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处久了彼此熟知还好,但是在这种危机四伏且彼此陌生的情况下,贸然和这种人一起联手对付狼群,与把随时会被引燃的火药桶绑在自己身边没什么两样。
成功了,大家皆大欢喜称兄道弟。万一出现点像今晚这种难以预料的差池,搞不好还会在危急关头被这群人算计出卖。
“所以,”宴离淮理所当然地反问:“十死九生的事,我为什么要参与?”
“……也确实是这样。”叶星对他的回答毫不意外,“那时狼群已经开始蠢蠢欲动想要冲进客栈。但当大部分人都出去围剿狼群时,客栈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更何况宴离淮是这座客栈的老板,他完全没理由冒着生命危险和他们离开。
“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叶星慢慢抬起头,盯着他看似无谓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破绽:“既然客栈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你为什么会死呢?”
气氛瞬间陷入诡异的沉默。
叶星仍握着刀横在宴离淮颈前,只要稍一用力,就能轻易割开他的脖子。
而宴离淮却仿佛对此毫不在意,只是借由这个动作,居高临下地看着叶星,隐在阴影下的双眸危险地眯起,良久未语。
叶星从他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怪不得从我重生后你就一直刻意接近我。”她语气随意地问:“难不成是因为我死了,连带着把你一起拖回到了过去?”
宴离淮自动忽视了她后半句话,无辜耸肩:“怎么能说是刻意接近呢。绝望的困境之下,恰巧和多年不见的故友重逢,一时感慨万千,单纯地想尽一些微不足道的帮助罢了。”
叶星冷道:“让沉洛去当剿灭狼群计划的马前卒,你帮助的目的可真是够纯粹的。”
宴离淮不怒不恼,“所以,你也知道,三天前的那个计划其实是漏洞百出吧。”
其实对于那场惨剧,叶星是不想再多说一个字的。可没想到话题吵来吵去最终又绕了回来,她有些头疼地轻吐一口气,才道:“不是漏洞百出,而是必须要牺牲一个人。”
“……怎么说?”宴离淮难得收起了轻佻散漫的神情。
叶星收刀回鞘,用力推开了宴离淮,撑地起身,“前世那场剿灭狼群的计划其实进行得很顺利。只不过我们没想到的是,沙石后面,还有近百头豺狼。”
说着,她抬步走向窗边。
虽然宴离淮与叶星决裂多年,关系势如水火,但在审美方面,却和叶星出奇的一致。他着手建的这座客栈,造工可谓极其精巧奢华,从四楼望去,便能将夜幕下大漠苍凉而壮阔的景色尽收眼底。
深秋的凉风忽扫而过,将朦胧的酒意彻底从脑中驱散。叶星垂眸望着远方潜伏在沙石后的狼群,鸦羽般的长睫遮住了瞳底晦暗不清的神色。
叶星还记得,前世那场和狼群的最终一战里,她就站在那片沙石中。
苍云笼月,尘沙涤荡。
浓烈而腥恶的空气充斥着鼻腔,豺狼与人类面目全非的残尸交叠堆积,沾着碎肉的浓血向四周缓缓蔓延,将沙粒遮掩浸透,宛如一方触目惊心的血池。
那其实是比地狱更令人胆寒的景象。因为从一些尸体的姿势上来看,有的人直到死前最后一刻,仍在紧握手中武器,挥砍如恶鬼般的豺狼。
哪怕他的下半身只剩下小部分支离破碎的血骨。
在历经整整两个月的精神折磨和生命威胁的双重打压,以及面对数百人的牺牲之后,他们终于将围聚在沙石后面的狼群尽数剿灭。
其实重生的后遗症已经让那两个月的记忆变得极为模糊,根本想不起任何细节。然而每当叶星想要试着回忆时,那烙刻进灵魂深处的恐惧感却如千斤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叶星依稀记得,当最后一头豺狼倒下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举起了武器高声欢呼,年纪小一点的甚至当场抱住身边的陌生人嚎啕大哭。
然而,他们绝对想不到,短暂的喜悦之后,等待他们的是更惨绝人寰的噩梦。
一步步登上沙丘,夜风猎猎,漫天飞旋的沙粒打得人睁不开眼。
有人挡住脸下意识往下一望,猝然后退数步,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只见沙丘下方,上百只豺狼立于沙地之上,那足有一人高的狼身轮廓在沙雾中若隐若现。
它们闻声仰头,血腥半腐的狼面猝不及防撞进每个人急剧收缩的瞳底。那无数双狼眼在风沙中闪烁着诡异的红光,獠牙上还挂着零碎的肉沫,犹如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令人脊背发凉。
——那其实是一场无论如何努力,都躲不开的死局。
如恶魔低吟般的狼嗥,仿佛穿透时间与生死的壁垒,乘着夜风在叶星耳边隐隐回荡。她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从悲痛的思绪中抽离,仅带着理智去回忆重要细节:
“我在沙丘后面,看到了狼王。”
“……狼群由狼王主导,而狼群对于狼王的命令总会无条件服从。”
宴离淮不知何时走到了叶星身后,目光随着她看向远方,漫不经心地说:“虽然我不确定外面那群鬼东西到底算不算狼……但你的意思是,只要杀了狼王,狼群就会随之瓦解?”
