倒说得纯正,像是也听懂了鹬蚌相争那对西蕃人来讲太晦涩的词是什么意思。
谢怀嗤了一声:“那你到这个角落来做什么。”
桑吉肩上的鹰飞向半空,像是在放哨。他看了谢怀一眼,坦荡道:“来找我的恩人啊。”
……恩人?
谢怀神色古怪地看了桓玉一眼,把唇角快要溢出的笑压回去,低声同谢悯道:“这可太有意思了。”
谢悯懒得搭理他,麻木地想,估计这时候阿玉身边的金羽卫已把这件事报到谢衍案头去了。
真是什么巧合都能碰得上,前脚阿玉刚说了旧事,后脚旧人就现在了眼前。
……或许是她看到了车队中的这个旧人,才说起曾经的旧事?
桓玉当初在西蕃被他轻车熟路带进圣宫时便猜到他身份不简单,却未曾想能在此处再见到这个人。
萍水之交于万里之外再次相逢,因缘际会这种事可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不过也没什么值得说的,她当初为了自保让他藏身,而他为了还恩带她去了圣宫,那一点牵扯早就该断了,再出口倒惹人猜忌。
可眼前这个聪明人却又蓄意提起,不知是何居心。
于是桓玉只从容道:“……好久不见。”
第70章 攻心【二合一】
原先觉得在西蕃救人这种事没什么好同谢衍说的,可如今这个西蕃小王子不知怀着什么心思突然凑上来,似乎便有了告知他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