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星看向前方布满血污的沙地和麻布,一股浓稠的腥腐味随着寒风扑面涌来。
“难道是因为它虽然惊心动魄, 险些让你丧命, 但却在你内心深处足够令人怀念?”那声音慢慢地、放长语调“嗯”了一声,“……毕竟那是你和宴离淮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合作。还是说……”
她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起来:“那声巨响本来就是真的——”
那类似于沉洛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弓弦绷紧的嗡鸣——那细微的杂音顷刻间便占据了脑海。就像突然失去了听觉一般,叶星在那一瞬几乎不再能感知到任何多余的杂响。紧接着,一片空白不安的嗡鸣里, 她感受到心脏正在骨肉之下疯狂跳动着。
叶星没有转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她直接俯身捞起地上崩刃的匕首。沾着血的匕首自掌中灵巧翻转,又在被反握的瞬间, 向侧方凌空掷出——
叶星听见了“嗖”地一声。
一支燃着火星的短箭从斜后方直直朝着铺满血肉的麻布射去, 然而却在半空陡然撞上了飞转的匕首。迸溅的火花自叶星余光一闪而过的同时,也映在从客楼侧方猛冲而来的尸狼眼底。地上的沙土瞬间淹没了火光。尸狼突然刹住脚步, 接着呲起了獠牙。
“他们想在狼王追过来之前点燃那些火油……”
那声音说:“既然刚刚那一声异响不是幻象,而是真实发生的情况, 那么这些训练者在这个时候有余力阻止你的原因……无非就是宴离淮已经遇到了更大的麻烦。”
叶星转头看向箭矢射出的位置,绿洲客楼的屋顶上再次燃起微弱的火光, 犹如针眼般渺小。
那声音补充道:“而且还是那种结局最坏的麻烦。”
。
“——等等, 别这么做。”
绿洲客楼的屋顶上。训练者压下同伴架起的弩,道:“距离太远了, 现在风又大,这么做不仅会浪费箭,还容易打草惊蛇。”
罩着深棕斗篷的同伴闻言稍稍抬头,望向前面早已被烧毁的客楼。那地方如今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半塌的坟墓,死气沉沉地堆在那里,就连日光也未必能照进那个鬼地方。他无法分辨那里到底埋伏着多少人,更不清楚某扇被焦木或融化的铁棍挡住的窗棂后会不会突然射来一支箭,了结他们的性命。
狼群已经快要跑过客楼了。但训练者能感觉到它们明显开始放慢了脚步,方才那点微弱的火光似乎引起了它们的警觉。他目光转向狼王,它就在狼群前半排的位置,身边跟着几只同样体型庞大的头狼。然后,他看到了狼王背部那曾经被火棍灼烧后又用药愈合的疤痕。
同伴微微抬起弩,再次瞄准那几块麻布。
“那不是我们的任务。”
训练者警告道:“你已经失手一次了。叶少主并非独自一人,还有不少势力在暗中协助她。如果你再失手一次,我们被那些藏在暗处的人发现,到时大家都会陷入麻烦。这不是争抢功劳的时候。如果这计划失败了,你和我最终要么成为狼群的食物,要么就会成为剩下那些人泄愤的活靶子。”
罩着斗篷的同伴犹豫了一下,然后熄灭箭上的火,叹了口气,“知道了。我会听世子的命令的。我们就在这里负责支援下面那些人,如果他们受到威胁,我们就用这个帮他们铲除掉那些威胁,”他晃了晃手中的弩,转过头,“对吧——”
鲜血浇了他半脸。
但他最先感受到的并非是来自同伴尚有余温的血,而是从同伴背后当胸穿出的刀。紧接着,那刀骤然回撤,在血线喷出的间隙里,训练者本能抬臂,却在扣动木弩的瞬间被削断了胳膊。
他叫了一声,仓促后退。
宴离淮跨过同伴的尸体,抬手蹭了下脸上的划痕。训练者试图用左手抽出佩剑——
他突然睁大眼睛,下意识捂住脖子,但鲜血转瞬就浸透了前领。他茫然地侧过眸,看向楼下刚从客楼侧方赶来的同伴,他们正背对着绿洲客楼,背对着他,对付眼前那只尸狼。
宴离淮俯下身,捡起那断手紧握的弩。
下一刻,训练者整个人极速下坠。
。
尸狼重重倒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
之前在客楼侧方燃起的那道火圈已经熄灭了,只剩下几处被烧焦的尸堆冒着缕缕白烟。那些徘徊在客楼前方的尸狼听见了同伴的叫声,警惕地望向那些训练者,接着转身朝着这边靠近,然而刚走没几步,又被白烟中突然射来的短箭生生拦住了脚步。
被烧毁的客楼侧下方。架着弩的训练者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远处坠楼的训练者,那鲜红的血水仍在他身下缓缓流淌。屋顶那边已经出事了。训练者刚要抬头,却被旁边人按住了肩膀,“别管他们了。无论那人是谁,一时半会也没办法从屋顶下来。狼群马上就过来了,先做你该做的——”
一阵冷风从侧后方急遽袭来。
旁边人顺势抢过弩,转身扣动扳片。短箭嗖地擦过黑衣人的肩膀。黑衣人眉头微皱,速度却不减,直直朝拿着弩的那人抡刀劈去。
旁边人果断把木弩扔给了训练者,在架刀格挡时看了眼旁边黑漆漆的客楼。昏黄的日光下,他依稀能看到那被烧毁的窗框后迅速闪过几道黑影。他咬牙喊道:“——快走,去做你的事!”
