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手里都提着火油,根本不需要与他们正面相抗,只需要一发暗箭,就能在他们靠近院墙之前,连环引爆那些人。”宴知洲抚着掌心,由衷地赞叹道:“不得不说,贺兰小姐拿自己的性命做诱饵,引我们上钩这一招,实在是高明。”
他面上仍带着那温和的笑意,但话锋却陡然一转:“但你觉得,我会让你引燃那些火油吗?”
住客们表情剧变,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瞳孔里那一道银光无声闪过,下一瞬,几个训练者悍然暴起,挥刀砍向离他们最近的几个住客。
住客侧颈喷涌的鲜血糊住了旁边人的侧脸,站在后方的住客已然冲向拔刀的训练者。
刀剑相撞的声音再度响起。
一片血水迸溅的混乱里,之前想要袭击世子的住客直直盯着那道穿着黑色狐裘的背影。外面的冷风顺着破损的窗户猎猎吹入。这段时日以来,那些黑衣人残杀住客、孩童啼哭的画面再一次涌进脑海。他的呼吸逐渐粗重,周围那些纷杂的厮杀声就像残影般回荡在耳边。
宴知洲弯腰捡起掉落在地的剑,在向前一步时刺穿了前冲举刀的人。他看着距离他不过十步远的楼梯,余光定在人群中的某个人身上。
“砰”地一声,长剑架住了那人砸下来的锋刃。宴知洲看了眼那人缠着布条的虎口,忽然说:“……常年使用那种粗重的铁链作为武器的话,应该一时很难适应这么轻巧的剑吧?”
住客并没有回答。
“那武器的确杀伤力极强,但造工极其繁复,学起来也尤为困难。一旦出现失误,那铁链末端的勾爪就有可能伤到自己,轻则划破皮肉,重则刺穿身体、断臂折骨。相较于其他远攻武器而言,那东西绝不算什么首选。”
那个普通住客打扮的人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在下一次挥刀后突然放弃了进攻,后撤向混乱的人群当中。但还是慢了一步,肩膀被捅穿的锐痛让他皱紧了眉头,在血泊里后退几步,不知踩到了谁的胳膊。
“选择这种东西作为武器的人,大多只为了两个目的。第一种,是为了在江湖上建立流派,传承自己独一无二的绝学。”
宴知洲并没有再往前追,他在那短短不过呼吸间的停顿里,看向仓促退回到人群里的“住客”,那低声且意味深长的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结论:“……除此之外的另一个目的,便是为了掩盖使用其他武器时,不可避免会流露出足以暴露身份的细节。”
与此同时,三楼木栏边的几个住客悄然抬起袖箭,对准了站在人群中的世子。就在扣动机关的刹那,几道寒光从余光一闪而过,住客下意识偏头躲避,那三枚暗器贴着他们的耳朵,齐刷刷钉进了后面的墙壁。
之前两三个隐匿在二楼的训练者抬头看了那几个住客一眼,踩着楼梯掠向三楼——
轰——!
有那么一瞬间,楼内的住客甚至产生了一种脚下地板在微微震颤的错觉。震耳的炸响让所有人近乎同时顿住了动作,几个住客怔怔看向窗外,瞳孔里映着弱红色的光点。冲天烈焰照亮了西侧其中一间客房。
宴知洲抬起头,脸上的笑容终于敛去了几分。
“下一次,被引燃的就不只是一桶火油了。”
贺兰图放下略微抬起的手。她身后那扇房门早已因为狼群的袭击而四分五裂,房内窗户大开,图坤看着远处的火光,又看了眼贺兰图的手势,随即朝着旁边的手下点点头,两人一齐放下被血染红的帷幔。
但以楼下人的角度,他们仅仅只能看到贺兰图一人的身影,听着她说:“所以,如果我是世子的话,就绝不会再妄动一步。”
踩着二楼木梯的训练者仍站在原地。宴知洲不置可否,“院墙一旦被毁,对你我没有任何好处。你的孩子也会成为狼群的食物。”
“我很爱她。”贺兰图俯视着宴知洲,声音一如之前坚定平稳,握紧木栏的指尖却隐隐变得青白,“但如果她活着的代价是跟着你去南阳王府,在那个被血浸泡的杀人场上长大的话,我宁愿她在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离开这个世界。”
她说:“那样远比当一个只会杀人的傀儡更幸福,不是吗?”
宴知洲身边的训练者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一片沉默里,只有血珠沿着刀锋滚落时发出的“啪嗒”微响。
“所以,让你的人全部撤回来。”贺兰图看向木梯,“如果他们再往上半步,下回被引燃的就是西边的院墙了。”
宴知洲静了片刻,随后低眸瞥了眼漫过脚边的血泊,牵起嘴角,露出一个轻淡的笑容,说:“既然进也是死,退也是死。我何必要如贺兰小姐的愿?”
