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太黑了,”宴离淮跟在叶星身后,随意逡巡四周,说:“刚刚那么远的距离,他根本不可能知道我的武器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宴离淮会使用勾爪。
他在外人面前几乎不会亲自动手,就算动手,也只是使用毒针……不对,那个“兔子”或许并不知道宴离淮会使用勾爪,他只是单纯地在提防毒针。
叶星站在淡光后的阴影里,神色晦暗不明,察觉到危险接近的本能让她下意识按住腰后的双刀。
这群人为什么要刻意防备宴离淮?
很简单,因为他并不相信宴离淮会救他们,他甚至把宴离淮当成了敌人。
但这根本说不通。叶星在脑海里自问自答。先不提都有谁知道宴离淮的真实身份,就算他的身份暴露,代价也仅仅是让凌息知道南阳王府的二公子还活着。在住客眼里,他仍是那个行医济世的贵公子。
没有人会认为他是坏人——除非,他们知道他训练者的身份。
不,不对。叶星再次推翻自己的猜测。他们就算知道又如何?他们不会理解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们甚至不会知道“训练者”这三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厮杀声在耳边激荡回响,腥臭的空气在鼻腔里肆意蔓延,她慢慢闭上眼,试图在迷雾笼罩的思绪里寻找到一条出路。
——有人在刻意污蔑宴离淮。
叶星猛地看向四周,借着淡薄的光线,隐约能看到走廊的各个拐角处都堆着不同大小的尸山。这些尸山足有半人高,它们看起来很整齐,就像是冬季时王府的杂役们扫到树下的雪堆。
“……我们以为狼群把尸体当成食物,都堆积存放在了这里。”叶星的声音格外地平静,她说:“但其实,这里不是狼群的‘粮仓’,这里是专门为了克制你所打造的‘战场’。”
“从踏进四楼的那一刻起,”宴离淮握了握手里的铁链,耳边听着混杂的嘶吼,“我们就已经走进他们布置的陷进里了。”
叶星抽出双刀,叹气声在獠牙面罩下微不可闻:“果真狡猾。”
话音刚落,数道身影如鬼魅般在黑暗中悄然出现,拔剑出鞘的声响被楼下的打斗声尽数掩盖。
“八个人。重刀、长剑,还有一个玩枪的……”宴离淮站在叶星身后,略微侧头,用余光看向身后,他的声音压得很低,隐约带着些嘲弄的意味:“他们只是普通的江湖人,甚至连派系都不一样……‘兔子’太轻敌了,他以为这样就能杀了我们。”
“或许‘兔子’就藏在这里面,哪一个是他?”叶星在黑暗中眯起眼睛,就像是进入战斗状态后蓄势待发的黑豹,“但你的守卫不在这里,他在哪?”
“谁知道呢,他或许已经死了。”宴离淮说:“毕竟‘兔子’有了新的‘刀’,还是一大把的‘刀’。”
话音未落,一道闷重的“嘎吱”声响传来,楼下几名壮汉趁乱关上了客栈大门,外面最后一点光亮彻底消失,狼群仰天长啸与刀剑相撞的声音在漆黑的客楼里交缠回荡,宛如地狱的哀鸣。
战斗一触即发,闪着寒光的刀锋迅速朝两人逼近,宴离淮按着叶星一同后仰,躲开了横劈而来的重刀。
近六十斤的重刀轰然砸进墙壁,连带着地面都跟着震颤起来。
“龙潭镖局的少主,竟然是你。”那身穿紫袍的男人用力拔出重刀,恶狠地瞪着他们,“你们狼狈为奸,拿大家的性命取乐,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虽然我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但是狼狈为奸这个词太难听了。”宴离淮侧身躲过攻击,不紧不慢地道:“在中原有一个词更适合我们,让我想想……”
身后的叶星已经冲进下一个拐角,宴离淮顺势后退拉开距离,勾爪在空中如莲花般迅速绽开,在与重刀擦面的瞬间,迸溅出刺眼的火星。男人被震得向后退了两步,宴离淮平稳地收回勾爪,说:“啊,我想起来了,是夫妻同心。”
“装什么无辜。”男人一脚踩进尸血里,“你们放狼群进入客栈,不就是想让大家一起送命,好让你找到控制狼群的办法吗?”
宴离淮眼神微暗,毒针在指间悄然掷出,朝斜对面两人的咽喉刺去,“说的什么话,那是御光派才会做的事。作为被追杀的人,你不是很清楚吗?”
“御光派和你们是一伙的。”男人提着重刀再次劈来,“你们早就策划好了一切……”他的呼吸粗喘,声音断续嘶哑:“你们才是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他越说越激动,似是在竭力辩解:“我是无辜的,我才是无辜的!”
