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话还未说完,叶星蓦地当胸一脚,将宴离淮踹得踉跄后退数步,旋即转身去捡暗器。
宴离淮咬牙蹲身横扫,叶星脚腕被狠狠一绊,重重倒在地上!
中毒后的痛感神经大幅度衰弱,叶星危险地眯起眼睛,仿佛一只被彻底激怒的猎豹,迅速起身扑向宴离淮。周围柜子上的瓶瓶罐罐因剧烈撞击而落地碎裂,滴滴鲜血将地上的白瓷碎片染上了触目惊心的暗红。
随着外面的苍云渐渐聚拢,照进屋子里的日光变得越发阴冷。梵尘打开药盒,强行克制住自己颤抖的手,迅速翻找着能用的药材,调配刚才宴离淮手中的药剂,脑中却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起来。
刚才那几个住客毒发起来只不过是遵从狼的本能咬人,而叶少主为何症状截然相反?
叶少主武功如此高强,她会不会伤到客栈其他住客?
公子到底会不会受伤?
为什么……为什么公子对叶少主的出招方式了如指掌?就好像是从小一起长大,相处多年后,对彼此一举一动下的每个想法都深深刻进骨子里的那种熟悉感……
这时,“砰”地一声巨响传来,梵尘下意识抬头,只见宴离淮反扣住叶星双手,将人按在了地上。叶星欲要反抗起身,然而宴离淮抢先一步单膝抵住叶星后腰,阻止她继续挣扎。
他偏头厉声道:“梵尘!”
“是!”梵尘连忙拾起调好的药针,跑到两人身边,指间夹住药针,动作熟练迅速地刺进叶星颈部。
叶星身体霎时如失去齿轮的机关木偶般僵硬一顿,下一刻,药效与毒素在体内相互冲击引起的剧痛让她全身痉挛。她的瞳孔急剧收缩,又再次放大,那隐藏在瞳底深处的少年身影也随之扭曲模糊。
梵尘自然看不见叶星的幻觉,但见她的手仍紧紧握着拳,不由担忧道:“公子,这点药量恐怕不够。”
“不,再等等。”
时间在焦灼紧张的气氛下缓缓流逝,梵尘看着叶星将要抬起又被迫压制的拳头,皱着眉道:“公子,若是药量不够,她还会再次发作的。”
“我说了,再等等。”
宴离淮半抱着叶星,腾出另一只手扶住她受伤的胳膊,以防撕裂的伤口真的血崩。他看着她低声道:“叶星,你醒醒,你再不醒来,我真下死手了啊?我说过,只要你不死就……”
话音未落,叶星忽地偏头吐出一大口黑血,颓然倒了下去。
偌大的房间在瞬间安静下来,甚至能隐隐听见门外的住客和镖局手下的窃窃争论声。
——那些发了狂的住客,在临死前最后一个征兆便是痉挛吐血。
梵尘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目光看向宴离淮。而宴离淮只是低眸看着叶星,双手被不知是谁的血染得暗红,棕漆色的眼底没有任何情绪,就好像这种场面早已经历过了数次一样。
那短短的十几秒犹如度过春秋四季般漫长,最终,几声虚弱的低咳打破了极端死寂的气氛。
叶星缓缓睁开了眼,继而闭上,复又睁开,涣散失神的瞳孔逐渐开始聚焦,最终在看清眼前人的面容时,微微一怔。
“……叶星?”
