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尘应了声是,便带着手下离开了。
宴离淮问:“那个商队的管事怎么会突然找你?你和他说了什么吗?”
叶星单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摇了摇头道:“我和他不熟,应该不会说了什么值得再次见面的话。”
宴离淮点点头,倒也没工夫去在意那人。他双指剜下一小块刚调制好的伤药,另一只手托起叶星的手臂,“延缓毒性发作的。”
“不是说十二个时辰之内必定会七窍流血而亡吗?”叶星问:“还有涂伤药的必要吗?”
“这天底下,还没有我救不回来的人。”宴离淮边涂抹伤药,边漫不经心道:“就算你到时候真陷进幻觉里出不来,我也有上百种方法吊着你的性命。”
只不过那人和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罢了。
叶星忽然想起方才和他谈论的那个关于重生的话题,心里更加确信了她一死宴离淮也会跟着死亡的猜测,不由轻声一哂,但也没再多说什么。
宴离淮上好药后,顺势坐在了叶星旁边,抱着胳膊叹了口气:“折腾了一宿,总算能休息会了。”
叶星侧头瞥了他一眼,“别在这睡。我一旦毒发,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宴离淮有些诧异地挑起一边眉,“真稀奇啊,你是在担心我吗?还以为你巴不得我快点死呢。”
叶星没什么情绪地看着他。
宴离淮笑了笑说:“放心吧,如果有情况,我会看着办的。”
叶星淡道:“随你。”
伤口的痛感在药效下渐渐消退,透支身体的疲倦感随之席卷而来,她背靠着墙,眼皮渐沉,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朝日沿着东边天幕缓缓攀升,苍云随着凉风飘忽浮动。
不知过了多久,宴离淮忽觉手腕被人狠狠攥住,力道大到甚至能听到轻微的骨节作响声。他一偏头,便见叶星目光紧盯着不远处那空无一物的墙角,瞳孔略微涣散。
宴离淮不动声色地拿起手边早就备好的药针,一边轻声安抚:“叶星,我们说过吧,不管你看到的是什么,那都是假的,我和外面那群鬼东西完全没有半点关系……”
叶星紧抓着宴离淮的手不松,忽然打断道:“不,我看到的不是狼群。”
内室角落,只见一位身穿玄色长袍的少年正背着手站在那里。他大概十六七的模样,半长的黑发披散,微卷的发尾搭在肩前,容貌俊俏深邃,棕漆色的瞳眸里盛着狡黠的笑意。
“好久不见啊,叶星。”
他微微歪头,笑了笑说:“若不是这毒,我们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叶星近乎是本能地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去寻找宴离淮的身影,然而本该坐在自己身边的宴离淮,却无端消失了。她低眸瞥了眼自己空落落的掌心,神色一凛。
那少年一步步向她走来,俯下身,绣着白色骨花的衣摆拂扫过她受伤的手臂。
他伸手轻轻撩起她的额发,冰冷的指尖一寸寸抚过眉眼,最终停在右瞳孔的位置,稍一用力,逼得叶星不得不闭上右眼。
那少年打量她半晌,似乎觉得有些可惜:“叶星,当初如果你没有救我,这只眼睛或许就不会瞎了吧?”
第004章 004
朝日穿透层层云雾,一缕淡冷的光线透过窗户倾泄而至,犹如一道虚幻缥缈的屏障,不合时宜地落在两人之间。
叶星看着眼前的少年,尽管意识到这其实都是幻觉,但在片刻后还是回答:“别自作多情了,我的眼睛受伤和你又没什么关系。”
“……是吗?”少年放下手,有些失落地说:“五年没见,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冷淡啊。”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惹人烦,”叶星面无表情道:“甚至连我中毒产生的幻觉都不是外面那群狼,而是你。”
“这毒素所产生的幻觉,影射的是人内心深处最恐惧、最不愿面对的事物。就比如说楼下那几个无故发狂的人,他们眼中的幻觉是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被群狼围攻的景象。”
少年身量极高,蹲下时也要比叶星高出那么几分。他单手托着下巴,几缕垂在眉眼前的额发遮住了潜藏在瞳眸深处的攻击性。
“你并不怕狼群的突然围攻,你以酒刻意逃避的沉洛也并不在这里,”少年顿了顿,微笑着问:“难道你不好奇吗,你究竟为什么会看到我?”
叶星手指动了动,看样子是想拔刀,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了。她边撑地起身,边道:“幻觉本就千奇百怪,我体内有药血,能让毒性产生变化再正常不过。”
说着,她起身往外面走去,少年背着手站在原地,问:“这么急着出去做什么,老朋友相见,不想跟我多聊聊吗?比如这五年里我都做了什么?”
叶星掀开白纱帘,“真抱歉,我对你的事毫无半分兴趣。”
“出了这扇门你会死的。”
叶星转头看了他一眼,“我留在这里不会死吗?”
少年耸了耸肩,实话实说:“会死的……快乐一点?”
