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还在挣扎什么?”
尸狼焦躁地游荡在周围。它拖着断掉的伤腿,后腿的皮肉在沙地上发出闷弱的摩擦声。它左看右看,在尸堆中穿行,试图去寻找那些猎物的身影。
曲昭靠在还未塌陷的尸堆上,顾不得那上面到底有多脏,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已经与死尸“融为一体”。她紧握崩刃的剑,看着背后的两头尸狼慢慢走远,沉声道:“难道你想杀了所有闯进这里的狼,这就是你的目的?还是说……”
曲昭望向湖泊一侧,那里依旧了无人影。她看着那几颗断树,顿了片刻,声音在周围杂声中变得微不可闻:“你在赌二公子会先一步拿到那个东西?”
“世子和宴离淮就在那间客房里。”叶星半跪在她身侧,没有回头,“时间已经过去足够久了。他们两人当中,有一人也许再也没办法走出那栋楼了。你觉得那个人会是谁?”
“你应该不会妄想到那个人会是世子。”
“今日到来之前,你也不会想到自己会主动打开院门去迎接那群东西。”叶星看着手里的剑,说:“或许他们两个都已经永远留在那了。”
“所以这就是你的打算?”曲昭看着她,“困住我们,让我们不得不对抗那些狼。直到有一人接近绿洲,拿到秘宝为止?你放弃了世子给你的所有机会,一条路走到黑,就只是为了去赌那几乎缥缈的可能——”
狼群的嚎叫声突然变得尖锐,盖过了她最后的话音。
不远处拖着断腿的尸狼突然停了下来,开始靠近身边的尸堆,左右闻嗅,像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无论你怎么想,你都已经被困在这里了。”叶星冷静地扫视周围,“所以别想那么多,专心点,别到最后连他们其中一人的面都没见到,就成了那些狼的食物。”
断腿的尸狼突然撞翻了面前的尸堆,它狂躁地用前爪和獠牙撕扯着眼前这堆尚且新鲜的血肉,就像试图在衣物箱里翻找骨头的狗一样。它一无所获。
叶星已经侧过身,背对曲昭,从后观察着那尸狼。
尸狼在撕咬尸体时动作一定,接着转头看向湖泊一侧的尸堆。
曲昭微微抬起刀,紧盯着叶星的后颈。
下一刻,尸狼爆冲而起,扑向躲在另一处尸堆后的训练者。
曲昭略一犹豫——就在这仅仅刹那的停顿里,叶星已经向前方掠去,与此同时,周围的几个龙潭的人也一同跃上尸堆,刀锋在日光下闪着深色的血影。
——能掌控的事物。
曲昭突然明白了什么。
少主只做自己能掌控的事。她什么时候做过像眼下这种盲目而无用的事?无休止地剿杀狼群,直到自己的力气耗尽或最后的胜者踏进绿洲为止,以此来印证自己最后的结局?
哪怕多年前她亲自带队去追杀二公子,在世子或许会怀疑她,甚至是杀了她的情况下,也依旧冒险选择放二公子一条生路——因为她坚信自己能够掌控这件事。利用酷暑炎热伪造腐烂的头颅,拿走能证明身份的王妃遗物,确保二公子已经离开中原,世子无论如何派人追寻都不可能找到他的踪迹。
她此刻能掌控的事情是什么?
……如果秘宝对她而言并不重要呢?那东西对她来说没有任何用处,所以她才舍弃了那东西,所以她并非全然在等某个人带走它,而是她眼下并不需要那个“烫手山芋”。她绝不会去做控制不了的事。
她能掌控的事情是什么?
鲜血猛然喷洒在了尸狼刚刚压翻的尸堆上,它微弱的嚎叫声转瞬便被自己沉重的倒地声盖过。另一头尸狼已经离它远去,走向湖泊的另一侧,完全没注意到后面已经丧命的同类。
“……他们不是要抵挡狼群。”曲昭盯着他们切割狼头的动作,低喃说,“她是要利用狼群。”
。
“……世子,他们能成功吗?”