“只是一个猜想而已,因此才会有三天前那个计划。”叶星不再多言,收回目光,自顾自地抽出匕首划开被狼咬破的衣袖。
——所以,那根本不是什么失败的突围,而是想方设法引出潜伏在沙丘后面的狼王,继而将其一举击杀的计策。
宴离淮顺势往旁边桌沿上一靠,若有所思想着什么,手上还不忘拿起桌上的伤药,正要打开盖子帮她处理伤口。
叶星伸手去拿药瓶:“我自己来。”
“最深的伤口在手臂外侧,你一个人怎么上?”
“不用你管。”
见叶星听若罔闻,宴离淮干脆仗着身高优势,把药瓶往上一抬,“要好好上药啊,难不成你也有把留疤看做是‘荣耀的勋章’的爱好?”
叶星双手握拳,显然已经忍到极限了,“宴离淮——”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声极其惨烈的尖叫。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放弃争吵,匆匆处理好伤口后便出了房间。
这座客栈是由三栋四层小楼,加上外围坚固高耸的院墙组成。其中叶星和宴离淮所在的主楼规模最大,一楼是能容纳近五十余人吃饭的酒馆,布置宏伟大气。
此时已有不少人闻声从房中出来,正从栏杆上往下望。
只见一楼的桌椅已被推倒大片,酒水混着食物撒了一地,两三个人正拦着一突然发狂的中年男人。而他们的不远处,一人捂着脖子倒在地上抽搐,鲜血顺着指缝如流水般不断涌出。
“怎么回事,快拦住他!”
“这家伙力气比牛还大,根本拦不住——你们在那看什么戏,还不快再来点人帮忙!”
一楼又有几名住客跑过去帮忙,在挣扎中一不小心怼到了男人腿上的旧伤,绷带瞬间被晕染出一小块狰狞的黑色血迹。
然而那男人却对此毫无感觉,发了疯似的往那倒在地上的人扑去,空无一物的手不断做着挥剑的动作,举止诡异至极。
“他是罪魁祸首!”男人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声音嘶哑刺耳:“就是他!就是他把狼群引来的!快杀了他!”
“大半夜的发什么酒疯啊。”周围出来看戏的人越来越多:“有这精力不如去外面砍狼,砍自己人算什么本事。”
与此同时的四楼,宴离淮朝对面走廊暗处微一颔首,几个客栈杂役打扮的人立刻领意隐于人群,悄无声息地往一楼走去。
叶星望着下方混乱的场面,“是刚才组队要剿灭豺狼的那几人。”
宴离淮手肘搭在木栏上,漫不经心地往下一瞥,“这群人可真能折腾。晚上还在狼群面前哭爹喊娘的,现在打起架来倒是……”
他话音猝止,叶星敏感侧头,便见他微微眯起眼睛望着楼下那两人,“怎么了?”
第003章 003
“你看那边,”宴离淮指着一个方向,“那人的脖子上是咬伤。”
其实叶星根本看不清。她右眼视力本就不佳,仅靠另一只眼睛,完全没办法看清伤口究竟是咬痕还是割痕。
不过她也没多解释,扫了一眼那两人附近,发现地上并没有武器,就连沾血的瓷片也没有,“正常人打架,大都是出拳头,严重点上酒瓶上刀上剑,可这人怎么用嘴?”
话音刚落,只见那倒在血泊中的男子竟晃晃悠悠地撑地站了起来,颈侧伤口血流如注,眼神茫然涣散。
一旁有人连忙跑过去扶他:“哎哟,你没事吧,别乱动,快按住伤口——啊!”
“你们都是凶手,”那男子猛然抬头,张口朝身边人脖颈狠狠咬去,不顾那人挣扎惨叫,硬生生扯下一小块血肉,“杀了你们,我就能回家了……”
如果说刚才只把这俩人当做是普通打架的热闹来看,现在这一幕却着实令在场所有人心生恶寒,不由得后退了数步远。
“……喂,你怎么了?”有人试探地问了一句,回应他们的仍是含糊不清的低吼:“杀了你们,就能离开这里了……”
“我警告你,你别过来啊。”此时没人再敢去劝架,眼看那两个血人没了束缚,步调跌撞地走向人群,有人立刻拔剑挡在了身前,“再过来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他们到底是怎么了?”有人哭丧着问:“听他们这话,难不成是把我们当成狼了?”