叶星果断推开房门向外走去,然而在看清眼前的画面时,脚步猝然一顿。
——只见门外的一切景象竟无端变成了昏暗沉寂的地牢。浓烈的血腥味猝不及防扑鼻而来,叶星微微皱眉,本能地抬手扶向身后双刀,然而腰后却空无一物。
染血的锁链搭在大开的牢门上,寡淡的日光照进在爬满青苔的角落,四五个身穿黑色劲装的年轻人执剑站在地牢中央,围成一个圈,鲜血顺着他们脚下的青石砖缝向四周缓缓流淌。
紧接着,那几个年轻人慢慢转头看向叶星,各个神色麻木冷漠。他们后退让出道路,只见他们中央,赫然躺着两道鲜血淋漓的身影,其中一人身上插着一把长剑,另一人脖子上则有道触目惊心的割痕。
叶星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回头,果不其然,屋内的景象也都变了样,那摆放着各种药材的雅木柜的位置已然竖起了一具刑架,旁边是摆满各种刑具的长木桌。一位身穿雪色锦衣的男子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叶星:“……世子殿下?”
那男人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茶盏,抬眸看了她一眼,俊秀的面容半隐在阴影中,看不清情绪,“叶星,这次就由你来行刑吧。”
叶星一寸寸挪动目光,只见那位少年不知何时被绑在了刑架上,身形也变得矮小清瘦,看样子不过十来岁。他身上黑衣被鞭子抽得破烂,头微微垂着,一缕发辫恰巧搭扫在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尘封的年少记忆在脑海中轰然发散,叶星瞳孔下意识缩紧,一股莫名的恐慌感在心底肆无忌惮地蔓延,她恍惚后退两步,却被人轻轻按住了肩膀。
叶星艰涩地重复着年少时自己曾说过的话,出口的嗓音却如孩童般稚嫩:“他是世子的亲弟弟。”
世子冷嗤道:“他擅自毁坏我的药人,如果他不是我的弟弟,我早就杀了他了。”
“三日后宫内会举办秋日宴,”叶星道:“他若是受伤,皇上必定会询问,到时他必然会告发世子。”
世子不以为然,“那就不要让他去,反正他闲散惯了,随便找个染病卧床的理由瞒过去就行了。”
“可……”
他自身后握住叶星的手腕,将淬了毒的匕首放到她的手中,打断她道:“放心,只不过是让他吃些苦头长点记性的毒罢了,这北漠来的狼崽子命硬得很,伤不了他的性命。”
叶星握着匕首寸步未动。
外面的浓云彻底遮住了日光,刑房再次陷进一片阴影之中。阵阵凉风顺着天窗呼啸而过,如同野鬼嘶哑的尖笑在耳畔回荡。
就这样僵持了半晌,世子偏头看向她,“叶星,你在犹豫什么?”
她在犹豫什么?
明明这五年来曾无数次想过,如果时间倒转,她会不会做出和以前截然不同的选择,果断举起那把匕首。
“你是我最得意的训练者。”世子按住叶星的肩膀,指间一寸寸用力,“无论是胆识还是武学,他们皆不如你。但想要往上爬,需要的不止是这些。”
叶星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然而不论如何竭力,却只能麻木无声地重复着年少时的举动。
“你要记住,恐惧,是人最大的敌人。”世子凑近叶星耳边,嗓音平淡清和,然而此情此景下,那声音和恶魔的低语没什么两样:“而犹豫,会在关键时刻要了你的性命。”
“无论是亲人还是朋友,他们都是你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理智与情感在灵魂深处相互叫嚣撕扯,叶星紧紧攥住手中匕首,浑然不觉掌心因握力过大而造成的钝痛。
她近乎是强迫性地闭上眼睛,不再去看眼前的画面,然而却隔绝不了如咒语般在耳边回荡的声音。
“你不是想要离开彻底这座地牢吗?”
“只要动手,你就再也不用回到这里,也不用去和那群人竞技厮杀。”
“你还在犹豫什么,为什么还不动手?”
“难道你想让我对你失望吗?叶星——”
就在这时,一声不合时宜的轻笑忽然打断了世子的话。
所有的声音都在此刻戛然而止,肩上的重量陡然一轻。叶星睁开双眼,恰好对上少年的目光,他染血的嘴角习惯性地扯起几分散漫嘲弄的笑意,完全不像刚经历过一场重刑。
“我本来想用柔和一点的方式和你相处的,”少年有些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果然,我们之间还是不适合那种浪漫。”
叶星与少年对视半晌,最终淡淡吐出几个字:“我不会杀你的。”
少年点点头,“你当然不会杀我,毕竟你一旦动手,现实里的人也会跟着我受伤,这点你其实早就发觉了吧。”
“只可惜,”骨头断裂的咯吱响声在牢房中回荡,少年挣开锁链,慢慢道:“如果你不杀我,你就会被永困于此,十二个时辰之内,便会七窍流血而亡。”
“如果杀了你,我或许会彻底摆脱幻觉。”叶星无动于衷地瞧着他,“但代价是,现实里对应你的那个人,就会死。”
少年不置可否,自顾复原脱臼的拇指,与叶星擦肩而过,走向墙边的长桌。冰凉染血的指尖轻轻扫过一排排触目惊心的刑具,最终停留在一把斧头上。
他这才漫不经心地道:“所以,又是一个生死选择啊。”
“我其实很好奇。”少年站定停在叶星身后,随意颠了颠铁斧,“好奇你究竟会不会做出和以前一样的选择。”
话音刚落,只听“哐当”一声巨响,刑房铁门被少年反手落锁,紧接着他双手紧握斧柄,高高举起,噗呲——!