宴知洲看着下方的人影。五六个守卫和住客不知什么时候从客楼后面成功绕了出去,正往湖泊那边走。周遭混乱的声音如同一堵墙砸在了他们身上。他们丝毫没注意到后方一头尸狼已经发现他们了。
它伏底身子,在尸堆后悄然潜行,似乎终于打算认真对待了。它观察着眼前这些猎物,找着适合一击毙命的那个,而等它终于开始行动时,一条铁索陡然从斜侧方横扫而来,让尸狼不得不后退避开。
它的粗吼引来了周围几头尸狼,它们虎视眈眈地盯着那几条危险的铁索,上面还沾着一小撮枯黑的狼毛。
它们太过于专注眼前的猎物了。以至于完全没把心思放到别处上——另外两三个从未出现过的人在尸堆后稍稍探出身子,几乎以伏地攀爬的姿势,谨慎而缓慢地往湖泊走。
“……倒是聪明。”宴知洲欣赏道。
训练者手扶佩剑,平静地看着窗外的一片狼藉。一个住客在奔跑中被残肢绊倒,来不及起身,就被身后的尸狼叼咬着拖向后方。惨叫声和不安的窃语声回荡在客栈里,又被烈风撕扯,听起来就像某种遥远又刺耳的琴乐。
宴知洲五指逐一轻点着窗台,他目光缓慢地扫过客栈,最终看向主楼尸堆另一侧的宴离淮。
“但都只是无用的牺牲而已。”
第193章 193
“‘无用的牺牲’——宴知洲一定会这么评价贺兰图的行动。”宴离淮说道。
断了气的住客被尸狼拖行着, 鲜血大股大股从他破洞的伤口里涌出,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深色的拖痕。远处三个躲在尸堆后的住客死死捂住嘴,试图卡住那想要攀出喉咙的尖叫。时间就像凝固了一样缓慢。直至那拖痕延伸到视线尽头, 他们才相互搀扶着往绿洲走。
每一步都很艰难。尸狼时不时从他们身边跑过, 它们大快朵颐时发出的黏腻声让他们双腿不住战栗,脚下到处都是已经腐烂的尸体,周边还有不明陷阱……他们试图不去看身后院门的方向,就像走在破桥上而不去看脚下的深渊一样, 知道尸狼还在源源不断地踏进这里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当务之急是快点去那唯一的安全之地——
突然有人从后拉住了他们。
“这不是自大的妄言,而是事实。”
少年身躯微震,僵硬地扭过头,紧接着被人一把捂住了嘴。
梵尘拦住那几人, 做出噤声的动作。
“宴知洲的手下的确损耗过半,但那些人都是一敌十的精锐。”
梵尘看着眼前几个惊恐的住客, 脑中不断回响着之前那段对话。公子熟悉而严肃的声音几乎盖过了周围所有令人不安的响动,就好像这是目前困局里唯一的答案。他对此坚信不疑。
“如果这些人都是棋子, 他要确保棋子每一次都落在正确的位置上。”宴离淮说, “每一次落子都伴随着伤亡,而贺兰图的行动恰巧帮他减少了这种牺牲。”
梵尘当时慎重道:“……所以我们只需要等着世子派人从北漠商队那里拿到秘宝, 然后再出手劫走?”
宴离淮摇头,“重点并不是秘宝。而是宴知洲本身。”
“——跟我来。”梵尘尽量压低声音。他指向与绿洲客楼截然相反的方向。
“宴知洲之所以能安然待在那里, 是因为他掌控着整座客栈的一举一动。你和我所做的一切都躲不过他的眼睛,他能看见叶星对抗尸狼时的战术, 跟在我们身后伺机而动的尸狼, 也能根据我们的位置推测我们的意图,并且在我们成功之前掐断那点希望。”宴离淮说, “这是他的把戏。”
梵尘抬头望了眼绿洲客楼,它依旧安静地伫立在一堆废墟之间。日光照着屋檐瓦砖上单薄的沙砾,和被沙暴吹得破败的灯笼。越来越多的尸狼开始聚在那里,它们试图寻找能闯入的突破口,而里面的住客还在尽全力去抵抗。
他拉着住客往另一栋楼走去。
“当然,也是我们的机会。”宴离淮说:“宴知洲站在那架“瞭望台”上,看到威胁,并做出应对,就像为自己出谋划策的军师一样。可惜这里不是战场,那些尸狼能在眨眼间就撕碎一个对它弱点毫不知情的人,也会不出片刻工夫就能击溃他一整套自认为缜密的计划。所以,他会认真谨慎地对待每一个威胁,而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来制造威胁,让他不得不派出所谓的‘棋子’。”
“……这样他们就会分散人手,”
当时的梵尘紧张而困惑地说道。他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也许是周围的混乱影响到他了,他从来都没见过今日这种惨剧,而长时间身处这种地方的缺点就是,他总会担心自己终将成为脚边那团永远也找不到主人的肉碎。这是求生的本能。他看向身边的同伴,尽力不表现出这一点,说:“这样我们就能做自己真正要做的事了。”
