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此再熟悉不过。那是他亲手制作出来的失败品。他见过太多人因它而死,死相足够惨烈,也足够震慑。
他也曾惊讶于它的毒性,如此冰冷,如此凌厉,它漠然而毫不留情地摧毁着一切,亦如它被创造出来的另一种目的。而正是这种浑然天成的冷漠,让它如此令人着迷,美得惊心动魄。他因此曾流露出过良久未出现的顾虑……一丝害怕?
他突然想到了叶星。
“……至少,”宴知洲喝了一口酒,语气依旧平和:“遗憾的不会是我。”
“你真该下地狱。”
门口传来一声颤弱的骂声。宴知洲没有转头,他能听出那是图坤的声音,说出那几个字似乎已经耗尽了他仅有的力气。如今他们就站在房门边,却不敢踏进这里,哪怕他们知道他身上没带任何刀剑。
宴知洲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他看向桌对面,一道模糊的身影似乎正坐在那里。
阳光下,那影子的轮廓泛着温暖的光芒,继而变得高大,威严,永远束着端庄的发髻,一如他的母亲。接着又变得更加纤细,瘦弱,却不显半分病态,留着微卷的编发,垂在肩上,就像那个乌洛部的神女。
最终,影子逐渐变小,肩颈消瘦而挺直,披散着黑发,轮廓也越发鲜明。宴知洲能看到那孩子身上被血染脏的衣服,手臂被剐蹭后血淋淋的伤口。当他看到他双眼里那颤动的篝火和倒在沙石群附近的女人时,能感受到他的绝望和恐惧,以及隐隐燃起的怒火。
宴知洲望着那孩子的眼睛,再次端起酒碗,笑着说:“我早就在地狱里了。”
楼下再次传来木板被撞裂的声响。下一瞬,那堆木椅轰然倒塌的声音接踵而至。住客们霎时发出颤抖的尖叫。
接着,所有人都听到了尸狼几乎近在咫尺的嗥叫。
第205章 205
“……我们一定能离开这里的。”
秦左扶着重伤的图坤, 迈着木阶往楼上走——尽管很吃力,但他已经用上了这辈子从没有过的速度。
楼下那些尸狼还在疯狂撞击着出现裂痕的窗棂。
其中几扇窗已经成了它们踏进这里的入口。但好在那些尸狼的体型足够大,它们在冲击时前半身卡在了窗棂和木板破裂后留下的缝洞里, 寸步难行, 只能发出几声令人胆战心惊的嚎叫。
然而不妙的是,在那些大块头被卡住之前,已经有几只体型稍小的尸狼闯进来了。此刻,它们正试图在一堆杂乱的桌椅之间寻找梦寐以求的食物。但那里只有大片大片的血迹, 其他住客早在这之前就跑到楼上了。
它们嗅闻起来, 继续向前,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几个垂着脑袋的可怜人。
阳光并没有直接照到那里,半明半暗的光线下,阴影就像是冬眠动物般柔软地蜷缩在那里, 挡住了那些人。但秦左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模样:遍体鳞伤,或许还身中狼毒, 那副支撑他们的身躯已经不可挽回地走向破败,而血液却依旧鲜活地从他们的左胸、脖子上的伤口淌出。
那些人已经没有任何逃跑的力气了, 如今他们唯一能选择的, 就只有以什么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尸狼迈步走近他们。
秦左在转弯时仓促地收回目光。时至于此,他已经学会了克制住自己不再去看那些意料中的残忍画面。急促的呼吸声填满了周围的空气, 试图挡住想要传进耳朵的啃食声。
秦左其实并不相信自己说出的那句话,苏合也不相信。如果图坤还有力气思考的话, 肯定也不会相信。我们一定能离开这里?不,他们死定了。
他们跑到了四楼。与此同时, 那些尸狼已经撞开了一楼几扇被挡住的房门, 越来越多的尸狼涌进了这里,它们已经开始往二楼跑去。
秦左伸头往楼下看了一眼, 道:“……你说,如果我们就这样躲在一间房里,直到这件事情结束后再出来,你觉得可行吗?”
“我不知道。”
苏合一手撑着木栏,一手稳住图坤的身体,声音疲惫地说:“你看到了吗?那些狼放弃了外面的尸堆和随处可见的新鲜尸体,转而冒险来攻击我们,把那些人一个个拖走,咬得面目全非,然后转身离开……它们并不是真的想吃东西,只是把我们当猎物去耍弄,或者是报仇……”
他停顿了一下,抹了把后颈,重新组织语言:“说真的,我不知道。这和之前我们之前在客楼遇到的情况完全不同……我是说,如果它们真的把我们当成猎物的话,那么它们难道不会一间一间客房去搜找我们吗?”
