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孑然一人,只有一条命,想要在这里活下去,只能靠脑袋。”郑溪按着伤处,眼神平静,仿佛刚刚从没骂过宴离淮,他坦然说:“可惜再精心谋划,还是棋差一步。叶少主能和老板联手,倒是让人出乎意料。”
“和小少主的合作的确让人愉快,我收获了不少。”宴离淮慢慢地说:“况且,如果不是小少主,恐怕我明日就要成你们的狗了。”
他缠了几圈铁链,后退几步和陈晔拉开距离,抱歉道:“所以,我认为,你们活着带来的威胁,已经远远超过能给我带来的好处了。”
“二公子。”陈晔剑尖略微抬起,脚步不动,说:“被困在这座客栈也并非我等意愿,当时青雄寨已经察觉到我的身份,我们只能借着假死分开。”
叶星背靠窗台,看着他手里的剑。
陈晔继续说:“正如郑溪所言,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保命。此时御光派与青雄寨尚未彻除,外面群狼环伺,我们何不就此联手?”
宴离淮不以为然,“御光派已是强弩之末,自有一大群人抢着收拾他们,我何须与你们这群隐患合作?”
外面风暴翻涌,叶星遮住了身后那缕寂淡的日光,她懒得和别人开口争执,只抱着手臂,在光影交错里打量着陈晔,而隐在昏暗中的郑溪正平静地看着她。
“站在对立面才会成为隐患。”陈晔看着这个同为训练者出身的二公子,握了握手中剑柄,片刻后说:“但是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不是吗?”
宴离淮略微抬起铁链,似是起了杀心。
陈晔看到这,反倒放松了,他说:“五年前二公子因病去世,五年后却在这大漠建起了客栈。今日聚在客栈里的不只有我和二公子,还有龙潭镖局和青雄寨。大家到底为何聚在这里,二公子想必比我清楚。”
叶星指尖微蜷,指腹划过沾血的衣料。
“大家聚在这里是为了‘骨’,可惜这东西只有一个。”宴离淮略过了陈晔的话,说:“我们不同路。”
“我们皆是南阳王府的野鬼,哪有路可走?”陈晔坦荡地说:“‘骨’只是趁手的武器,我们争抢至今,不过是为了用它对付同一个人。只要那个人死了,谁得到它我都不在乎。”
“空口无谈。”宴离淮松开勾爪,抱着手臂,“我总要先看看你们的诚意。”
陈晔却话音一滞。
那几张皮是他们刚得来的筹码。如今他们棋差一子被宴离淮堵截,不得已只能透露身份,若是再把筹码交出去,他们日后恐怕就再也没有能够抗衡两人的机会了。
训练者和别人联手却没有底牌可是大忌,稍有不慎就会被人背叛。更何况对面那人还是宴离淮,这人毫无道德可言,等他得到了这些筹码,恐怕他们连这间屋子都走不出去。
正当陈晔心思百转,郑溪适时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顺着地面滑到宴离淮脚边,“我从青雄寨那里寻过来的东西,想来对公子有用。”
宴离淮捡起纸,起身时多看了郑溪一眼。
“这是……”叶星接过宴离淮递来的纸,皱眉看了眼上面歪扭的符号,“这是乌洛部的文字。”
“不错。”郑溪说:“这是我从青雄寨那些人身上找到的。如果没有这些东西,‘骨’只是一个毫无用处的装饰摆件。”他缓了片刻,才轻声补充说:“这只是其中一份。”
叶星抬眼看向宴离淮,神色一沉。
还是来晚了一步。
陈晔没想到郑溪还有后手,愕然后很快便反应过来,道:“青雄寨这些年也在追查‘骨’的下落,可惜他们没找到‘骨’,只找到了这些残缺的曲谱。郑溪以身涉险,才从他们的虎口里找到这些。”
叶星折好纸,没接话。
陈晔自知占了上风,也不急,只道:“如何,够有诚意吧。”
宴离淮没说话,等气氛陷进诡异的僵持时,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你想杀了宴知洲。”
陈晔下意识握紧了剑。
“放松些,”宴离淮带着笑意的眼底仿佛藏了刀,他说:“我们三个都是训练者,想杀宴知洲自有上万种理由。但我不懂,”
他目光绕过陈晔,指了指郑溪,“这人和世子有什么仇,值得这么为你卖命?”