贺兰图说:“所以,我们想和世子做个交易。”
她补充说:“一场双赢的交易。”
第146章 146
“……青雄寨一定会答应和北漠商队联手。青雄寨那些人对客栈的局势几乎一无所知, 就算有远超其他住客的身手,但手里能用的人也已损耗大半,他们已经走进死局。即便他们再怎么对世子恨之入骨, 光用自己那条微不足道的性命, 也难以重创世子和那帮训练者。”
同一时刻,主楼密室里。梵尘望着平摊在桌上的客栈布局图,那上面主楼和绿洲之间的位置已经用笔圈画了几处,他喃喃分析着:
“而他们之前的那个‘死敌’, 此刻正好和他们有共同的敌人, 也有足够的头脑为他们的目的出谋划策。唯一的弱点,就是他们身边能够拿起刀和世子对抗的人实在是屈指可数……所以,这算得上是一场双赢的合作。”
他将视线定在绿洲的位置,“但即便如此, 他们的人手应该也不足以正面对抗世子,所以……”他皱眉思考片刻, 似乎隐约想到了什么,又从下面抽出另一幅绿洲客楼内部的构造图, 放到一旁, 仔细观察着。
正当这时,一道低沉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所以, 绿洲那栋楼是他们能够加以利用的优势。”
宴离淮才刚刚沐浴完,身上披了件黑色外袍, 湿漉漉的卷发上还罩着条白巾,此刻正专心缠着手上的纱布。到门口时他注意到了那散落满桌的图纸, 随口说:“他们的确没办法正面抗衡宴知洲, 但可以轻松利用那栋楼和火油来牵制住宴知洲。”
“……牵制?”
梵尘怔了一下,忽然想起了方才外面那两声极不寻常的炸响。他再次看了眼构造图, 恍然地拍了下额头,说:“……我忘记了,陈晔和郑溪的真正目的虽然是杀了世子,但贺兰图的孩子还在世子手里。他们若是没办法一击解决世子,就只能和世子打迂回,为自己争取些时间,从而想办法救走孩子……”
“但是,”他想到这,又道:“世子手里训练者的数量远超过北漠商队和青雄寨。他就算因为某种原因一时受困,应该也不会就这样给北漠商队对付自己的机会吧?世子不是那种会轻易让步的人。”
“他当然不会让步。”宴离淮说:“那个孩子可是对北漠商队最好的牵制。哪怕此时宴知洲被束缚住了手脚,可想要动那孩子的性命,也称得上是轻而易举。那孩子只要在训练者手里一日,北漠商队就永远处于劣势。”
所以,单单只是制造陷阱困住世子并不是什么“一劳永逸”的绝佳方法。他们需要在牵制住世子的同时,另外拿出能够吸引他注意力,从而能让他暂时放弃挣脱“束缚”的东西。
“……世子做事谨慎狠绝,那些反抗世子的人,大多都没什么好下场。北漠商队的人手不足,而一味地耍计谋去进攻又只会让世子更加下定决心想要除掉他们……郑溪和贺兰图他们早就从陈晔那里摸清了世子的行事手段。”
梵尘又从旁边一堆图纸里翻出了几张南阳王府后山的布局图,在脑海里飞快地分析着:“所以,他们需要适时地‘屈服’,让世子知道他们已经穷途末路……他们只有这一种方法了。但他们能拿出什么能让世子感兴趣的筹码?”
他顿了须臾,看向宴离淮,“难道……他们想把青雄寨推出去?”
