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响起几声善意的调笑,高呼着“怎能让小娘子给自己挡酒”的陈副将被人拉了下去,桓玉也忍不住笑起来。
欲将盏中酒饮尽时,却被谢衍止住了。他向来冷然的神色在此时竟显得有几分柔和,低声道:“掌珠,别喝了。”
军中多是烈酒,平日里桓玉多饮果酒花酿,自以为酒量尚可,谁知眼下饮了几盏便微醺,连谢衍的话都听不太清了。
见她双颊泛红目光茫然,谢衍心中微叹,同镇北王和镇北王妃示意过便带她离席了。
镇北王妃看着桓玉扶着谢衍的小臂亦步亦趋缓缓离开,不由感慨道:“两个孩子都这么亲近了,怎么还没有成婚的念头呢。”
“阿衍想得很,可阿玉不愿意啊。”谢行听到母亲的疑问后很快便搭话,“听阿衍说是阿玉小时候给她看过病的一个游僧说她二十岁有个坎儿,阿玉便一直想过了二十岁再成亲。”
宋贞冷不丁道:“若真有……那不更该在二十岁前便成亲么。”
出口才觉出自己这话不大吉利,便在唇上轻打了一下,闷闷喝酒。谢行却“嘿嘿”了两声道:“所以阿衍想了个法子……再过几日不就是阿玉的生辰么,他想让爹娘和贞娘你们……”
镇北王侧耳听着,压低声音喝到:“胡闹!谁家成亲这样简陋的!何况这不是逼人家毫不知情的小娘子成亲么!”
他们两个长辈出面,依桓玉那性子,哪里会推拒。
谢行道:“阿衍就想拜过天地长辈同阿玉讨个名头,等阿玉二十岁后再正儿八经大婚……你们想想他那惴惴不安的模样,舍得不帮他这个忙么?况且阿玉会因这事生气么?不会啊!那有什么不能办的!”
镇北王和王妃面面相觑,最后下定决心般颔了颔首。
“帮!”
半醉半醒间被谢衍搀着走到后院的桓玉并不知晓镇北王一家子在合计什么,只觉微凉夜风,吹得人神怡心醉,便道:“……在廊下长椅上坐一会儿罢。”
鼻音很重,状似呓语。
谢衍便依言坐下了。
桓玉伏在他肩头,神思混沌见又忆起他肩胛有伤,便慢慢下移枕到了他腿上。谢衍抚摸着她柔软的发,垂首问:“是不是醉了?”
她没应声。
“看来真是醉了。”谢衍缓声道,“在金陵喝醉那次闹得那样厉害,今日倒是沉静。”
那时他们在金陵过中秋,她思乡饮多了桂花酒,被他抱回屋后哭着说了许多话。那时他开始真正靠近她,慢慢揭开她身上一层一层捉摸不透的迷雾,因此记得格外深。
伏在他膝头的桓玉似乎听懂了一些话,郁闷道:“你记得好清楚,我都快忘了自己还醉过了。”
于她而言,那不是段太过愉悦的回忆,甚至还因怕他发觉什么战战兢兢了好几日,不过后来还是什么都没藏住。
谢衍道:“只是与你有关的才记得更深些。”
桓玉沉默了一会儿,突兀道:“那你记着我,把其他的忘了罢。”
这话说得格外令人困惑,他蹙眉问:“什么?”
桓玉断断续续道:“就是记着……记着你在中元我出生时帮了我和阿娘,忘了那日发现自己不是谢清的孩子。”
“记着我在宫中与你相处,忘了宫中死掉的那些人。”
“记着在陇右打了胜仗我替你挡酒,忘了镇北王在这里与你说腿伤的事。”
记着所有同她有关的好的事,忘记那些让他痛苦的一切。
谢衍怔怔看着她。
她眉心微微拧起:“还有在大同教……我还没去过大同教,怎么让你忘了在那里知道卫恒的身份的事呢?”
“好了,掌珠。”他温柔地抚上她的侧脸,“那不是什么好地方,不值得去……而且那些事已经不算什么了。”
因为有你在,所以那些事不算什么了。
桓玉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伸手勾住了谢衍的脖颈,微微仰头吻住他。
让他一同醉在夜风里。
流水席摆了整整三日,七月十五也悄无声息地到来,而桓玉却丝毫未觉,只打量着铜镜中自己格外鲜妍娇艳的妆容。
这几日谢衍得了闲,竟迷上了给她梳妆,她也任由他摆弄。今日他将她眼尾以红妆勾起,眉心用朱砂描了花钿,似四月芳菲花瓣坠落,还轻轻将鼻梁一侧那颗小小红痣点了点。
唇脂也红得热烈,发髻也格外繁琐。
“有些太艳了。”桓玉道,“不太像寻常日子里该有的妆面。”
“今日可不是什么寻常日子。”谢衍道,“今日是你的生辰。”
原来已经到中元了。
可中元这样梳妆不更显得奇怪么?算了,到底是她的生辰,还是谢衍费了好长时日亲手妆点出来的,艳些就艳些罢。
桓玉笑盈盈抬眼看他,心道他这些时日可真是难得,竟未因她又长了一岁焦躁不安患得患失。刚想含蓄问上一句,却见何穆到了院子里,似是有事禀报。
谢衍便出了院子,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便与何穆径直离去了。
不一会儿宋贞急匆匆赶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手捧托盘的侍女,不自在地开口唤她:“……阿玉。”
“军中有个娘子下个月要成亲,可惜前些日子受了伤,不大方便试嫁衣。”宋贞话说得字正腔圆,显得有些僵硬,“我瞧了瞧,只有你身形同她最像,能不能帮忙试上一试?绣娘已经送来了好几日,还等着拿回去再改呢,怕耽搁下去误了成亲。”
桓玉愣了愣:“我倒是可以,只是新妇的嫁衣被旁人穿了是不是不好?”