“大家都是一丘之貉,无辜这个词谁都没资格用。”宴离淮的勾爪在近距离下根本发挥不了作用,他索性抽出毒针,朝男子侧颈刺去,“你们强闯其他人的房间,用刀剑逼着他们站在群狼面前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他们的无辜?”
“那也是你逼的!”男人眼神狠厉,“我们只是想活下去,这是唯一的办法。”
“没有人逼你。”宴离淮身子陷进昏暗中,衣摆的白色骨花鲜血染得斑驳。他慢慢露出微笑,“你们被那人骗了。既然知道狼群会来,当初为什么不跑呢?我猜,他一定告诉你,这一切都是我策划的,跑过去向守卫求救只是死路一条。”
男人大吼一声,想要盖住宴离淮的话,然而那低沉的声音就像邪魔的低语,如诅咒般在耳边挥之不去:“你们坚信如此,直到你们发现,住客们和我的人都在剿狼,压根就没有人想要杀你们。”
重刀划过地面的血水,刀锋在抬起时溅起血滴,宴离淮的毒针压根没办法和重刀对抗,他果断扔掉毒针,不紧不慢地向后退去。
“你们是他手里的‘钝刀’,用之即弃的废子。”宴离淮握住勾爪,说:“初代药毒的毒性不会让你活过七招。不如在临死前告诉我那个人到底藏在哪?说不定我可以帮你报仇。”
另一边,叶星回身格挡从身后袭来的长枪,转身时抬脚踹向男子的肋部。
她听到不知是谁的声音说:“等我出去,我会把这件事告诉所有人,你们完了。”
叶星反握弯刀,心里默想,这是警告。
他们就算活着出去又能怎样,他们是被这场惨剧吓到崩溃的疯子。今日剿狼的计划成功,龙潭镖局和客栈老板就是这计划中的“功臣”,谁会相信疯子的只言片语?
那个“兔子”在刺激他们。他在用这种手段告诉他们,他们的真实身份就捏在他们手里,他有的是办法把他们从高处拉下来。
那个“兔子”到底是谁?
叶星在黑暗里扫过这些朝她扑来的身影,她低骂一句,立刻蹲身躲避迎面刺来的长枪,随即伸腿横扫,那人被绊得踉跄,踩着脚下的残肢后仰,顺着破裂的木栏跌了下去。
这里面根本就没有“兔子”!
“赶紧摆脱他们,”叶星踹开一人,朝宴离淮喊道:“他们在拖延时间!”
第067章 067
破晓的晨光穿透了云层, 却照不进这栋客楼,它被隔绝在沙暴之中,大门封锁, 所有人都在为了明天而厮杀。
狼啸与喊杀声突兀地叠在一起, 这里就像是一座混乱的练武场。
叶星侧身翻越尸山,身后的铁锤猝不及防砸向尸骨,迸溅的血沫让两人拉开距离,叶星在飞奔时看向楼下。
这里有多少人?
将近一百人。
每一层楼都在搏斗, 谁能找到藏匿在人群里的“兔子”?
一阵怒喝传来, 背后凉风忽扫,叶星当即掐断思绪,踩着栅栏腾空跃起,带着尖刺的铁锤贴着叶星的靴底将木栏轰然砸断。
壮汉还没来得及再次抡起铁锤, 身子顿时一僵,他仍保持着半举铁锤的姿势, 怔愣地垂头,看着心口处那沾着血的玄铁“骨朵”。
下一刻, “骨朵”骤然绽开花瓣, 将他固定在了铁链上,紧接着, 一股巨力拉着他不断后退。他踉跄两步,臃肿的身体猝不及防撞断木栏, 然而心口的“黑花”却在他踏空时再次闭合,顺滑地从他心脏里退了出去。
楼下正欲暴起扑人的豺狼忽然被不明重物砸中, 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哀嚎。
前方开路的叶星踏着血泥往走廊尽头的木梯跑去, 正当逼近拐角时,一道身影从昏暗中忽然杀出, 下一瞬,一把重刀按着斩首的姿势朝叶星当面劈来。
叶星来不及刹住脚步,“宴——”
她话音未落,腰腹处倏地缠来几圈沉重的铁链,又在下一刻拉着她的身体后退。重刀贴着她的鼻梁当空落下,在距离她鞋尖分毫处斩进地面,一缕被切断的碎发在半空缓慢飘落。
好险。
叶星后背撞进宴离淮的胸膛,她没去解开铁链,直接从腰间抽出匕首,朝拐角处掷去。
男人捂着肩膀痛吼一声,身形微晃后又再次提刀向她走来。
昏光下,叶星看到男人的皮肤因药毒开始皲裂。手背、颈侧、脸颊已经缓缓渗出鲜血,剧烈的痛感让他的脚步变得迟缓,同时也滋生着心底那股无端的愤怒。
被利用的怒意燃烧着他的理智,他自我麻痹般不再去思考这其中的阴谋,心理安慰让他认定了宴离淮和叶星就是让他走向万劫不复的罪魁祸首。
似乎只有杀戮才能平息怒火,只有怒意消退才会让他不那么疼。男人想到这,再一次握紧了手里的重刀。
叶星余光一闪,看见另外两人也从阴影中走来,拎着长剑逼近。
“五步。”宴离淮瞟向身后。