出乎意料的是宴离淮摇了摇头,说:“他们既然已走到这一步,青雄寨的下场究竟如何对宴知洲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已经和贺兰图结盟,情报动向也已共享。这意味着,北漠商队和青雄寨共同成为了宴知洲首要且必须除掉的威胁。只要掌控贺兰图一人,就等于掐住了两方共同的命脉。”
梵尘还在沉思着。
宴离淮随意靠坐在桌子另一边,给自己倒了杯水,解释说:“他们共同联手给宴知洲弄出了这么一出意想不到的大麻烦,到头来走投无路了,却想要轻飘飘地做分割来保全自己。”他看着梵尘逐渐了然的表情,抬起水杯,笑道:“宴知洲是不会允许他们这么耍自己的。”
“所以,他们还需要更丰厚的筹码。”梵尘说:“但除此之外,他们还能拿得出什么筹码……”
梵尘话音一停,接着怔怔抬头。
·“……客栈老板?” 贺兰图点了点头,说:“青雄寨的人曾和我说起过,客栈老板其实很有可能还活着。想必,世子应该也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
宴知洲略微后靠在椅子里,正偏头打量着窗台上那块被血浸透的帷幔,闻言后才转过头,看着贺兰图。
贺兰图稍稍抬手——就在她伸手靠近桌面的瞬间,守在世子身后的那几个训练者无声推开了刀鞘。坐在她身边的图坤下意识压住了腰侧短匕。而贺兰图似乎对这一切都毫无所觉,从容地拿起桌面正中间的茶壶,边倒着茶,边说:
“这几日以来,世子为了找到秘宝的下落,几乎翻遍了整座客栈,甚至为此不惜当着普通百姓的面,对那些守卫用以重刑,也杀了不少包庇守卫的无辜住客。这应该不是世子的做事风格吧?但即便如此,世子也依旧一无所获,就好像秘宝真的随着客楼的大火、老板的死亡,一并消失了一样。”
“而如今,那位客栈老板还活着的消息又突然出现……”贺兰图放下茶壶,将其中一杯茶缓缓推到世子面前,说:“想来,世子应该也猜到了,那个秘宝到底在谁的手中。”
宴知洲看着茶面上的浮叶,过了片刻,才缓缓说:“……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贺兰小姐的意思是,有办法可以让我从那个人手里拿到秘宝?”
贺兰图点头,“正是。”
宴知洲抬眼看向她,就仿佛是听到了什么逗人玩乐的笑话一般,眼底的笑意似乎又加深了些。
“……实不相瞒,”他指尖轻轻触碰着杯面,不置可否道:“我可以告诉贺兰小姐,那个人现在就藏在主楼的暗室里。暗室一共四层,如果我的推断没错的话,里面每一层应该都安置了数道机关陷阱。从那个人被烧成一片废墟的房间来看,就足以证明那些陷阱的凶险。”
“所以,哪怕找到了进入密室的入口,也未必能保证活着走完整间暗室。更别提找到客栈老板又或是乌洛部的秘宝了。”
他似乎真的感到好奇,问:“就连龙潭镖局都对此束手无策,难不成,贺兰小姐知道暗室的机关在哪?”
“世子说笑了,我连主楼都未曾去过,当然不知道机关在哪。”贺兰图说:“但是,我不知道,未必我身边的人也不清楚。”
宴知洲略一挑眉。
“难道世子忘了吗,这栋楼里的住客当中,还藏着不少客栈老板的手下。”贺兰图慢慢喝了一口茶,坦诚地说:“他们都是客栈老板最得力的手下,自然也会知道那间密室的机关究竟在哪。”
她顿了顿,随后看向世子,补充道:“青雄寨毫无征兆地闯进主楼,以及客栈老板还活着的消息能够传出来,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宴知洲静静地直视着她。寂静的气氛里,只有冷风吹动窗扇发出猎猎声响。少顷后,宴知洲才把目光慢慢移向她身后的几个住客身上,笑了笑,说:“……贺兰小姐难不成现在是想利用那些你们曾经哪怕冒着生命危险,也要保护的守卫吗?”
“世子放心,这间屋子里没有任何守卫。”
之前一直沉默的图坤开口接话道:“实话实说,我们这帮人当初之所以帮他们掩藏,是因为世子那些手下的做法实在让人……”
他顿了一下,想了个不那么难听的词:“说不过去。况且,狼群闯进客栈的时候,那些守卫为了保护客栈和住客也出了不少力。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于情于理,我们都不可能就这么让他们白白遭人折磨,然后送命。”
“再者说,那个时候,大伙儿都不知道世子究竟要做什么。这鬼地方每天都有人死,谁知道客栈老板的手下被杀完之后,会不会轮到我们呢?”
图坤看了眼贺兰图,说:“但现在局势不同以往。如果到最后不管进还是退,大家都要死的话,那我们倒不如自己开一条生路。更何况,如果不是我们帮忙,那些守卫恐怕也早都凶多吉少了。眼下我们情分也还完了,退一步来讲,我们就算不为自己考虑,舍生取义,也总该为家人和兄弟们考虑。”
宴知洲似乎觉得这个理由也有些道理,缓缓点了点头,问:“那么,两位对此有什么计划?”
贺兰图说:“世子殿下可曾有想过,客栈老板明明手握乌洛部的秘宝,外面也有藏在人群之中的手下,却要隐瞒还活着的消息,自始至终也未曾露面的原因是什么?”
宴知洲明白了她的意思,触碰杯面的指尖略微一顿,“……贺兰小姐的意思,是想把曲谱就这么拱手送给他?”
贺兰图说:“我们的目的是让客栈老板能从那间密室里自己走出来,只要密室大门打开,他走出来,那么世子应该自有千万种法子从他那里得到想要的东西。而那位客栈老板唯一想要的东西,只有曲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