梵尘带着住客走到坍塌的客楼面前,之前围聚在附近的尸狼已经散开了——它们既然能在侧方找到了一些可以填充肚子的尸体,就没必要再去盯着一个狭小的空隙不放。少年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看见一道高大健壮的身影从破损的窗口里钻出,他知道那是北漠商队的人。
“这里很安全。”苏合接他们入内,尽可能用最简短的话去平复他们的疑问和恐慌。尽管他脸上那沉重而疲惫的表情没有任何说服力,“放心,四周塌毁严重,那些畜生很难钻进来。而且里面地方狭窄,它们就算进来了,也没办法肆意跑动。我们正在加固周围破损太大的空隙……总之,这里……”
梵尘扫向四周,确认陈晔和之前的几个住客已经离开了这里,附近只剩下郑溪和两个照顾孩子住客。他知道其他守卫在他带人赶到这里前,先一步向他们告知了公子的打算。陈晔此时应该已经去绿洲带更多的人来这里避难了。这是他们此刻唯一能做的事——把更多的人带到更安全的地方。
“……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
梵尘再次回想起公子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绕过几人,走向破损的窗框。外面的情况依旧惨不忍睹,他甚至一时分不清屋内焦腐的味道和外面鲜血四溅的味道,到底哪个更糟糕一点。他看向远处游荡的尸狼,它们仍在漫无目的地去找寻比腐尸更美味的食物——不。并不是漫无目的。
梵尘又向前了一步。所有尸狼似乎都在朝着绿洲的方向走,它们放弃了身边的残尸,就像……就像是接到了同类的提示一样。
梵尘仔细听着那些混在其中的狼嚎,他当然没法听懂它们沟通的方式,同时心底再次涌起的紧张感不停地告诉他这么做毫无用处。接着,更震耳的狼嚎声如同滔天巨浪般接踵而至。
他紧扣着焦黑的窗框,闭上眼睛。那声音在纯粹的黑暗中逐渐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嘹亮,更加熟悉,他似乎在哪里听过……在院门打开之前,不,也许更早……
两个月之前?
守卫走到他身边,“你怎么了——”
“……狼群。”
梵尘不安地停顿了一下,看着越来越多的尸狼走向绿洲,“它们全冲进来了。”
。
“——狼王的到来意味着会有更多人丧命,你怎么保证自己就是那个最幸运的那个?用你手里快崩刃的刀?!”
曲昭看向朝他们走来的狼群,紧紧盯着那些尸狼后面将近一人半高的狼王。它在狼群中如此显眼,以至于所有人都能一眼找到它,继而看到它脸上那道曾经撕裂了将近整张脸后,又艰难愈合的伤疤。下一刻,周遭所有的声音都被它嘹亮而不详的嗥叫掩盖。
曲昭后退半步,靴子碰到了血淋淋的狼头。
——不对。
怎么会这么快?
她在沈之明伸脚挡住那头颅时再次环顾四周。之前试图追杀他们的五六只尸狼都已经倒下了,她依稀还能闻到那股令人反胃的腥腐。而“抛弃”同伴去找其他食物的尸狼也都加入了冲击绿洲客楼的队伍。这意味着那些狼去向它们的首领传递消息的可能几乎为零。
它们能有多聪明?难道它们会对首领说:“有人在戏耍我们,吸引我们过去后一个个杀了我们,并且残忍地把我们的头砍下来放在火上烤。而且,客栈里的人都已经走投无路,他们再没有任何能困住我们的手段,包括把我们化为焦尸——”
当然不可能。
即便龙潭镖局已经尽力加快了速度,但他们的进度只停留在割下狼头、搬来火油的过程上。那些尸狼根本不懂这些……除非,有另一伙人做了什么,让它们先一步确信了这点。
沈之明搬来最后一桶火油,叶星用刀挑开密封的盖子,然后点了点头。沈之明和沈玉开始往脚边五个狼头上泼洒火油,接着开始迅速泼洒周边的尸堆、空地。
那些训练者这才注意到沈之明背上正挎着两把打猎用的弓。那一定是他们从院墙旁边搜刮来的。沈之明身上的箭很少,两只手就能数完。所以青雄寨才迟迟不舍得用,结果害得自己送命于此。
“……知道我们要做的是什么吗?”沈之明把木弓和箭扔给一个擅长射术的同伴,说:“到关键时刻再用,以及,不要步入青雄寨的后尘。”
黑衣人刚要开口,但是曲昭抬手从半空截住了木箭,冷声道:“我不会让你们这么做的。”
狼群突然停驻在数百步开外的地方,不再靠近,就像那里竖着一堵无形的高墙一样。接着,它们分出了七八头尸狼继续往绿洲走。它们的体型比之前尸狼更加庞大,也更加谨慎。它们并不急于前冲,而是跟着眼前那几道身影。
那些守卫分散着绕过尸堆,身后的尸狼也不得不分散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