叶星缓缓眯起了双眼,目光变得微妙起来。
宴离淮空出另一只手去摸药针。
紧张的气氛再次无声凝聚,两人目光对视半晌,叶星倏地扯起嘴角轻笑了一声。
这笑极为短暂,声音又极其低微,还隐隐夹杂着几分无奈,若不是此时两人紧盯着叶星看,恐怕完全认不出这其实是个笑容。
她目光移向宴离淮,眼中那个黑衣浴血,手执断剑的小少年慢慢与之重合,稚嫩秀俏五官变得深刻俊美,矮小清瘦身影也变得挺拔高挑。
小少年彻底消失,宴离淮说:“你醒了。”
叶星疲惫地抬手捂住了双眼,半晌后,低低“嗯”了一声。
这时,门外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梵尘见眼前情况终于有所缓和,又看了眼两人,道:“公子,我先去看看外面怎么回事。”
宴离淮点点头。
关门声响,宴离淮背靠在墙边,浑不在意身上的血迹将墙面晕染得深红。他抬手搭在一旁倾倒的小柜上,漫不经心地说:“多亏了你体内的药血,再晚一会,你就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叶星非常从容地从宴离淮腿上爬起来,靠坐在一旁,低眸瞥了眼身上的伤,心想着,要不是她打小就经历过极其严苛血腥的练武环境,恐怕早就把这一身药血给放没了。
不过她也没多说什么,从药盒里扒拉出一卷绷带,自顾缠绕在胳膊上,声音因身体过度消耗而变得沙哑虚弱:“你知道这毒怎么来得吗?”
宴离淮正望着窗外放空休息,想也没想随口回道:“外面的狼咬的。”
“……”叶星忽视了宴离淮的阴阳怪气,面无表情道,“这十多天以来被狼咬伤的人大有人在,然而却只有这一队人突然中毒。”
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说出了心中想法:“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和沙丘后面的狼群有关系。”
“你是说,沙丘后面的狼群过来了?”宴离淮皱了皱眉:“那群鬼东西还分有毒无毒的品种?”
如今两人的命运捆绑在一起,叶星倒也没那么多好隐瞒的,如实道:“沙丘后面的狼群和外面那几头狼群完全不一样。”
宴离淮偏头看向她,以他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她因方才打斗而松散的马尾,还有几缕额发在头顶怔怔地支棱起来,完全没有平日半分冷肃生人莫近的模样。
叶星自小到大,经常因为那孤冷性格以及超越同龄人的武功,受到太多各种各样聚焦而来的注视,此时已经对目光这种东西完全脱敏了。她淡然道:
“那群狼身上的伤口很多,大都已经开始腐烂化脓,有的狼半面脸甚至露出了沾着血肉的白骨。按理说,这种程度地伤根本不可能活下去。”
宴离淮直直盯着叶星头上的呆毛,嘴上很诚恳地附和:“……嗯?”
“但他们不仅活得好好的,甚至攻击力要比沙石后面的豺狼高数倍,体型也要大上那么半圈。”
“它们对痛感完全丧失,而且……”说着,叶星侧头看向宴离淮,然而对视的瞬间,宴离淮却目光一偏,看向别处去了。
叶星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怎么了?”
宴离淮薄唇紧抿,似乎在隐忍什么,随即眼角又扫了她一眼,再也忍不住了,忽然噗嗤笑出了声。
叶星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宴离淮身上的玄衣变得褶皱凌乱,隐约露出虬实精悍的肩颈,衣摆上的白色骨花已经被血染红,小臂上的割伤划伤大大小小,血迹已然凝固。
她目光缓缓上移,最终在他颈侧发现一道属于指甲的抓痕,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中毒了?”
宴离淮摇头笑着,“不,不是……”
叶星眼角直跳,转身去翻药盒,却在这时,被人轻轻按住了肩膀。宴离淮声音里还夹杂着散漫的笑意:“你知道吗?我认识你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温和可爱的一面。”
第006章 006
叶星紧皱眉头,“脑子坏了吧?”
