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此而已。
在这看不到头的四方炼狱里,这点微不足道的相惜就足以让他们对明天抱有希望。偷偷喝醉后畅享着长大后逃离王府的生活,站在比武台上看着对手倒下的瞬间,就是支撑陈晔活下去的动力。
世人到底如何定义“朋友”?他不关心,更不在乎,他打心底里认定他们就是他的朋友。
然而,在皇城外最后一场“比武”,他们却再也没给对方留下生机。
“你知道曾经逃跑失败的人会有什么下场,我们见过了太多次行刑场面。还记得上个月的刑场吗?他的同伴明明没参与那件事,却被绑在柱子上活活剥了皮。”
他看着朋友麻木冷漠的面容,那眼底还残存着受罚后的恐惧,“不带走你,我们也会死。”
被险些砍断四肢的疼痛告诉他,想要活着,就只能抬起手中的剑。他杀死了一批又一批追来的训练者,看着自己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倒下。
最后倒在他脚边的那个人,他们不是朋友。但陈晔记得他,他们仅仅只在南阳王府里说了一句话。
仅仅只说了一句话。
那是世子的警告。
世子就像是炼狱里的邪魔,他逃离了炼狱,却始终摆脱不了邪魔笼罩的阴影。逃离皇城后他该做什么?他亲手杀了所有和他有过交集的人,他能用这双沾满血的手做什么?
报仇。
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想“报仇”还是“赎罪”,这些词对他来说太陌生了,他踩着同伴的尸骨摸到了天光,他还想假惺惺地为自己赎罪?他没资格做这些,也不配得到救赎。
或许他只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
寻找宴知洲的秘密填满了他长达十年的逃亡生活,那是他活着的另一个动力。他在人群看不见的阴沟里步步为营,用无数张面皮伪装自己,像是披着人皮的野鬼。
可惜他不是野鬼,他是人。
他在那些行尸走肉般的日子里结识了郑溪,遇到了贺兰图,他有了自己的羁绊,甚至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他怕死,脸上的面皮遮住了他的容貌,扭曲了他的性格,但却挡不住劈来的刀,也救不了他的命。
叶星和宴离淮是谁?
一个是南阳王府里杀人不眨眼的小邪魔,一个是到处惹事放火不要命的小疯子。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更像年轻时的世子,不惜一切代价谋取利益,铲除所有对自己有威胁的人。
陈晔为了与他们谋皮费了不少心思,不仅把线索拱手让出,甚至还把北漠商队扯了进来,他放出诱饵,一步步引诱着这两只野兽接近,眼看成功在即,郑溪这出其不意的一招却彻底打乱了他的脚步。
“……冷静点,陈晔。”郑溪被勒得呼吸不畅,他按住陈晔的手腕,艰难地说:“我给你带来的是好消息。”
陈晔看着郑溪这张陌生的脸,迟钝地眨了下眼,才从焦虑中抽离出来,他收回手,后退两步,疲惫地撸起额发,“……抱歉……抱歉。我不该这样,我这几天实在是太累了。”
郑溪不知道贺兰图遇刺一事,不过他见惯了陈晔情绪失控的样子,只背靠着木柜,按着发疼的脖子,简短地说:“大家都没有时间,并不意味着出头就是活靶子。相反,这个时候,只有抢先出手,我们才能夺得先机。”
陈晔放下手,“……先机?”
“龙潭镖局的少主是世子的亲卫,宴离淮是世子的亲弟弟,没人知道他们合作意味着什么。他们的立场很模糊,但我们没时间再去试探他们了。”
郑溪说到这,才抬起头,眼底划过幽光,“软的我没来不了,那就来硬的。只要我们找到御光派那份曲谱,就能借此威胁宴离淮,无论他站在那一方,我们都会强压他一头。”
陈晔下意识想说这根本不可能,但目光一扫,忽然想起了什么,道:“你找到了那些曲谱。”
郑溪顺着陈晔的目光看向地上的尸体,“对,这些人是青雄寨的兵。他们借着御光派印记的幌子,把这些东西都刺在了胳膊上。”
陈晔蹲下身,看着那弟子的手腕。刚刚苏合也发现了这些,但当时那屋子光线太差了,陈晔实在没看清,就算看清了也不敢认。
这上面记录的都是乌洛部的古字,晦涩难懂,一笔一划弯曲到像是鬼画符,单靠死记硬背要花不少时间。他们没办法完整记住,只能用这种方法“拓印”藏存。
郑溪把之前跟在身后那群住客都打发到了隔壁的空房间。陈晔再没什么忌惮,认真比对着两个尸体的手腕,神色微沉,“他们的痕迹几乎一样。这些古字都是打乱顺序刺上去的,根本连不成句。”
“这就要依靠你的身份了。”郑溪没蹲下,在他身后说:“把他们这块皮都剥下来。嫂子不是懂乌洛部的古字吗,我们可以让她帮忙。”
“这不好搞……”陈晔没空再去思考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当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找到一条后路,他按着脑袋,飞快地权衡利弊,“但这是唯一的办法了。这件事交给我来做,苏合信任我……你受伤了?”
