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医叩首道:“老臣也愿意方才那些只是胡言,可……”
可事实的确如此。他是太医院里最好的太医,出不了错的。
谢衍面色极其苍白,红色衣袍在堂中显出几分森厉意味:“阿史那是怎么犯的病?”
那使臣哆哆嗦嗦跪下,用颇为流利的中原话道:“大王前些时日见了西行寻抗旱草种回来的商队首领,那首领有些发热,只当是染了风寒。过了几日大王也开始发热无力……我来时还好好的,走了一半路也开始发热,这两日又起了痘疹……”
听起来,竟是只见了面便染上了么?
谢衍追问:“那商队从哪里回来?”
使臣看起来快要哭了:“从西边回来的……绕过陇右最北端的西边……”
那里是南疆,便是建武年间的南阳,不知怎么又犯起了这种虏疮。
大旱之年瘟疫本就频发,突厥那商队将其带了回来,又被他们的使臣带到了陇右边关。
他阖了阖眼,嗓音极冷,又泛着种难言的空洞。
“将城中所有大夫都召来。”他道,“封闭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城中有发热无力或是生痘疮的,都送到一处看管用药,其余百姓军将不要随意走动。”
顿了顿,又看向何穆:“你去……”
不,不能去。
改口道:“你用信鹰送信出去让伯父注意城中,再……再告诉掌珠,莫要出门。”
“……还有,不要等我了。”
怎么偏生在这个时候。
怎么偏生在这个时候……
院中,睡得本就不安生的桓玉在窗户敲击声中醒来,对上久未露面的小曹仓惶的面孔。
“娘子,”他硬生生挤出一个笑,“突厥的使臣身上似乎……似乎染了瘟疫,王爷王妃已带人去封城门了。主子说……主子说他暂且不回来了,让您好好待在房中,不要等他了。”
桓玉的眼睛极缓地眨了一下,像是疑心自己还没从睡梦中醒来。
她茫茫然问道:“什么?”
小曹道:“不会有事的,城中多为兵士,比寻常百姓好管束,即便真是瘟疫也闹不出多大的乱子……”
桓玉终于确信自己听到的是“瘟疫”二字,心慢慢沉了下去,如坠冰窟。
这样一个风寒都可能要人命的世道,瘟疫……
她勉强稳住心神道:“那也要让他快些回来,他不能和那使臣待在一处。”
越想越是心惊,喃喃道:“不行,我得去见他。”
“娘子!”小曹拦住她,急道,“您冷静些!”
“我很冷静。”她苦笑道,“若真是瘟疫,你当真觉得不见这一面便能躲过去么?”
小曹看到她身上嫁衣,心中酸涩难言:“娘子,容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即便躲不过去,您也不能是是因为去见主子染了病,不然他……”
不然他怕是要愧疚至死。
桓玉闻言顿住脚步:“你说得对。”
她终于真正冷静下来,开始在脑海中梳理历朝历代怎么处理瘟疫之事,问道:“太医有没有看出是什么样的瘟疫?”
若能从她以往看过的医术里找到些什么,那还有生机在。
小曹道:“似乎像是建武年中马援带兵染上的虏疮……”
桓玉倏地抬起头:“发热生痘疹,即便好了也会留麻子的那种?!”
天花?
竟然是天花……
她的心高高提起又缓缓下落,身上已出了不少冷汗,急切道:“快去给阿衍送信,就说我可能知道治这虏疮的法子!”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种痘
议事堂后辟出了几处宅院,已经生了痘疮的那个使臣被安置在了最偏僻处,侍卫正用粗布蒙着口鼻焚烧那使臣以及与他同行和见过面的人的衣物用具。
包括谢衍穿的那身大红喜袍。
他隔窗看着那件拜堂时穿的喜服被跃动的火舌舔舐烧灼成一片残败灰烬,面色说不出的难看。
可此时不是被这些事动摇心神的时候,他看着谢行在桌案上铺开舆图,指尖在关内与突厥接壤的那一点处点了点。
“突厥商队西行可以绕开陇右,南疆又与陇右有山脉相隔,眼下倒不必太担心北边。”谢行道,“连阿史那都染了病,突厥那边怕是不大好。这一队使臣又是沿着我们攻占下的那些城池走来的,城中还有不少驻守的我朝兵将,必然和他们打过照面看过文书……”
他的目光在谢衍手指下那一处顿了顿,苦笑道:“因为攻下了城,前些时日特许粮草可以自关内送到驻守的兵将手中,关内的粮草又大多来自长安……阿衍,算算日子,运粮的军队应当是和染病的使臣差不多时日到的那些城池,说不准还打过照面。”
因为有他御驾亲征,运粮的军队行军比以往都要快些,可如今就毁在这一个“快”字上。
疫病大都随军传人,军队走得越快,染病的城池可能就越多。若运粮的那支军队出了事,长安怕是不大好。
照理说应当让阿衍此时回长安主持大局,可他们这些直接和那使臣打过照面的怕是比回长安的那支军队还要危险。而且此时不能放那些使臣回突厥,议和之事也遥遥无期……
“怕不止如此。”谢衍嗓音像淬了一层薄薄的冰,冷中带着几分轻微的刺,“前朝多有伤寒疫病,是以有医道练出了五石散,最初只为治病,可后来却因成瘾在士族百姓间风靡,成了比疫病更害人的东西。”
他虽禁了丹散,可不少人心中还觉得那是好东西,若长安真有了瘟疫,那些东西怕是要卷土重来。他十年前扶持佛门打压道家后又同样打压佛门下的功夫便要付之一炬了。
谢行听着就头大,不明白原本好好的一切怎么会因一场疫病乱成这样。
“若不是一切都有迹可循,那几个使臣也可信,我都疑心阿史那是故意的。”他啐了一口,悲哀道,“……这贼老天。”
这世上怎么尽是这种福祸相依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破事!