陈晔说:“他……”
“简单一点,”叶星领会宴离淮的意思,淡声说:“合作可以,但这个人不能活着走出这间屋子。”
第071章 071
谁也没说话。
附近的厮杀声逐渐消退, 几个人提刀快步走过长廊,靴底踩在血泥里发出闷沉声响,他们焦灼于在紧迫的时间内围杀御光派, 没人注意到藏在这扇破门后的剑拔弩张。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后, 陈晔才沉声开口:“郑溪与我相识八年,我与他知根知底,他对你们没有任何威胁。”
“顶着我手下的皮对我说没威胁,”宴离淮看向郑溪, 犹如黑暗中盯住猎物的毒蟒, “这话没什么说服力吧?”
陈晔目光一冷,那颗刚放下的心又再次悬了起来。
当年他在南阳王府时和宴离淮没打过几回照面,那时二公子尚在年少,但他关于这二公子的传闻却听了不少。偷烧药车、暗刺神医这些都不过是小事, 最令他震撼的当属那年炼药场数十位药人无端被杀一事。
宴离淮做事随性疯癫,没人理解他这么做的缘由, 他们只知道,宴离淮这次就算不死, 恐怕也要被世子弄成半残。
出乎意料的是, 宴离淮硬是拖着那副瘦弱的身子骨扛过了重刑,甚至还在暗房里和形似生母的腐尸共处数日后, 出来仍和没事人一样继续和世子作对。
当时身为训练者的陈晔没能力深查此事,也没胆量这么做, 但他自那时起就记住了这个小疯子——因为这人和所有训练者都不一样,他完全不怕死。
一个连生死都不在意的人, 怎么会去为了一个手下讨公道?这座客栈就像是另一个练武场, 在尔虞我诈的夺命漩涡里,死亡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宴离淮话里有话。
“二公子想要知道什么?”郑溪略微抬头, 脸上的血迹暗沉,看不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说:“和三位一样,我与世子亦有死仇。”
外面喊杀声渐弱,似乎已经进入了清场阶段。陈晔意识到苏合很快便会来找自己,如今时间紧迫,他直觉宴离淮不会有闲心听他们讲什么悲伤过往,暗自握紧手中剑,随时准备应付一场恶战。
然而宴离淮却不按套路出牌,他看了郑溪一眼,缓慢地道:“宴知洲久居皇城不出,和你哪来的死仇?”
“当年我与陈晔的相识并不是偶然,那时他在躲避训练者的追杀。”郑溪背靠着小几,他微仰起头,叶星肩上的一缕斜光映在他的侧容,那张冰冷木然的假面挡不住皮下的儒雅文气。他平静地说:“而我,正在追查训练者的下落。”
一直抱臂沉默的叶星闻言瞥向郑溪,道:“世子对训练者一事极其谨慎低调,就连周围权贵都不曾听过半点风声,你连皇城都未曾去过,从哪得知‘训练者’一说?”
“十七年前,世子派来的暗卫曾找过我们。”郑溪说:“那时我们的父母刚去世不久。他们在暴雨天赶路时马车不慎跌下山坡,找到他们的时候马车已经摔得粉碎,车内无一活口。”
叶星注意到了他说的“我们”。
“我们两家人做的都是小本生意,他们去世后不久,城中又逢病疫,我们虽侥幸没被染病 ,但也因暴涨的粮价花光了家中留下的积蓄。”郑溪平静地说:“我们当时只有七岁,什么都不懂,家中亲戚也远在边城,我们只能守着巷深处那栋旧宅过日子。”
宴离淮似是听进了故事,说:“在这个时候,暗卫来找你们了。”
郑溪略一点头,“我们当时并不知道他们是世子的人,更不知道那是暗卫。他们只问我们一句话,想不想跟着他们去皇城。”
陈晔闻言稍偏过头,似要阻止。
郑溪嘲弄地扯了下嘴角,道:“你要知道,当时我们身上的钱加一起只够买五天的饭,在这群人没来之前,我们甚至还想着过了这五天,就去街上学那些乞丐卖艺讨饭。”
他们不会拒绝暗卫的“邀约”。
六岁的孩子没有功夫去思考跟着陌生人走究竟会有什么危险。他们前不久刚失去了父母,家中钱财也所剩无几,他们不知道如何变卖家中财产换钱,只知道守着老房子并不能让他们在第六天填饱肚子。
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机会。错信陌生人,大不了是死路一条,而放弃这个机会,也依旧不见得是一条生路。他们见过太多街上流亡乞丐被人当猴子戏弄的场面,如果不跟着暗卫走,那就是他们的未来,和死掉也没什么区别的未来。
