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人却像是早就猜到了他的想法似的,简短地给了他答案。
。
宴离淮始终没能扣动扳片。
两人离得太近了,他根本没办法顶着这么大的风动手。如今叶星已经明显体力不支,万一伤到了叶星,她几乎不可能再成功逃离那里。可如果不动手,狼群很快就会吞噬两人,到时,她就会和那狼王一起葬身火海。
身后指挥救人的喊声和瓦片不断被踩动的声音夹杂在一起,空气里始终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宴离淮慢慢地、慢慢地吐出一口气,他没有骂人,也没有皱眉,只是安静、耐心地架着弩,看着那两道距离油桶不过十步远的身影。
突然间,身后的喊叫声陡然升高,接着,瓦片被踩动的声音越来越响。他能感觉到那群人正跑向自己,也能感觉到那股血腥味越来越重,接着,他终于听清了其中一个人喊道:
“——老板,小心——”
先前中刀的训练者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他捂着胸前的伤口,因为重伤而不得不佝偻着背,而这也让他幸运地躲过了致命一击——一把刀贴着他的后颈飞去,削断了几缕黑发,空落落地掉到了楼下。
宴离淮没有回头,也没有动。他仍保持着单膝半跪的姿势,耐心地等着那训练者露出破绽。
接着,毫无缘由的,他把弩转向了人群。
。
那训练者和叶星撞在一起,在地上滚了数圈。
此时狼群距离火油不过五十步远。叶星没有拔出插进训练者侧肋的匕首,迅速起身,大步跃上火油桶,朝着墙顶登去。
她看向站在同样墙顶、百步开外的沈玉。沈玉架着弩,对她点了点头,表情凝重。
与此同时,披着斗篷的训练者也扔掉了剑,快步躲过那些还在厮杀的人,取出木弩,大步朝着墙角走去。他始终没有急着抬起弩。
。
屋顶上,中刀的训练者动作吃力地抽出佩剑,对准宴离淮的后颈,高高抬起——
宴离淮摩挲着扳片。
客楼一侧不起眼的墙角下,披着斗篷的训练者抬起弩,微眯着眼,瞄准一处破了洞的麻布——
叶星下意识抬头,看向被夕阳染红的天空——
冲天火光爆燃而起。
第207章 终局(下)
嗡鸣。空白。
紧随而来的是令人眩晕的反胃感, 就好像肚子突然重重挨了一拳一样,只不过区别在于,她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叶星迟缓地眨了眨眼, 沙砾反射着泛红的日光, 什么都看不清。一片模糊的杂音里,她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心脏在胸腔里不稳定地跳动着,就像某种催促似的警铃。
“杀了他——”
“快走,让他自生自灭吧——”
略显尖锐的惨叫声和狼群的嚎叫掺在一起……但与之前高昂而令人不安的长嗥不同, 那更像是充斥着某种走投无路的绝望和凄惨的哀嚎。
“——少主!”
叶星撑着地面, 艰难地站起身。当沈玉赶到时,才发现叶星先前受伤的左臂已经彻底被血染透,血珠沿着指尖滴滴答答坠进金黄的沙砾。她看了眼自己脏污的外衫,接着又瞥了眼四周, 拽来旁边的黑衣人,用刀划开他还算干净的衣摆, 帮叶星包扎伤口。
“少主,忍一下, 马上就好了……”
叶星没有说话, 事实上,她甚至没感觉到沈玉正小心翼翼地抬起自己的胳膊, 尽管她看到了沈玉正不小心按着自己其中一处划伤。
如果沉洛在这里的话,一定会生气又夸张地说:“这不仅仅是失去痛觉这么简单, 你半个胳膊都已经没知觉了。你以后若是重回练武场,连五招都未必能坚持到, 知道吗?而且, 如果伤口感染……”
周围没有任何人说话。只有狼群的叫声和笛声。
叶星无所谓地抬起另一只手,用掌心蹭掉从额角下淌的血, 望着前方那处塌毁的院墙。
他们距离那地方不过数十步远,燃烧的木头碎块、瓦砖、人体焦黑的肢体如同山崩般散落在院墙附近。而近两层楼高的院墙直接被炸塌了一小截,滚滚浓烟从几处石堆底下飘出。她能看到塌陷的院墙后面倒了数只燃着火星的尸狼,那些凄惨的嚎叫就来自那里。
紧接着,叶星听见了笛声。
乐声从一开始极为轻弱,和她在大门时听到的没什么不同,几乎到达耳边的瞬间就被狼群反抗的高嗥所淹没。但它却从未停止。那悠扬而轻盈的笛声里还藏着某种坚定又决绝的余味,飘荡在一片残骸废墟之中:一如清风拂过破败的荒城,似乎转眼就会消散,但又好像无时无刻都存在于那里。