“我没事。”郑溪挡住陈晔,靠回木柜上,擦掉后颈泛起的冷汗,“我让人拖住了龙潭镖局的少主,我们必须趁着他们过来之前拿到这些。”
“你不能留在这,”时间紧迫,陈晔从怀里掏出两个药瓶,塞给他,“楼下全是守卫,你瞒不了多久,你得换一张皮。”
“我知道,我等会用那几个住客的皮。”郑溪声音不急不躁:“我们不需要全部取走,如果这东西真这么重要,青雄寨不会让这些人这么容易就死的。他们只是备用计划。我们只取几张,诈一下他们就行了。只要压制住宴离淮,他就是帮我们找到‘骨’和曲谱的狗。”
“这方法太急躁了。”陈晔蹲下身利落剥皮,说:“宴离淮很快会发现你的存在。他在王府时就是个疯狗,连世子的药车都敢烧,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你的。”
“我不在乎。”郑溪收下陈晔递来的皮,藏进了怀里,说:“你总是在担忧后路。眼下情况险峻,我们若不考虑眼前,很容易陷入被动。到那时,后路可就都掌握在别人手里了。”
他理好褶皱的领子,向门外走去,“虽然这是险棋,但如果抢占先机,就算触怒他们,他们也不敢对我们怎么样。”他按住门闩,微微侧头,“野狗还是疯子?他们到最后也只是无能狂怒的畜生罢了。”
陈晔多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话还没出口,瞳孔骤然一缩,手已经下意识地拽着郑溪的后领把人扯了回来。
“砰”地一声巨响,勾爪从外轻易撞破房门,飞旋的刀刃生生将房门对面的挂画绞了个粉碎,又无趣地顺着破门缩了回去。
紧接着,不堪重负的房门被人一脚踢开,一道高挑的身影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陈晔甩掉剑上血珠,将郑溪挡在了身后。
“干嘛要费这么多心思呢?”宴离淮没急着进,只懒懒往门框一靠,说:“大家简单粗暴一点不好吗?”
“老板……”陈晔维持着皮里的憨傻劲,“你怎么在这里?”
“别装了,”宴离淮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直白地说:“你们刚刚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他目光移向陈晔身后的“守卫”,微微一笑,“你对我的恨意好像很大,骂我是疯子就算了,还要骂我是畜生。”
郑溪没说话,沉默地看着宴离淮。陈晔握紧了手中剑,眼底杀意涌现。
“别这样,你们的敌人不是我。”宴离淮抱着胳膊,对“守卫”说:“你的训练者朋友没告诉过你,遇到危险时,一定不要站在窗边吗……”
一声闷响盖过了宴离淮的话音,漫天尘沙疯狂地朝大开的窗口涌进。陈晔下意识拔剑回刺,然而身后的郑溪却早已被人卡着脖子向后拖行数步。
“少主!”陈晔欲要上前,却又被眼前的场面逼着钉在了原地,“少主,且慢……”
叶星卡住郑溪脖子的手迅速上移,按住了他的额头,逼着他仰起头,手中匕首狠压脖颈。黑暗中,他冷漠地瞥了郑溪一眼,轻声说:“多亏了你,我们差点死在了楼上。”
滚烫的血线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度,溅了陈晔满身。
第070章 070
锋刃贴着侧颈外划, 就在切进血肉的瞬间,叶星敏锐察觉到危险逼近,掌中匕首陡然翻转, 刀柄狠狠砸向男子后肩, 两人霎时拉来距离。
暗器落地发出伶仃清响,郑溪捂着伤口,脚步不稳,直接撞翻了一旁小几。
叶星受力后退了几步, 摸了下险些被刺破的左肋, 微挑眉梢,“……我还以为你是对武道一窍不通的废物。”
“出门在外,”那一刀划得偏了,只割伤了颈窝, 郑溪按着冒血的锁骨,虚弱一笑, 声音嘶哑:“总要……有点防身的武器。小少主不愧是朝廷选出来的人……反应奇快。”
陈晔顾不上其他,连忙去扶郑溪, 撕下衣摆帮他止血。
“反应慢点这会儿就要死了。”叶星反手关上窗, 说:“你那暗器里沾着药毒吧?”