话音未落,她视线不经意偏离,恰巧看见不远处一面铜镜斜倒在柜角,镜面因磕碰而产生丝丝裂痕。
鬼使神差地,她起身去捡起铜镜。
只见镜子里,叶星苍白隽秀的脸上沾了些灰尘和血迹,淡色的嘴唇无意识轻抿,嘴角自然下压。因毒素尚未彻底褪清的缘故,她双眼仍泛着微红,神色看起来也有些恍惚懵懂,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叶星目光下移,微微歪头,想要仔细看看颈侧浅淡的掐痕,头顶的呆毛也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这时,叶星忽觉右肩一沉,余光扫去,只见宴离淮把手肘随意往她肩上一搭,看着镜子里的叶星,笑着问:“怎么样,是不是特可爱?”
“哪里可爱?”叶星不明所以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旋即意识到了什么,面无表情地抬手把额发理顺,“你可真幼稚……”
话音未落,叶星心念一动,偏头扫了他一眼,随即默默抬起镜子。
宴离淮本就随手一束的黑发此时已经彻底披散下来,几缕编发搭在肩前,那双深邃的棕眸倒映着镜子里的自己,嘴角习惯性挂着慵懒散漫的笑意,全然没有半点狼狈之色,反而多了几分异域美感。
宴离淮满意地点点头:“……嗯,还好,没破相。不过……”
他顿了顿,然后轻轻摸了摸颈侧的抓痕,有些担忧地问:“我这里不会留疤吧?”
“会的。”叶星淡淡道:“这以后就是你‘荣耀的勋章’了。”
宴离淮微微一怔,继而有些诧异地挑起一边眉,“原来我们龙潭镖局的小少主也会开玩笑啊。”
即使是句一时兴起的玩笑话,小少主的语调仍是那么波澜不惊,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宴离淮把镜子往下一移,让它正好能倒映出两个人的面容,“你看,明明你只比我大两岁,却整日冷着脸,比那过了半百的皇上还要严肃。”
他笑着揶揄:“姐姐这么年轻,要多笑笑才对啊。”
叶星听得额角直跳,推开镜子,“别乱说话。”
宴离淮不以为然:“我和皇上关系好,他不会介意的。”
叶星想说她指的不是这句,不过她也没再继续辩论这个话题,只道:“不过,我说沙丘后面的狼群已经过来的事,你方才到底有没有听?”
“听了。”宴离淮背靠在一旁的高柜上,抱着胳膊问:“不过你昨晚不是亲自去了吗?沙丘后面的狼群和这里的狼模样完全不同,如果它们真过来了,你们应该不会认不出吧?”
叶星闻言一默。的确是这样,即便是重生一世记忆混乱,她也忘不了那一张张狰狞血腥的半腐狼面。如果它们真的过来了,她断然不会认不出来。
叶星扶着胳膊,皱眉沉吟道:“或许是晚上天色太黑?我去的时候那头狼已经满身是伤了,也许我压根没想到这茬,所以对它们没什么警惕……”
她边这么说着,边转身走向窗边,“不过,我这些也只是猜测,具体如何,还是要派人再去一趟沙石那里打探打探。”
“这些事不急,眼下客栈人心惶惶,你们最好别随意出去。”宴离淮边说着,边自顾自打开衣柜翻找着衣物。
叶星嗯了一声,他们毕竟是重生过一次的人,只有他们知道沙丘后面到底有什么。眼下客栈闹出这么诡异血腥的事,万一那群人发现他们知晓狼群的秘密,如果不能给个合理的解释,八成会误会他们是狼毒的凶手。
况且他们还真就没法解释这件事,只能小心翼翼地背地里悄悄进行。
思及于此,她沉声道:“这件事的确可以放一放,正好这期间我也可以详细安排一下具体计划,尽可能减小伤亡……”
她说着,侧身去找桌上的纸笔。方才她和宴离淮对招时,把桌子碰得斜歪在一旁,桌上笔墨书卷也都混乱叠散在一起。
她边找着,边轻声低喃:“这次只是需要确定豺狼究竟是不是沙丘后面的那些,不需要动武对抗,只要把它们引出来就好,应该不会有伤亡……”
正当她要去拿笔时,忽然被宴离淮按住了手腕,“你体内的余毒还未彻底清除,就算自幼练武,体内有药血,也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叶星一转头,但见宴离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身上的血衣全脱了,只穿了条黑色长裤,宽阔的肩膀和紧窄的腰线猝不及防撞进叶星的瞳底。
宴离淮全然没发现叶星复杂微妙的目光,只把那些笔都收了起来,尽数扔进了装废纸的木娄里,嘴上还不忘道:
“什么事总不能都赶一天去做,又不是活不到明天了。你们中原有句古话没听过吗,欲速则不达。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
叶星维持着侧腰靠在桌沿边的姿势,眼皮突突直跳,连宴离淮说了什么都没太听清,在宴离淮俯身靠近自己的时候,身体本能地警惕性后仰。
宴离淮拿走放在她身后的最后一支笔,当着她的面,“咔嚓”一声掰断,然后扔进了木娄里,“你才刚从鬼门关里回来,又想一脚踏进去?”