叶星朝着院墙走去,不在乎是否会因此牵动伤口。沈玉紧跟在后。那片灰黑的尘烟如同幕帘般挡住了院墙后方的景象,一道道模糊的狼影在后方焦躁地徘徊。其中几只体型较小的狼似乎受到了影响,转头愣愣地盯向客楼,刚挪动脚步,便被另一道尖锐的嗥叫慑住了。
狼王就倒在那里。
它被压在一堆石块下方,背部的毛发还燃着将熄未熄的火苗。几只头狼试图帮它扫开身上的碎石,但却挪不开深压在它后腿上的石板。它向前抓挠着地面,发出暴怒般的嚎叫与逐渐急促的笛声撞在一起。
寒风呼啸涌来,带着一阵焦土味掠过伤痕。几人衣摆猎猎翻飞。
叶星抬起头,望向绿洲客楼的楼顶。十几道人影就站在屋檐边缘,望着那截塌毁的院墙,就像是等待审判的囚犯,或者,等待希望降临的抗争之人——
但那笛声依旧称得上是轻柔而空灵,它永远也没有战鼓那般激昂振奋,却也足够坚决。恰恰是这种特性,使得它反而有一种更复杂、更激烈、更汹涌的情感。而此时此刻,狼群狂躁的嚎叫声正试图从渐入磅礴的笛声当中撕扯出来——
狼王再一次挣扎着向前爬动,它的动作如此艰难,如此缓慢,叶星仿佛能感觉到那双血肉模糊的后腿在石板和沙地之间擦动时涌出的痛苦。它的叫声渐渐变得凌厉、激愤。周围徘徊犹豫的狼群开始向狼王靠拢。
有那么一刻,它似乎终于压过了悠扬不灭的旋律。飘荡的尘烟之后,它吃力地撑起上半身,接着又试图用血淋淋的后腿撑地。它颤抖着,那高大的躯体就像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大山。它再次发出一声悲鸣般的的嚎叫,而笛声依旧未变。
谁都没有说话,再没有绝望的尖叫,也没有混杂不清的骂声,所有人只是安静地看着这一幕——
狼王预料般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偏过头,看向尘烟后方那几道站在远处的人影。它就那么盯着几人,尽管浓烟模糊了一切视线。它开始粗喘着,鲜血从它嘴边淅淅沥沥淌下——
叶星能感觉到某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从那狼王的身体里消失了,就如同寒风吹熄了它毛发边缘的火苗:它艰难撑起的后腿陡然失力,整个身躯轰然砸在了沙地上。尘沙贴地掀起,但又很快随风附着在废墟表面。
狼群开始躁动起来,它们徘徊在狼王周围,发出抗拒的叫声转眼就被笛声盖过。它们再次踱步。狼王依旧未动。
夕阳渐渐落向沙丘,在周围沾着血迹的石块上镀了一层细微的暖光。
狼群停驻片刻,甩了甩脑袋,转身离开了那里,朝着远方的笛声走去。
“……成了吗?”黑衣人轻轻地问。
沈玉扔下了刀,难以置信地向前一步。
下一刻,远方屋顶传来振奋的欢呼声,所有人高举手中刀剑,激奋地喊着什么。他们抱在一起,像个庆祝获胜的孩子一样跳起来。
叶星抬起头,被日光照亮的瞳孔里倒映着那几道人影。
哪怕相隔甚远,哪怕那些人在她眼中不过只是一道道模糊而渺小的黑影,她也能在人群中一眼找到他。就像当初踏进这座客栈的那天一样,他就站在住客中间,和他们悠然谈笑,虽然一身素衣,但永远引人注目。
“……你做到了。”叶星侧过头。不知何时,沉洛抱着胳膊站在她身边,笑起来,露出一侧梨涡。
叶星从未设想过这一天的到来。
尽管她为此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和心血,无论是仅靠一把刀走出练武场,还是面对那些生死仅在眨眼间的任务。她一步步走到这,成为世子的亲信,成为龙潭镖局的少主,有能力去挑选那些能够信任的下属,一次次完成更加残酷的任务,直到出城执行这次任务。
她总是在等待机会,在机会中做出选择,并且尽力做到最好。但她从未想过真的会成功。
从南阳王府出来的人远没有死去的多,那些出来的人最终也都死在了各种任务里。正如每个训练者所想的那样,这条路上尸骨累累,永远也没有尽头。谁也不知道终点到底是什么样子,也许不远处就是他们自己生命的终点。
“……不过嘛,好在你已经看到了。”
沉洛瞧着远处那片废墟。尸狼已经走远,那些幸存的住客开始从半塌的客楼中走出。他们经过那些尸狼的尸体,去查看其他倒在地上的人,救助那些还有气息的人。也有一部分人大步穿过人群,走向绿洲客楼,去寻找失散的亲友。
“没有黑暗,没有阴影,一切都结束了。”沉洛抬起双手,挡在眉峰,看着被染红的云层,“……很漂亮,不是吗?”