训练者来不及点头,避开那几个从半塌的二楼滑下来的黑衣人,朝着百步外堆放火油桶的墙角跑去。他仓促点燃箭头,试图瞄准那些火油,但前面都是与尸狼厮杀的同伴,人影混乱不清。他看了眼腰侧只剩四支短箭的箭袋,低骂了一句——
另一支燃着火星的箭从他侧方不远处陡然射出。与此同时,一把短刀自前方打着旋从半空飞过,直接弹开了那支短箭,又因此偏离方向,割伤了射箭人的上臂。
训练者怔了一瞬,下意识侧头,只见叶星已经朝着那人疾冲而去,她侧身翻上尸堆,在腾空的瞬间抬腿扫向那人的脖颈。
那人手臂带伤,在格挡时根本承受不了巨力,直接被甩在了地上。叶星捡起他尚未来得及拔出的刀,挡住从旁边扑来的另一人。
训练者看着这一幕——没由来的,他抬手罩上了兜帽,试图以此来掩藏什么。随后,他看到另一个同伴悄然靠近那边,拿起被扔在地上的弩,刚掏出火折子,就被从天而降的短箭射穿了脑袋。
训练者悚然抬头,同时把弩藏在了斗篷下。
。
“……什么啊。”
宴离淮单膝跪在屋顶边缘,装填着短箭,说:“只带了五支箭就敢上来给别人打掩护,难不成你们是什么死士吗?”
没有任何人回应他。屋顶上只有一只断手和两三具倒在血泊里的尸体。
他架起弩,再次瞄准地面那些人。忽然间,远处传来一声轻微的脆响。那是瓦片被碰动的声音。
秦左费力地爬上屋顶,不经意间一抬头,就见对面正架着一把弩对着自己。他身体一僵,顾不上自己半趴的姿势有多滑稽,连忙抬起手,跪在瓦片上,大声道:“——老老老、老板,自己人,自己人!”
他看着宴离淮那满脸鲜血的样子,那眼底的笑意已然消失不见。他又看了看旁边不知是谁的断手,心下莫名一惊,连忙解释道:“北漠商队的人也在这,苏合,就是那个大块头!哦对了,”他指向身后屋檐,“还有,还有图坤也在这,他受伤严重,失血过多……但、但好在还活着!”