叶星视线缓缓下移,宴离淮肤色本就比中原人要稍深一些,但见他精悍虬实的胸膛上有数道大大小小早已愈合的狰狞伤疤,而肋骨处赫然有块巴掌大的泛青印记。
那是叶星刚刚踹他时造成的。
叶星又不易察觉地向后仰了几分,垂在身侧的手因感知危险的神经忽然紧绷,而无意识地微微攥拳,“有话好好说,脱衣服干什么?”
宴离淮抬了抬搭着玄衣的胳膊上,道:“洗澡啊,我受不了身上一股血味。”
叶星微微一怔,脑中倏地闪过年少时那些记忆碎片。
她是知道宴离淮讨厌血腥味的。
叶星还记得,年少时他们每天都要去练武场比武,每当深夜结束后,宴离淮往往是跑的最快的那个,只不过别人奔向的是饭堂,他奔向的是澡堂。
这倒也不是什么洁癖矫情,而是闻血腥味太久,他的身体会出现各种各样的不适症状。
叶星隐约记得八九岁那年,她在深山猎回了一只野鹿,带回来时那鹿血已经流了满身。宴离淮过来好奇一看,结果直接当场昏了过去。
自那之后,他无端发烧了两天两夜才勉强能从床上爬起来。
没人知道这病因何而来,自然也没什么解决之法。
不过随着宴离淮长大,这种症状已经明显减轻,甚至对身体造成不了什么太大影响。而如今两人已经决裂多年,叶星早就忘了这茬。
叶星扶额摆手,“……你去吧。”
“你身上的伤口都已经止血了,刚刚的药针上也有麻痹痛觉的药,还能再坚持一会。我等会再来帮你处理伤口余毒。”
叶星瞥了一眼木娄里的断笔,想起两人生命被捆绑在一起的事,点点头。
宴离淮想到了什么,转身从衣柜里又取了件没穿过的黑衣,丢给叶星,示意她暂且当被子盖,“你先在这睡一觉吧。那些乱七八糟的计划睡醒了再说。”
叶星应了一声。
宴离淮掀开白纱帘向外走去,后背无数道已经愈合的鞭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喂。”
宴离淮转头。
叶星站在窗边,单手抱着玄衣,一道日光穿透层层浓云倾照而至,在她身上投下一层寂静清淡的光影。
“……谢了。”叶星轻声道。
宴离淮摆了摆手转身,“不用谢。”
。
宴离淮走后,叶星扯了把椅子在窗边坐下,身体放松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滚滚飘荡的浓云,任由思绪放空神游。
恍恍惚惚间,她仿佛又再次回到了那间地牢。潮湿阴暗的环境中飘荡着浓烈刺鼻的血腥,被绑在刑架上的少年微微抬头看着她,眼底闪烁着不以为意地嘲弄:
“动手啊,你不是他得意的一条狗吗?”
相比于幻觉中毒素对神经的刺激,此时叶星恢复了本有的理智和淡然,只是紧握着手中的淬毒匕首,冷冷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