周围一片沉默。
狼群依旧在冲撞着大门,他们能感觉到越来越多的尸狼正靠近这里。一楼转眼间已经聚集了十几只狼,而二楼那些尸狼的确和苏合说的一样,正挨个房间进出,明显在寻找什么踪迹。不久,他们看到了其中一只狼开始往三楼走去。
“……那也不能就这么干等着。”
其中一人扫了眼附近的房间,又看了眼周围几人身上的血,突然想到了什么,提声说:“——对了!我有个方法,我们干脆把身上的脏衣服都脱了,把房间全都抹上血,再弄乱,然后自己藏在木柜或是箱子什么地方。”
他示意大家看向他旁边的那间房门大开的屋子,道:“那些畜生虽然喜欢狩猎,但这里总归不是什么森林平地,没那么大地方供它消遣。如果它们一时分辨不出什么,又见房间乱得下不去脚,说不定就会……”
旁边的男人接话道:“就会换一间房去搜?”
“没错。”
“那还等什么?我们得在那些畜生过来之前就藏好。”男人说着就要去找房间,但却被突然旁边的人拦住了。那一身江湖行头的青年看着刚刚提建议的住客,道:“四楼都是天字房,房间都带着内室,想要在不被那东西听见的情况下弄乱房间,哪那么容易?况且,就算你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也不一定能混淆那东西的鼻子。”
附近几个住客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青年转头看了眼楼下,放低声音道:“在这种情况下盲目地藏起来,和拱手把自己送给它们有什么区别?还不如提刀和它们杀到最后。走廊狭窄,我们只要守住两侧梯子,坚持到事情结束就行了。”
楼下隐隐传来尸狼挠动门板的动静,听起来就像是有个利爪在抓挠他们每个人的头骨。周围几人紧张地咽了口吐沫,互相看了一眼,收回推动房门的手,有些犹疑不定。
那住客抹了把脸,“哈”了一声,不耐烦道:“你有这种干劲,刚才为何不去对世子动手?当时他只有一人,如果我们大家同时出手的话,他早就躺在那了。”
“你……”那人上前一步,又被旁边人拦住。那住客接着说:“我们只有十人,十人。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下面那群怪物就跟世子一样,碰到你的瞬间就能把你撕成两半,大家都带着伤,能挥得了几次剑?倘若有一侧木梯失守,大家就都得跟着一起死——”
“难道你想的那个就是什么好点子吗?”青年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你想让几个人一起去弄乱一间房,然后藏在不同的地方。就算瞒不过那畜生,但只要那畜生发现了房间里的其中一个人,把他咬个血肉模糊,等它‘发泄一通’后,说不定就不会想到还有更多的人藏在房间的其他地方。”
有人开口:“这……”
“这里还有孩子。”那青年指向旁边十岁大的少年,说:“你有良心吗?”
“但起码不至于大家都会死在这里。”那住客说:“你能想出其他更好的办法吗?”
“时间紧迫,我们必须……”
“……听起来不错。”秦左听着那边的争吵,挠了挠鼻子,偷瞄了眼苏合的脸色,“我是说,藏人的那部分。虽然残忍了点,但的确是个办法。我们总不能真的就站在这等着它们上来。”
苏合没有说话,只是扶着受伤的图坤。
秦左却嘿地笑了一下,说:“但我身上这么多血,腿还受了伤,应该藏也藏不了多久。”他稍微朝苏合偏头,小声说:“那群畜生的鼻子可比那些人想得还要灵。”
周围人似乎已经做好了决定,开始脱下外衫,往附近两个房间走去。秦左依旧站在原地,帮忙扶着图坤。
“抱歉。”片刻后,苏合才开口道。
他声音很低,又带着颓然的疲惫,很快就被其他声音淹没了,以至于秦左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着苏合低头捂住眼睛,那高大的身躯如今就像是被风雨捶打得摇摇欲折的朽树一样。
“……没什么好道歉的。”秦左收回视线,“就像我之前和你说的那样,如果不是你,当初在客楼的时候我就已经死了。最起码,现在我还可以选择自己以什么方式了结,这不是挺好的吗?”