宋贞松了一口气,不在意地摆摆手:“军中儿女不计较那些。”
嫁衣花纹并不繁琐,胜在面料极好,水一般的轻柔,服帖地附在肌肤之上,恍若无物。
那要成亲的娘子身形应当与她像极了,这衣裳都像是特意为她做的。桓玉看向铜镜中的自己,被如霞艳色灼得移不开眼,笑道:“今日阿衍给我梳的妆倒和这嫁衣相称。”
宋贞拿头面的手一僵。
下一瞬桓玉果真看过来,纳罕道:“头面也要试么?”
“要试的。”不擅长扯谎的宋贞干干巴巴说着提前准备好的说辞,“戴上头面才能看盖头盖上后合不合适。”
似乎是这个理,可桓玉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琢磨哪里不对劲儿的功夫宋贞已将金步摇和凤冠戴在她头上了。桓玉终于反应过来哪里不对:“若新娘子和我梳的发髻不一样,那便看不出盖头合不合适了么?”
又见凤冠上垂下一颗红润宝珠落在额前花钿上,心中一动。
这颗珠子的成色怎么同谢衍以往送她的一副耳坠儿有些像?
对了,这嫁衣的料子似乎是贡品,这是寻常人家能用的东西么?
再看宋贞略有些慌张的神色,哪里还不知这件事另有隐情,刚想问一句缘由,又见镇北王妃走了进来,问道:“还没好么?时辰要到了。”
时辰?什么时辰?
桓玉心中惴惴,开口道:“王妃,这是……”
话还未说完,缀着流苏的红盖头便遮住了目光。
桓玉被宋贞和镇北王妃一左一右搀着,听到镇北王妃清了清嗓子道:“阿玉,我问过阿衍的意思,便自作主张为你们筹备了一场简单些的婚事。”
“你们日后成婚行的应是帝后之礼,我和王爷都只能作为臣子观礼,高堂拜的也应当是谢氏皇族。”镇北王妃道,“我知晓你们定然心存芥蒂,不如便先在陇右办一场,我和王爷充作高堂,省得后半辈子想起时糟心。”
顿了顿,又道:“阿玉,我们是真心喜欢你,你别嫌弃我们两个倚老卖老的……”
“怎么会。”桓玉打断她,默然片刻又道,“您无需说了,这其实还是谢衍的主意罢?”
镇北王妃卡住了。
桓玉心想,果然。
成亲这件事是谢衍的一块心病,她总想拖到二十岁之后,他却一直想快些。若没猜错,他应当在长安也早早准备好了成亲用的东西,只要她点头,怕是次日便能行大礼。
他远远没有看起来那样从容。在她又长了一岁,离二十岁只剩短短一年时,他终于忍不住搬出王爷王妃当幌子,让她同他成亲。
即便简略无比,甚至没有宾客,可他一定要名正言顺得到她夫君的名头。
她生怕这个名头会成为他的枷锁,倘若她真的活不下去,他会因这个名头做出些无可挽回危及性命的事,可他却对这枷锁求之不得。
的确没办法回绝。
因为王爷王妃他们都盼着,而她又只会因他的这些算计生出万分心软。
第82章 灾祸
桓玉被镇北王妃和宋贞二人搀着走到正堂,远远便听到谢行笑道:“来了!”
伸手握住了递过来的牵红,是同身上嫁衣同样的布料,垂坠柔软。另一头同样被人握住,她听到谢衍略有些紧绷的嗓音:“……掌珠。”
尾音极轻,似乎是怕她生气。
桓玉凭借声音转向面对他的方向,红盖头上流苏微微晃动。她轻轻拽了拽手中牵红,似是在催促。
不是说吉时要到了么?
……难为他们能在七月半这个日子里找出个吉时来,怕是费了不少力气,不然谁家拜堂选在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时辰?