宴离淮转过身,没再理他们,继续用弩瞄着下方,试图在那一群混乱的身影当中寻找另外几个同样拿着弓弩的人。
狼群的声音和瓦片不断被踩压的声音混合在一起,转瞬又被屋顶呼呼的风声淹没。
宴离淮指腹始终轻描淡写地摩挲着弩扣,他听着远处住客互相帮忙时的喊声,对准了下方其中一道身影。
“……四。”
他轻轻扣动扳片。
。
训练者怔了一下。
……袭击突如其来,他完全没做好任何准备。他仓惶地低下头,看向那从后颈斜穿而出的箭,沾着血的箭头就卡在他的锁骨上,看上去就像是一把从后方斜抵在他肩上、充满的警告意味的刀,只不过这把“刀”已经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有些木然地站在原地,那只是一闪而过的感觉。而当他抬起眼时,本应中刀的叶星已经转过身——
那仅仅不过转瞬间发生的事情,但在他眼里却仿佛变成了如慢动作般的画面——他看着那把刀斜抡而起,血珠贴着刀刃滑向半空,它们在夕阳下映出的光芒如此清晰。接着,更多的血珠向外喷涌——那把刀轻而易举地切进了他抬剑的手腕。而与此同时,刀尖已经刮到了颈前——
温热的血点溅进他放大的瞳孔。
叶星微微喘息,她蹭掉一侧眉角的血迹,扫视四周。训练者和那些龙潭镖局的人已经杀成一片,地上躺着数具分辨不清身份的尸体和尚在挣扎的尸狼,她能看到血泊边还有几个被破坏的弩箭。
熄灭的火圈后方,已经有尸狼逐渐开始聚集,虎视眈眈地盯着这里。而在他们后面,那些追逐的狼群正越来越近。
这附近……
“这附近应该没有拿着弩箭的人了。”那声音说道。
带着血腥的刀风从后方急遽扫来。叶星伏身避闪,在旋身时狠踹向那人的胸口。
“狼王马上就要过来了。”
那声音再次提醒道,“如果它们和另一侧的狼群包围我们,我们几乎插翅难逃。到那时,如果大家想要活命,唯一能利用的也只有眼前这栋被烧毁的客楼,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不亚于引狼入室。”
不远处,一道从人群边缘大步走向院墙的人影蓦地一僵,随即像是被抽空了气般颓然倒下。
“……你已经没有时间了。”
叶星后退了几步,转身看向院墙。沈玉正和其他几人守在那里,提防着试图引燃火油的人。
狼群越来越近。她能隐约感受到地面在微微震动。沈玉紧张地转回视线,看向叶星,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喊出来。
“所有人都在指望你呢。”
狼王仰天长嗥一声,看了看客楼侧方那些混乱不堪的场面,继而转头看了眼站在院墙附近的几人。它低头嗅闻起来,似乎在犹豫到底该做什么选择。
又一个训练者中箭倒下。与此同时的不远处,训练者笼住衣领,脚步未停,跨过中箭倒地的同伴。下一刻,他一手掀开兜帽,然后抽出佩刀,奔向最近的一个黑衣人,做出要杀敌的模样。
叶星跑向院墙。
人群当中,另一个训练者推开了受伤的敌人,大步走了几步,反握刀柄,远远瞄准叶星的后背。
罩着斗篷的训练者没有阻止他,尽管他就站在距离自己不过五步远的地方。
毫无意外地,同伴中箭倒地。
训练者继续往前走,当他经过另一个试图重走那些尸体老路的同伴时,突然攥住了对方胳膊,低声道:“……帮帮我。”
同伴举刀的手顿了一瞬。
训练者脚步未停,继续往前走。
同伴抬起头,望向远处绿洲屋顶那道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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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离淮听到身后传来了闷重的声响,接着是几人慌乱的喊声。
那些爬上来的住客连忙拉住险些从屋顶滚下去的图坤,其中一人在帮忙时指尖不小心切进了他外翻的伤口,吓得一激灵,结果又差点让图坤滑了下去。秦左和苏合大声指挥着那些死里逃生的人,去帮忙救剩下还未上来的人。
不久后,又有几道尖锐刺耳的砰响传来。宴离淮知道那是勾爪绞住瓦砖时发出的声音。守卫和沈之明那些人应该已经功成身退了。
宴离淮没有转头,他装填着最后一支短箭,目光始终定向叶星后方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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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星在避闪时扣住那人手腕,用刀柄狠砸那人虎口,卸掉了他手里的短刀。
训练者发出一声微弱的闷哼。叶星手里的刀未收半分,顺势砍向训练者脖颈。训练者顾不上其他,当即抬臂架住叶星手腕,他本能地想要屈膝前撞,但当他瞥向远处屋顶时,却放弃了反抗,而是选择继续僵持。
叶星听着身后狼群的奔跑声。时间已经不够了。她看了眼距离他不过两步远的短剑,思量片刻,当即收刀回撤。她本以为会就此甩开那个棘手的麻烦,但不料训练者却选择放弃了捡回武器的绝佳机会,几乎没有片刻停留,就这么双手空空地掠向叶星。
沈玉一把抢来旁边人的木弩,试图去瞄准那训练者,但两人距离太近,她始终没能下得去手。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沈玉咬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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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要牵制住叶星,那些人就不会伤害到你。”
训练者不断回想刚刚那人说过的话,借此来克服死亡逼近的恐惧。他竭力躲避着叶星的刀风,在下一次伏身时抓起脚边断臂上的匕首,硬生生挡住了紧随而来的刀锋。
狼啸声盖过了后面的打斗声。狼王没再去看客楼侧方那些乱局,而是开始朝着叶星走来。沈玉把弩扔给同伴,想要去帮叶星,但又被旁边人拉了回去,“——没时间了,走!”
训练者手臂被划开了一道口子,他呼吸不稳,却仍未放弃。
“……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记得自己当时很想问出这句话的,但时间太仓促了,他没有任何问出口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