兄弟二人沉默相对,忽又听到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一向武功好又沉稳的何穆此时竟是大步跑过来的:“主子!娘子说她应当知道这种疫病和应对的法子!”
谢衍还未说什么,谢行便霍然起身,身后的圆凳歪倒发出一声巨响:“此话当真?!”
“掌珠从不夸口。”谢衍面色好看了许多,像是刹那间被注入了一股生机,确信道,“她既然说知晓,那就定然知晓。”
顷刻间已在谢行面前为她为何知晓这些找到了缘由:“她曾去苗疆游历过,说不准便是在那里知晓的。”
谢行深信不疑:“是了,苗疆人最会用各种稀奇手段治各种病症。”随后又动容道,“阿衍,你这是娶了个济世爱民的活菩萨啊……”
谢衍并没有搭理他的贫嘴,只蹙眉听何穆说桓玉想要同张太医见上一面详谈,心中犹疑不定。
方才张太医直接同那染病的使臣见过……
“主子,娘子还说……”何穆小心翼翼看了谢衍一眼,“还说您都见过张太医,不该不让她见,毕竟她要同张太医询问那疫病情状……而且只要她见了张太医,那就自然能见您,没听说过新婚夫妻刚拜了堂就不见面的道理……”
“好了。”他在谢行一言难尽的目光中僵硬喝止,“再去给张太医收拾一间离得近的房出来。”
“让人染上与疫病相似的牛痘,治愈之后便不会再染病?”张太医捋着胡子,迟疑道,“这……闻所未闻啊。”
可他到底是太医院最好的医正,并未像一旁的谢行面上露出“这是何等邪术”的表情,也不像谢衍盲目便信了桓玉所言,而是依据自己毕生所学仔细思量。
似乎并不是毫无道理。
自古以来染上过某种疫病的人,似乎极少有在这疫病卷土重来后再复发的。
桓玉已从张太医口中确认那使臣染上的疫病就是天花,此时语调从容了许多,握着谢衍的手自然而然道:“我曾在苗疆见过百姓种牛痘,好奇追问下知晓了这种法子。只是这法子不能让易患病之人痊愈,只能使还未染病之人不会染病,是以最好快些决断是否种痘。”
疫病自古难以根除,一大原因便是它传得太快,他们耗费不起时日。
张太医干瘦如枯梅的手重重握紧,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也没有旁的法子了,既如此,老臣愿身先士卒先种痘试上一试。倘若……倘若不慎……”
见他面露慷慨赴死之色,桓玉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又知这法子对老太医来说实在太过新奇骇人,安抚道:“既是我提出的,那也该是由我先试……”
手被谢衍紧紧握住,她登时不吭声了。张太医眼含热泪看向她:“桓大人真君子也。”
谢衍冷不丁道:“你们争什么,种痘也该让突厥来的几位大人先种。”
他们同染病之人相处最久,且皮糙肉厚还是罪魁祸首,就该让他们先来。
听懂了谢衍话的几位使臣你看我我看你,齐齐后退一步。
最终还是长在陇右的谢行打断了他们:“不是,牛这样要紧的东西,百姓都悉心照料,你们当真以为生了痘的牛这样容易找么?”
可再不容易也要找。好在家中有牛的百姓都在官府登记造册,天明之前找到了几头身上生了痘的牛。
张太医依照桓玉所言带人将牛洗刷干净取了痘液,用烧红的匕首在几个心不甘情不愿的使臣手臂上划了一个小小的十字,涂抹上了痘液。
这样一来,所有痘液又用光了。
即便这法子有用,也找不出那么多长了痘的牛啊……
张太医下意识看向了桓玉。
她正提笔写着自己知晓的从古至今治疗天花的法子。从葛洪的《肘后救卒方》到董玉山的《牛痘新书》,再到孙思邈的《千金方》。
谢衍的目光凝在她所写的最后一行字上,心头一紧。
“以针及小刀子决目四面,令似血出,取患疮人疮中汁黄脓傅之。”
“等这几人生了痘疮,再将其挑破,像方才种牛痘一样种到人身上。”她道。
张太医面色实实在在地变了。
种牛痘只能说得上古怪,可老太医并非不能接受。他心中觉得既然那是牛染的病且染上还没太大事,人自然可以一试。
可种这“人痘”,就是切实要把疫病往自己身上染了!