既然费了这样大的功夫,那便更耽误不得。
谢衍还在怔然,充作傧相的谢行却已极有眼色地清了清喉咙开了嗓:“一拜天地――”
被宋贞扶着侧过身,桓玉在察觉牵红那头的动作时稳住心神,俯身拜向天地神的牌位。
掌心沁出了细细一层汗,谢衍看到她躬身时盖头垂下露出小巧下颌,红唇微扬似有笑意,提起的心慢慢放了回去。
他虔诚向天地俯首。
倘若皇天有灵后土有知,便请看在他这十余年为帝也算有几分浅薄功德的份上,庇佑他的掌珠。
让她永远如今日这般,鲜妍又快活,富有生机的活着。
谢行又高声道:“二拜高堂――”
他们拜向高堂之上满面笑容的镇北王夫妇。
桓玉在那一瞬想起许多人。
裴太傅,远在长安的阿爹阿娘以及另一个世间的父母。
她未曾想过在她成亲时他们竟都不在身旁,不,是她从未想过成亲这件事。她不想在自己担忧性命朝夕不保时多一个承担痛苦的人,可当这个人出现在她身边时,她又根本无法在成亲这件事上推开他。
如果注定要死去,那她也无悔了。
无悔死去时,有一个他的妻子的身份。
“夫妻对拜――”
谢衍看到对面的桓玉身形微微一顿,随后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握紧红绸俯身。
心中生起一股满是酸涩的满足。
他亲手杀了满身罪孽于世不容的生父,推开了把自己当做满足私欲的工具的生母,他自我厌弃,纵有零星几人关怀也终是伶仃一人,可如今他有了掌珠。
“好了,拜过堂后你们便是夫妻了!”镇北王妃笑得合不拢嘴,“这个时辰也不适合入洞房,总不能让阿玉盖着盖头等到晚上……阿衍?”
本就只是为了拜堂同她讨个名分,也只有王府这几人在,似乎也不必拘礼。谢衍接过喜称掀起盖头,看到盖头下桓玉含笑的眼,可只用胭脂勾出一丝妩媚红意的眼尾却晕出了一片初生朝霞般的红。
桓玉问:“这便是你送我的生辰礼么?”
眼中映出他着红袍的模样,轩然霞举姿容高彻,逼人的威仪气度,面色却格外柔和。她轻轻一笑,听起来又像是哽咽:“一个……夫君?”
谢衍喉头微动,轻声应是。
他问:“那你喜不喜欢?”
桓玉抬眼看他,眼中弥漫起浓重的雾。他身上还有伤,肤色被红袍衬得更显冷白,垂眸时竟现出几分惹人心中发堵的忐忑来。
这样一个人,怎么在她面前就这样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呢?
“喜欢。”她道。
“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生辰礼。”
谢衍只觉心中有千言万语,可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一遍遍用目光描摹她的轮廓,贪婪又克制。他其实很想吻她、抱住她、和她厮磨纠缠和她融为一体,和伯父伯母在喜气洋洋张罗着人摆饭。况且他知晓回房也做不了什么,因为身上有伤,她不准他胡来。
即便他觉得背上的伤根本不碍事,可无奈她觉得不行。
于是只紧紧握着她的手,即便她掌心沁出汗也不放开,直到用膳时才在镇北王一家人打趣的目光中松开手。可目光仍未移开,看她因羞窘从耳根蔓延至面上的红晕。
看他的珍宝,他的掌珠,他的妻。
直到何穆急匆匆过来才敛回目光,心下微凝。他特意嘱咐过若无要事今日莫要来找他,可见何穆这模样,应当是有了要紧事。
果不其然,何穆道:“主子,突厥议和的使臣到了。”
谢衍眉头微蹙:“竟不是阿史那亲自前来么?”
明明降书里写的是他要亲自前来,毕竟他这个大成圣上在这里,阿史那一个降国的君主不该只派使臣来。若他有不满意的地方,使臣一来一回还极其耗费时日。
“这便是属下要说的事。”何穆道,“使臣说阿史那病得厉害,实在不便前来,怕耽搁时日就派了他们几个近臣来……还有个应当是在阿史那身边伺候久了,也带了点儿病气。他们还说劳烦主子快些见见他们,不然实在怕阿史那撑不到他们回去,倒不像是作假。”
谢衍不咸不淡道:“倒是赶巧。”
身强体壮一个人,偏偏病在了这个时候,活像是被这败仗气病了。
心中生出些被打扰的烦躁,他看向桓玉和镇北王:“我先去应付那些人。”
谢行抹了把嘴起身跟着起身,桓玉担忧道:“让张太医一同去罢,注意些,省得过了病气。”
谢衍颔首,深色眼眸中生出一丝近乎缱绻的温存留恋:“等我回来。”
桓玉红着脸胡乱应了几声,故作自然地扭头和镇北王妃说话,对她“这群人真会挑日子到”的话深表赞同。
一晃一个多时辰过去,等到生出些疲倦,便先行回房歇下了。心道看来商议的事的确要紧,谢衍竟抽不出闲暇让人捎句话来。
城中议事堂内,谢衍和谢行高居上首神色冷厉,下头是几个面露恐慌不安的突厥使臣。专程侍奉谢衍的张太医从内室出来,面色格外难看,身后跟着那个过了阿史那病气的使臣。
他衣袖挽起,露出大片斑疹,面色发红,似是生了高热。
张太医“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颤栗道:“老臣惶恐,瞧不出这具体是什么病症,只忆起书上所记东汉建武中,马援于南阳击虏患‘虏疮’,与其相似……”
谢行豁然起身:“休要胡言!”
那虏疮让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的马援军中死伤大半,是一种药石无医的疫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