滚烫的鲜血唰然喷溅叶星半脸,身旁如木偶般僵直站立的世子颓然倒地,后颈赫然嵌着一把生了锈的铁斧。
气氛瞬间陷入诡异凝固,刑房外的年轻人死气沉沉盯着少年,如果不是有层牢门在,恐怕分分钟要冲进来将他碎尸万段。
不知不过了多久,叶星深吸了一口气,抬手蹭去脸颊血迹,颇感无奈道:“果然,和你在一起准没好事。”
。
“公子,她的手……”
客栈雅间内,叶星倚坐在墙边,双眼空洞茫然地盯着角落,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做着握剑动作。
“楼下那几个人都是江湖上无名无派的闲散剑客,但发起病来三四个人都压制不住。叶少主武功高深莫测,若是……”
梵尘想了个合适的词:“若是毒发,恐怕后果不堪设想。公子,我们还是把她绑起来吧。”
宴离淮抽出药针,“不行。束缚住她的行动反而会让她反抗得更激烈,毒性扩散得更快。”
说着,他轻轻扣住叶星的后颈,小心翼翼将药针刺进颈侧皮肤,然而就在这时,叶星竟慢慢闭上了双眼,偏头歪在墙边。
“……怎么回事?”梵尘眼皮一跳,心底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那不过短短一秒的停顿,根本来不及给人反应。叶星忽然睁眼,反手抽出梵尘腰后的暗器,直直刺向梵尘!
一切动作都好似无限放缓,梵尘下意识抬手格挡,刀尖轻易刺破皮肤,然而就在刀身彻底没入小臂肌肉前的那一瞬间,宴离淮一把扣住了叶星的手腕。
宴离淮厉声呵斥:“谁让你带刀进来的?”
“我、我藏在身后来着,本以为……”
就在这时,叶星倏然松手,下一瞬立马伸出带伤的手臂接住暗器,朝宴离淮刺去!
宴离淮偏头闪躲,抓着叶星的手稍微一松,叶星顺势向后翻身,单膝跪地,身体略微前倾,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般,戒备地盯着面前的两人。
但仔细看的话,其实她的眼睛毫无聚焦,瞳底隐约闪烁着遇到危险时本能性爆发的厌恶与冷戾。
“叶星,你看到了什么?”宴离淮不动声色抽出一根药针,藏在身后,“是皇城时候的事情,对不对?”
第005章 005
按理说,人在毒发后陷入深度幻觉时,是几乎听不到外界任何声响的。可在宴离淮说出后半句话时,叶星防备的动作明显一滞。
看来毒性并未让她彻底失常,她仍处于现实与幻觉交混不清的状态下。
梵尘捂着胳膊,稍微松了口气。
“那些都是假的。”宴离淮边试探着向叶星走去,如同在安抚暴怒的野兽般,边循循善诱道:“南阳王府的事情都过去了,不管你看见了什么,那些都不会再重演第二次。”
叶星一动未动。
“你看,这里是北漠,不是皇城,也不是南阳府。”宴离淮朝梵尘使了个眼色,继而慢慢俯下身,看着叶星道:“你是皇家镖局的少主,谁也不能命令你,也不会再逼迫你去做那些事了。”
叶星微微歪头。没人发现,那双倒映着宴离淮身影的黑灰异瞳深处,竟有一位同样身穿玄衣、手执长剑的少年与之重叠。
宴离淮慢慢朝叶星伸出手,恐怕这辈子都没这么轻声细语地和人说过话:“那暗器是双刃刀,你这么握着,会割破掌心的。把刀给我,嗯?”
良久后,叶星戒备木然的神色终于稍有缓和,慢慢高抬握着暗器的手,手背朝上,掌心渗出丝丝暗红血迹。
暗器划空掉落,沾血的银刃就像将要燃向火药桶的引线,在空气中凝聚着诡谲无形的危险气息。
宴离淮眼皮一跳,接住暗器的前一刻果断收手,倏然抬臂挡住叶星向他双眼袭去的手,紧接着另一只手在眨眼间便掐住叶星脖子,猛地向后一掼!
一切只不过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就算不眨眼,也难以看清两人方才过招的动作。梵尘甚至连警告的话都来不及说出口,后背已然起了一层冷汗。
——如果不是对小少主足够了解,恐怕早已被她当场剜瞎双眼。
巨大的握力让叶星顿时失去重心后仰,就在她磕到柜沿的前一瞬,一只手稳稳抵住她的后脑。紧接着,叶星忽感颈部传来针扎似的细密微痛。
刺骨的冰寒感顺着血液迅速向全身蔓延,激得叶星高度紧绷的攻击神经稍滞。
宴离淮松了口气,“总算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