叶星说:“但你并没有走。”
“秋末天寒,我在途中生了场大病。”郑溪看了眼腹部伤口,说:“他们以为我活不下来了,就把我扔到了河边。后来路过的一对老夫妇收养了我。”
叶星和宴离淮交换了个眼神,说:“你在找你幼时的同伴。”
“对。”郑溪看向叶星,“我与她自幼关系要好,暗卫一事后,我本以为她真的去了皇城过好日子,便也没想过再去打扰她。但在多年后,我又见到她了。”
他的语气自始至终都很平缓,仿佛旧伤结痂后的麻木,“就在离我宅子不远的深巷里,我亲眼看到她杀了一个人,那人我认识,是街东边药铺的店主。”
“我当时和她说过话,她却说她不认识我。”郑溪说:“我觉得我不该再参与这件事,毕竟都过了那么多年,我们都长大了,或许她当上了皇城哪个权贵的亲卫,只是外出执行任务而已。”
陈晔侧身看向他,示意让他别往下说了。
郑溪却摇了摇头,继续道:“但无论怎么想,这些都不过是安慰人的话罢了,我想去查她的下落,亲眼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宴知洲做事谨慎,”宴离淮说:“你不会查到关于她的任何行踪。”
“所以首先要查当初带走我们的那些人到底是谁。”郑溪掩唇低咳,陈晔解下水囊递给他,他喝了几口,缓了片刻,才说:“我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查到些蛛丝马迹。当初那群人并不是什么游商,而是一批暗卫,他们在那座城里待了整整两个月,行动的路线却都在我家附近。”
叶星觉得奇怪。世子寻找训练者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身体康健,郑溪不仅身体状况奇差,对武道也毫无天赋。更何况,世子绝对不会去找父母健在的孩子,这会给他带来极大的麻烦。
暗卫为什么要聚在他家附近?
——马车坠崖。
果不其然,郑溪说:“我顺着他们的路线开始查,最终发现,我父母遇难的那天晚上,他们也在那条山路上。”
“……那批暗卫要带走的人并不是你,而是你的同伴。”叶星低声说:“只不过当初你们两人的父母都在一起,他们不能错过暗杀时机,只能顺带着一起除掉。”
郑溪点头,借着暗处观察着叶星的神情。
叶星神色如常:“但即便这样,你也没办法查出这件事是世子所为,更不会知道你的同伴已经成了训练者。”
“这的确很难。”郑溪实话实说:“但我后来遇到了陈晔。”
叶星拇指摩挲着刀鞘暗扣,说:“既然你说你和世子是死仇,那他带给你的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陈晔提剑的手有些酸痛。
郑溪沉默须臾,道:“她死了。”
他慢慢抬眼,看向宴离淮:“她在十二年前,死在了炼药场上。”
十二年前。
不堪重负的木窗骤然大开,风声激荡,漫天尘沙如洪流般铺卷而来,亦如十二年前那场暴雪夜。
十岁的宴离淮潜进炼药场,用匕首悄无声息地杀了所有药人。滚烫的鲜血融化了薄雪,顺着青石砖一路蔓延,流向了站在不远处叶星的脚边。
早春的积雪尚未消融,身为训练者的陈晔听到朋友讲的八卦后只皱了下眉,暗自骂了宴离淮一句小疯子。然而宴离淮做的事却在他的潜意识里埋下了种子,让他有勇气设计逃离炼药场,彻底离开南阳王府。
寒雪消融的土地长出了新生的枝芽,四年后躲避追杀的陈晔在重伤后意外遇到了郑溪。他告诉这位救命恩人,他找了多年的幼时同伴,其实早已去世。
时间让一切过往掩埋在尘沙之下,所有人都想要摆脱过去的阴影,然而那挥之不散的阴影却推着他们聚在一起,在这四方炼狱开始另一场厮杀角逐。
“……我很抱歉杀了你的朋友。”宴离淮后靠在桌沿,腰间勾爪随着动作发出轻微声响,“如果你想要报仇的话,我现在给你这个机会。”
“我只对世子有死仇。”郑溪放下水囊,抬眸迎上宴离淮的视线,“世子灭我与沈鹤满门,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那是因为你没见到‘骨’,”宴离淮笃定地说:“你已经有了操纵狼群的方法,如今再找到‘骨’,我就是你的第二个仇人。但你会最先除掉我。”
郑溪说:“我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