郑溪看向地上的尸体,陈晔做事稳妥, 那尸体的衣袖已经被完整放下,若不主动去翻, 根本不会发现他们手腕处缺了块皮。
待陈晔将伤口潦草缠好后,才说:“随手从尸体上捡的。”
叶星微微眯起眼睛。
郑溪似是毫无察觉, 只靠着那倾倒的小几, 说:“少主说得对,我对武道的确不精。药毒这东西虽说能杀了少主, 但对我来说更危险,稍有不慎,反而会害了我。”
叶星又抬眼打量了他片刻,随后把匕首插回腰侧,目光定向他的脖子,遗憾地说:“早知如此,我就接下那一刀了。”
陈晔提剑挡在郑溪身前,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说:“少主刚刚已经手下留情了。”他转头看向门边的身影,“既然二位没有动手的打算,想来我们对你们还有用。”
叶星这才注意到陈晔的的模样。
她之前的猜测没错,陈晔果真一直藏在北漠商队里。
最开始跟着图坤剿狼时故意扮成扔剑逃跑的草包,险些被尸狼扑咬,试探龙潭镖局的善恶立场。后来得知贺兰图身体抱恙后捧着药箱慌不择路地跑。又在贺兰图遇到危险时第一时间拦住刺向婴儿的剪刀。
曾经混杂可疑的线索开始串联,那些浮在真相的迷雾逐渐消散。
陈晔一直在暗处保护贺兰图,也一直观察着他们所有人。
这个“青年”总是会在关键时刻露面,利用身份的遮掩,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又在“不经意间”悄然出手,把即将倾覆的棋盘拨正,不让那场“火”烧到自己身上。
没有人会怀疑他的举动,即便当时图坤明知道到身边有内鬼,也依旧没对他起任何疑心,甚至还派他过来参与围杀御光派的人。
憨傻老实是个很好用的伪装,任何看似怪异的举动都可以被轻易归类为“傻子”。
直到今日为止,就连叶星也以为他只是“傻子”。就算看到了那些举动又如何?叶星早已察觉到了那些无头无尾的线索,但她和宴离淮没急着动他,因为“傻子”还没露出锋芒,他只是在观察他们。
那么,他们到底在观察什么?
叶星目光移向郑溪,对宴离淮说:“想来这位就是半药人已死的朋友了。”
郑溪伤口剧痛,艰难抬手拭汗。
宴离淮关上门,门上破烂的洞口挡不住外面的刀剑声。他毫无避讳地说:“我们当时还以为那朋友是掩人耳目的幌子,到不成想,我们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那两个因狼毒自相残杀的住客,是客栈人群陷入恐慌的开端,也是送给宴离淮的“线索”,更是御光派打着抢掠的名号明目张胆搜找秘宝的契机。
这件事就像机关里的齿轮,稍微转动,便牵扯出了后面一连串至关重要的事件。这些看似荒诞诡异的事件背后皆站着一位棋手,所有人都被困在客栈里参与这场夺命角逐,想尽办法吞吃对方的棋子,将站在对立面棋手踢出棋局。
这些棋手才是关键,没人会花费精力去探究那个齿轮的异常。
两个住客的尸体一个是半药人,另一个是谁?那对宴离淮来说并不重要,或许只是单纯地为了制造恐慌来掩藏自己的行踪,又或许死者曾经的确是陈晔的合作伙伴,只不过现在只是一颗弃子而已。
御光派也深以为然。
宴离淮认定了陈晔这个训练者能做出弃车保帅的事,只当陈晔是一只多疑的孤狼,只要他不动,饿狼总会自乱阵脚。
但孤狼其实有同伴。
没人知道郑溪的存在,他就像这场角逐里最不起眼的过路客,当御光派与北漠商队还在为“骨”缠斗时,他就已经开始在暗处盯着青雄寨露出的破绽,去寻找操控狼群的方法了。
叶星和宴离淮只是他们的计划之一,如果这两人不能为己所用,帮他们找到秘宝。那么郑溪便会开始设法吞吃掉青雄寨,围住宴离淮,逼着他们“联手”。
这两人倒是配合明晰,一个调查青雄寨,一个观察叶星和宴离淮的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