“这尸堆挡住了我的视线,他们对四楼的构造要比我了解,我们根本摆脱不了他们。”叶星解开腰间铁链,说:“你对付身后两个,我对付前面那个重刀的……”
“勾爪近距离杀不死他们——来不及了。”
宴离淮倏地按着她矮身下压,将人护在了墙边。
神志不清的住客很快包围了两人,他们皮肤崩裂的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随即长剑高举,然而下一刻,手腕的血管因承受不住巨大握力而开始皲裂,鲜血止不住地顺着伤口往外涌。
伴随着一阵刺耳嘶哑的痛喊,刀剑颓然落地,鲜血连带着碎沫从身体脱落,如细密雨点般砸向两人。
叶星紧握手中弯刀,宴离淮从后半揽着叶星,用外袍把她罩在了怀里。
楼下的厮杀声仍在回荡,四楼却提前结束了“厮杀”。
“……很好。”
不知过了多久,宴离淮松开挡住叶星的外袍,慢慢站起身,用袖子蹭掉脸上的鲜血,冷酷地说:“我对血腥的忍受程度到此为止。”
叶星撑着墙起身,她余光扫了眼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满身血污的宴离淮,不太去想仔细回忆刚刚那种场面。她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然而那帕子也被染上了血。
她遗憾地扔掉手帕,说:“……多谢了。”
“不客气。”宴离淮扔掉了黏附着血肉的外袍,声音恹恹的。
“我们低估了这人。”叶星摘掉沾血的面罩,她想呼吸点新鲜空气,然而撞进鼻腔里的只有挥之不去的腥腐,“他为了不让他们透露自己的行踪,甚至给他们用了初代药毒。”
“这人耍尽了聪明。既想要遮掩身份,又想给我们下马威。”宴离淮踢开脚边的尸体,“他哪个都得不到。”
这步棋走得确实怪异。
他想利用药毒堵住住客们的嘴,又想利用发疯的住客拖延叶星和宴离淮的时间。然而这一招所需要的药毒,恰巧暴露了他和陈晔的关系。
他和陈晔是什么关系?
不。叶星想。他和陈晔到底是什么关系根本不重要,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需要隐瞒,叶星和宴离淮的出现对他来说是致命的威胁,所以他需要在短时间内“弃车保帅”,抛出身份的秘密。
这只是用来引人注目的幌子,它不值得叶星花时间深挖。
那么他拖延时间的目的是什么?
是为了逃跑吗?但是他已经暴露了自己和陈晔的关系,就算他今日能混在人群里侥幸逃脱,明天叶星也能顺着这条线索去对付北漠商队。他们两人被绑在了一起,谁都没办法逃。
“他很聪明,应该不会做无用功。”叶星顺着鬼影逃跑的方向走,“还记得最开始出现的那个人吗?他不在那些人的队伍里,或许那个人就是我们要找的‘兔子’。”
“那人身材矮小,又受了伤,我们应该很好找。”宴离淮甩掉勾爪上的鲜血,说:“但这人的做法倒是诡异,按理说我们既然到了四楼,就已经落入了他的陷阱里,他完全没必要再出现给自己找麻烦。老老实实跑远点不好吗?”
说到这,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挑了下眉,说:“还有刚刚那些人说的话。你听到了吗?他们竟然在威胁我们,陈晔都不敢那么威胁我们……他简直就像个模仿训练者行径做事的古怪疯子。”
“他无时无刻不在刺激我们。”叶星皱眉:“他一直在扰乱我们的想法。”
或许,那些威胁和警告都不重要,他和陈晔的关系是被抛弃的伪装,而那最开始那道鬼影也只是欲盖弥彰。
抛开这些不谈,回到最本质的问题——鬼影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伪装总会露出破绽。那么这层伪装的缝隙又在哪?
叶星站在鬼影遇袭的地方,侧头看向宴离淮。这个位置并不是完美的藏身地,窗边的淡光恰巧能照在尸堆上,人影晃动很容易被发现。
“兔子”是个喜欢规划的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需要反复斟酌,否则他很容易在这场猎杀游戏中被撕成碎片。
因为他完全不会武功。
叶星单膝蹲下,模仿着鬼影的视线。
宴离淮的勾爪一旦袭来,他完全可以闪进拐角躲避,他和拐角只有两步远,身形矮小意味着他的行动力更灵活。可他却结结实实中了一刀,说明他对危险的感知能力极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