他又看了看图坤,然后咧嘴笑笑,尽管那笑容在布满冷汗的脸上显得有些勉强。他伸手去摸腰边的刀,“说真的,比起被那畜生咬死,还是自我了断比较——”
一只血手突然抓住了他。
秦左愣了一下。图坤虚弱地咳了几声,说:“还有办法……”
苏合赶忙低头,仔细去听图坤的话。
但图坤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开口了,他就这么压着秦左稍抬的手,颤颤巍巍抬起一指,指向了走廊尽头的房间。
。
走在屋檐上的训练者突然放缓了脚步,看向身侧紧紧闭合的窗棂。
狼群的奔跑声在后面追逐着他们的脚步,他也能听到后面同伴踩动瓦片时发出的声响。时间刻不容缓。哪怕他在这里停顿片刻,也足以导致这个阻拦叶少主的计划失败,从而连累他和所有训练者丧命。
但他依旧紧盯着窗棂。他能在一片纷乱的声音里察觉到什么不为寻常的事,比如,有什么东西正在窗后晃动。很明显,也很迅速,那黑影几乎是一闪而过。尸狼吗?这里的客房离木梯极远,它们不可能这么快跑到这里,何况这附近还都是空屋子。
训练者抬起剑,紧接着,他肩膀被人从后重重拍了一下。同伴把他往旁边一推,从他身侧越过,“做什么?眼下这么重要的时候还发呆?知不知道……”
训练者撞在了木窗上,他看着同伴大步往前走,接着,他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了同伴将要经过的窗棂。那扇窗并没有完全合上,它甚至还曾因为遭受过某种剧烈的撞击而出现明显裂痕,此刻虚开了一条小缝。
同伴继续说:“我们必须赶在那狼王跑到火油桶附近前,就解决掉叶——”
“……等等!”
训练者猛地伸手去拉前面的同伴。然而下一刻,那扇出现裂痕的木窗陡然被人从内砸开,紧跟着飞出的木椅让同伴下意识抬臂遮挡。刹那间,他感觉到膝盖传来割骨般地锐痛,身形不稳,滑下了三楼。
宴离淮翻身跃上屋檐,在起身的瞬间抬剑架住迎面剁来的刀。
下方的狼群呼啸前奔,训练者几乎听不到同伴坠地的声音,它们就像泥石流般碾压并摧毁着经过的一切。他盯着宴离淮脸上盖过黑痣的血,在那僵持的数息间,忽然问:“……二公子不觉得这是个愚蠢的选择吗?”
“违抗世子的人从来都没有过什么好下场。”
他压紧了刀,逼着宴离淮后退了数步,“陈晔也是,那个北漠商队的大小姐也是,看看他们都失去了什么?看着收留自己的家族从美满幸福变得支离破碎?看着自己的孩子沦为被抢来抢去的要挟筹码?还有那个领队,就算他被救走,也未必能被转移到其他安全的地方——”
宴离淮肌肉绷紧,悍然抬开长刀。训练者扒住墙壁站稳,喘息道:“他已经连路都走不了了。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辛辛苦苦在宴知洲手底下做事就会有好下场?”宴离淮稍一偏头,看了眼楼下,挑了下眉,“那个人在临死前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我们没有选择,但二公子有。”训练者说:“如果二公子没有像陈晔一样,逃走后又执着于此,而是去随便找个边陲小国隐姓埋名的话,就不会再……”
训练者停顿了一下,看着宴离淮步步逼近。瓦片发出无法引人注意的轻响,周围只剩下了狼群狂奔的声音。
训练者接着说:“就不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了。”
宴离淮脚步骤然一停,他看向被风吹得半合的木窗。一只尸狼正站在大开的房门外盯着他。
宴离淮后撤了一步——
尸狼猛地暴冲而来。
第206章 终局(上)
叶星以为那只是幻觉。
她能听到木窗被突如其来的巨力生生撞断的声音, 两扇破碎的木板飞旋着撞向某一块瓦片,又随之一起从檐角甩下——尤为清晰。甚至短暂地盖过了狼群的声音。
“……让你想到之前你和宴离淮从客楼火海逃生时的事了吗?”
那道声音再次开口问道,“你觉得狼毒已经让你产生这种幻觉了吗?可是……”她停顿了一下, 像是真的在思考什么似的, 然后说:“狼毒致使出现的大多都是些令人难以忘怀且悲愤刻骨的东西,你有那么多足够值得重演的记忆,为什么偏偏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