叶星轻轻牵起嘴角,迈步走向院墙。金黄的沙砾随风贴地卷起,沈玉跟在她身后。几缕尘烟渐渐飘散,狼王就倒在一片狼藉之间,浑浊的眼睛微睁着,映着天边的霞光。她穿过满地残垣,走向绿洲客楼。几道人影飞奔进人群,经过叶星,抱住了她身后不远的住客。
然后,叶星停下了脚步。
宴离淮就站在人群之外,满身鲜血。侧脸、前颈、被浸染得更深的黑衣,鲜血染红了衣摆处本该是白色的骨花。她目光移向他缠着纱布的手,那沾着血污的纱布自掌心垂落,血滴沿着末端缓缓下坠。
紧接着,叶星再一次听到了自己沉重的心跳声。她向前走着,几乎是在用跑,她不在意腿上的伤口究竟是否会变得更严重。她看着他露出的微笑,日光照进他变得浅棕的瞳孔——
宴离淮半跪在了地上。他撑着地面,弯下身子,艰难地喘了口气。
“……那把刀在捅穿那个人后就崩刃了。如果换做是常人,早就该下黄泉了,”宴离淮呛咳起来,看着掌心里的血,哈了一声,“但那人体内的狼毒倒让他多苟延残喘了一会……”
叶星看着他背上那道血淋淋的刀伤,虽然暂时止住了血,但伤口上却糊着一层黑色血痂。她顿了一瞬,接着小心翼翼地翻开破损的布料。毒素正向四周蔓延。
她松开了手,看了眼宴离淮空无一物的革带,又摸了摸自己腰侧悬挂的锦囊,她一把扯下来,把里面所有东西都倒在了地上。她翻动着,右手隐隐颤抖。但除了一些备用的暗器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解药。
“……你没有吃解药?你在离开那密室之前没有吃解药?不可能。”叶星看向四周,翻动旁边一个训练者的尸体,扯下他腰上的所有锦袋,全都倒在地上,寻找着什么,“你不会犯这种错误……”
旁边的沈之明想要开口,却看见对面的沈玉摇了摇头。他看了看二公子,抹了一把脸,最终还是跟着那些人离开了。
“别找了。”宴离淮说。
叶星扔掉那些暗器,再次起身去寻找尸体,她把附近能找到的袋子都拿了过来,把东西都一股脑倒在地上,一堆杂物中的确躺着几个药瓶,但里面装的都不是解药。
她转头看向远方的人群,再次起身,宴离淮却拉住了她,“……别找了。叶星。”
他稍微扯开点衣领,露出肩上的一道伤口,那伤口不过半指长,并不深,但和背部的割伤一样,布着黑色血痂,附近的毒素已经开始向心脏蔓延。
叶星紧盯着那道伤口。她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只是感觉心脏就像被一只手骤然抓紧一样。她快要喘不过气了。
过了许久,她扔掉手中的药瓶,喃喃开口:“……是因为当初在陈召面前,被我刺的那一刀吗?”
“那狼毒的解药本就是仓促研制出来的……你当时说过,它未必能完全抵御狼毒。这次的情况完全不同,你如今受伤严重,又沾了那么多的狼血,就算你吃了解药也未必能……”
叶星坐了回去,看着他肩上的伤口,怔怔地道:“如果我当时没有那么做,或是再把握一点分寸,你就不会因为行动受限而受那么多——”
“叶星。”
宴离淮抚住她的双臂,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别这样。我们做的每个选择,都是权衡利弊后最好的选择。”
他看着叶星的眼睛,尽力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如果你当初不那么做,如果你的动作有一丝犹豫,谁知道呢,可能陈召会立马确认自己心中那点怀疑,在见到手下的那一瞬间就选择鱼死网破……你要知道,让他早一点意识到自己难逃一死,和过后才想起来,结果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顿了顿,平复呼吸,说:“你看,他搅混水要杀你的那场‘大戏’,不就把搞混宴知洲的判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