“他们中毒了。”
宴离淮懒懒地看着下方一片混乱的场面,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群住客没来由的闹事和争吵,全然把它当成一场戏看,偶尔偏头跟叶星点评两句:
“毒素会致使他们产生幻觉,看这样子,估计连痛感都被麻痹了,彻底变成了六亲不认只知道攻击别人的怪物。”
“你看,”他随手指了指另一个受伤严重的人,“眼球充血,整个脸也肿起来了,如果不出意料的话,恐怕会在十二个时辰之内便七窍流血而亡。”
但其实以他们互相撕咬的激烈程度来看,恐怕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会伤口大量失血而亡。
“他们两个时辰之前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中毒?”叶星单手搭在木栏上,神色沉凝,“而且,他们的举止虽然怪异无常,但攻击方式却出奇地相似,甚至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叶星皱起眉,低喃着说出心中猜想:“就好像是外面那群狼一样……”
说到这里,她话音蓦然一止,异色瞳孔闪过一瞬诧异。
那其实只不过是如眨眼般短暂的停顿,在周围一片嘈杂纷闹的声音中显得太过于微不足道。
但宴离淮却在刹那间敏锐意识到了什么,一寸寸地侧过头,目光凝向她被缠着绷带吊在身前的胳膊。
或许是因为人群推挤,又或许是因为处理伤口时太过匆忙,叶星手臂上的绷带此时已经隐隐透出颜色极不正常的黑红血迹。
叶星:“我可能中毒……”
“别说话。”宴离淮面无表情脱下玄黑外衣,罩在叶星身上,挡住了她的胳膊,“还好,没人知道你受过伤。”
叶星抬眼看向宴离淮,只不过稍微失神了那么片刻,就被宴离淮单手扣住了肩膀,强硬地带她穿过人群向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
与此同时,楼下那个因帮忙而惨遭咬伤的人,也慢慢开始从地上爬起来,沾满鲜血的手无意识做着抓握剑柄的动作,歪着头茫然环顾四周。
还没等他发作,人群中倏然闪来几道人影,紧接着,数条胳膊粗的铁链当空袭来,重重捆向那几个血人。
血人顿时失去重心,“砰”地一声跌倒在地。然而他们却全然不顾伤口撕裂喷血,疯狂挣扎扭动,嘴里发出刺痛耳膜的渗人吼叫。
那几个客栈杂役打扮的人站在人群前方紧握铁链固定血人。
其中一人走到那三个血人面前,抽出银针,还没等为他们医治,便见三人突然剧烈抽搐,伤口在铁链的摩擦下撕裂外翻,鲜血止不住地外涌,不过短短数息之间,便瞪大双眼一动不动了。
嘈杂私语声戛然而止,偌大的客栈安静到甚至能听见身边人惊促的吸气声。
“……死、死了?”
“难道是被活活咬死的?”
“不、不,明明是伤口血崩而死的。”
“……你们发现没有?好像被他们咬伤,就会变成和那俩人一样的怪物。”诡异沉寂的气氛里,不知是谁语调颤抖地说了这么一句。
。
“三座楼加起来已有七人死亡,最先毒发的皆是今夜要去对抗狼群的那伙人,剩下三人是被误伤的住客。”
四楼走廊尽头的房间里,那几个杂役打扮的人肃然站立,各个手握一条染血铁链钩爪。
为首之人身穿藏青色短打,看样子不过十七八岁,俊朗的面容因刚刚目睹一场荒诞诡异的血腥闹剧而紧绷僵硬:
“……毒发的速度太快了,来不及救。而且,他们发病时连自己都咬,根本拦不住。”
宴离淮正在内室调配伤药。此时已近破晓,泛白的晨光穿过雕花的窗棂,将他苍冷的侧影映在白纱帘上。
他极为专注地研究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随口问:“其他住客呢,都安顿好了吗?”
“都已经回房间了,不过刚刚那一幕所有人都看到了,明天一早必定会流言四起……对了,公子,有个人一直在找龙潭镖局的小少主。”
宴离淮动作微顿,“谁?”
“是今晚组织人手突围狼群的人。好像是北漠商队的管事。我问他有什么事,他也遮遮掩掩不答,非说要亲自见少主本人一面。”
叶星此时正靠坐在墙边自顾自地拆绷带,闻言抬眸看了眼宴离淮。宴离淮奇道:“他没被咬?”
“被咬了。”少年也觉得匪夷所思,“但并没有中毒的迹象,伤口也没流黑血。可能中毒的来源并不是外面那群狼?”
随着少年说话间,最后一圈绷带无声垂落在地,叶星手臂上赫然露出一道狰狞可怖的咬痕,那伤口血迹已经凝固,周围泛着青黑色的印记。
——那是中毒的初期症状之一。
宴离淮蹲在叶星身前,伸出手,捏住她的下颌向上一抬。
自从沉洛死后,叶星便整日以酒入眠,再加上今夜受了伤,脸色更是有种接近病态的苍白,疲惫尽显,黑灰异瞳仿佛蒙了层白雾般不见光泽,和宴离淮那肤色稍深、苍劲有力的手形成了强烈对比。
见宴离淮迟迟没有回音,那少年隔着一层薄帘也看不太清内室景象,试探着问:“……公子?”
“不,中毒的来源和那群狼脱不了关系。”宴离淮面无表情地打量叶星片刻,冷淡道:“把那什么商队的管事看好,一旦有任何毒发的迹象,立刻通知我。”
“是。”名叫梵尘的少年顿了顿,问:“……那叶少主?”
“告诉龙潭镖局的人,叶星没事,这毒来源没搞清楚之前,她不会见任何人。”宴离淮说:“守好这里,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