这可是名副其实的邪术了。
“我知道你们觉得这是大逆不道的邪术,”桓玉道,“所以这次,我先种。”
几日后,种了牛痘的突厥使臣手臂上生出了脓疮,只不过症状比真正染了天花的人轻得多。而桓玉所言种痘之法也传遍了甘凉城和军中。
即便是不违命令的军中,也生出些不情不愿的声音。
毕竟这种法子实在太过骇人听闻了。
桓玉知晓他们的恐慌,打算让张太医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给自己种个痘做示范,最终还是被谢衍拦下了。
“我来。”他道。
桓玉下意识看了一眼他的后背,隐约有些担心。
她怕他身上的伤生出什么变故。
“我不一样,掌珠。”谢衍道,“只要我种了痘,他们再不愿再惧怕也会依命行事,因为我是他们的君主。”
这样行事更快些,毕竟闹疫病的不止一个甘凉城,他们还有其他地方要操心。
桓玉默然片刻,突然问他:“倘若这法子真可能要人命呢?”
一旁的张太医听出一脑门冷汗。
谢衍蹙眉道:“……那出事的也不能是你。”
桓玉点了点头,轻轻道:“你记住你说的这句话。”
片刻后谢衍才反应过来她话中深意。
她是在说,即便她日后真的性命不保,那他也不能出事。
如同他自己所言所想。
心中生出波澜,可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挑了一个午后在军中让张太医给自己种下了那人痘。
彼时张太医的手都在抖,军中将士们一言不发,甚至有人用仇视的目光看了一眼桓玉,心道圣上被此女所惑。
可在谢衍种完痘后,终究没人再反抗这件事了。谢行等几个军中大将看了一眼谢衍,率先挽起了衣袖。
他们得做表率。
又过了几日,最先种痘的几个使臣身上所有异状退去,格外茁壮地活了下来,而谢衍谢行等人也生出了痘疮。
眼看没有人有性命之忧,军中将士和百姓才放下了顾虑,心甘情愿种起了痘。
甚至还有人私下找张太医通融,问能不能给自己种谢衍身上生出的那种,真龙天子毕竟不一样。
张太医铁面无私地拒了,转头就给自己和桓玉种上了谢衍身上的。
谢衍心惊肉跳看着他在桓玉白皙手臂上划出一道伤口,斥道:“划这样长做什么。”
张太医看着桓玉手臂上刚渗出一丁点血的细小伤口,斟酌道:“老臣觉得,再划小一些,桓大人可能便种不上了。”
谢衍:“……”
挽着衣袖的桓玉轻笑一声道:“那张大人可以再稍稍划长一些,我不痛的。”
第84章 神女
不过半月功夫,甘凉城已有过半百姓和将士种上了人痘,此法也被信鹰传到了突厥使臣经由的其余城池以及长安。
只可惜实行起来远不如甘凉城这般顺遂,于是不少种痘后已痊愈的将士主动请缨前去帮衬。
他们已通过书信往来和斥候禀报知晓了其余城池如今是何等凶险,只有甘凉城止住了疫病蔓延,甚至连与那染病使臣一同到来的其他使臣都保住了性命。再看其余城池的人仍排斥种痘,不由忆起最初也不愿种的自己,心中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临行前他们还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我们一定同他们讲清楚甘凉城是如何挺过来的!城中已有百姓做了圣上和桓大人的长生牌位供奉,这种事做不得假,那些百姓见了也总会信上几分的!”
谈及长生牌位,谢行便忍不住去瞧谢衍。他以往最不屑这些东西,如今却默许甚至放纵百姓立碑供奉。
不是供奉他,而是供奉桓玉。
桓玉的确体弱,谢行不明白为何短短两年间一个本能纵马四处游历的小娘子会衰败成如此模样。种痘时她都比旁人好得慢一些,陆陆续续发了好几日的热,阿衍应当都不怎么敢合眼,翌日眼下一片乌青。
他瞧出两人周身涌动着那股凝重又窒息的哀,桓玉似乎想装作若无其事,可阿衍根本做不到。最终还是他打破静默道:“多亏是阿衍当时先种了痘,不然阿玉你这模样实在不能服人。”
话出口见谢衍面色更沉寂,恨不得把舌头都咬掉。回去后同镇北王夫妇及宋贞说起时,都不免想起谢衍请他们帮忙哄桓玉成亲时那一句“她二十岁时命里有个劫数”。
如今的模样倒像是真要应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