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出错即死的博弈。
在墙门彻底打开、最后一个青雄寨精锐倒下的瞬间, 陈召和宴离淮之间的对局就已分出胜负。而陈召仍能活着走出密室的原因, 只有他脑袋里的那份曲谱。
宴离淮需要那份曲谱,在查清曲谱的真相之前,他绝不会对陈召轻易动手。只要曲谱没到宴离淮的手上,即便败局已定, 宴离淮和叶星仍身处被动。
但陈召却露出了致命的破绽。
乌洛部。
从陈召暴露出自己并不了解乌洛部文字的那一刻起,他手里那颗至关重要的筹码就已经开始出现裂痕, 牵制宴离淮的僵局骤然扭转,他在出局的边缘线上岌岌可危。
但他还不能死。
他处心积虑谋划了这么久, 终于走到了最重要的终局……
至少现在他还不能死。
仿佛终于做出某种沉重的决定般, 陈召深深地、彻底地吐出一口气,藉由这个动作压下所有情绪, 片刻后他轻笑一声,似乎觉得荒谬又无奈, 说:“怎么可能,二公子说笑了。”
叶星握刀的五指逐一收拢, 静静地看着陈召。
“别忘了, 我可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被你的守卫突然绑到这里的。”他向后指了指那间密室, 说:“当初狼毒一事刚爆发不久,御大光坠楼身亡,北漠商队、龙潭镖局、你的手下,以及那些围在走廊里的人群全都聚在了一处。”
“当时局面一片混乱,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暴动或是其他意外,我怎么可能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把那些所谓的曲谱藏在身上?”
——的确是这样。
时间倒推回两个月前,那时还没人意识到狼群围攻客栈的严重性。后来狼毒事件毫无预兆地爆发,住客之间相互残杀的血腥冲击让所有人开始感到仓皇不安。而御光派的出现,直接把这种压抑不安的情绪推向了爆发的临界点。
当时所有人都想要剿灭狼群离开客栈,但狼毒却把他们困在了房间里。死亡逼近的压迫和无能为力的绝望需要一个发泄口,于是有人开始趁乱私下倒卖绿洲的房间,借着怀疑有人身中狼毒的幌子结队搜刮别人的东西,一时之间各种流言谣传在住客之间快速扩散。
但焦虑的情绪并没有因为压迫其他人而得到缓解,某种程度上,它只是把矛盾从外面那些狼群身上,转移到了客栈里的住客之间而已。
其实在那时开始,客栈之中就已经隐约有了两派对立的趋势。大部分住客并没有参与这些莫名其妙的斗争,只是做个旁观者在远处观望。而少部分住客则开始跟在御光派后面,借着毫无依据的流言对峙其他无辜的人,想方设法趁乱捞些好处。
就比如说当初险些被人群驱逐出绿洲的图坤,以及北漠商队一行人。
现在叶星回想起来,那其实是御光派距离得手最近的一次。
当时图坤因为身上的咬伤被隔离在房中。北漠商队群龙无首,再加上被那些猜忌的流言搞得烦不胜烦,也几乎整日待在屋子里,避免和别人闹冲突落下什么把柄。
而这种局面也恰好让怀着身孕的贺兰图变得孤立无援。
陈召在那时就已经知道了陈晔和贺兰图的关系,他猜测曲谱或许就在贺兰图手上……当然,就算不在也没什么关系,他也可以借此逼着陈晔现身。
但无论如何,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孕妇已经远远超出了那些住客的道德底线,哪怕是用怀疑感染狼毒的理由,也没办法说服其他住客跟着自己参与进来,甚至还有可能引来众怒。
即便胜算很大,但这依旧是一场危险的赌局。
以陈召走一步算三步,还要给每一步留下后路的手段,断然不可能就这么把所谓的曲谱残卷放在自己身边,更何况还是乌洛部后代这么个活生生的人。要知道,他为了避免拓印的曲谱被人找到,甚至还特意分出十几个精锐藏在偏僻的客楼,自始至终也未曾参与过那些惹是生非的荒唐事。
况且,就算他真把什么东西带在了身上,在密室里受刑的这么多天以来,那群守卫也早该察出端倪……
叶星猝然想到了什么。
无论是狼毒事件后趁乱转卖房间,还是借着狼毒的幌子搜刮敛财,甚至是故意在人群中制造危言耸听的谣传——这些不过都是御光派为了制造机会分离北漠商队,堂而皇之在贺兰图屋内搜找曲谱的手段。
但这其中还藏了一个让人近临近无法察觉的细节——客楼。
流言蜚语刻意加深了所有人对未知狼毒的恐惧,这也恰巧让狼毒事件爆发时死伤最多的客楼住客搬出了大半。而留在那里的,大多都是些没办法拿出大量钱财去买绿洲房间的人。
这就间接导致了客楼从狼毒事件过后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没有心怀鬼胎的住客,没有相互猜忌的矛盾,甚至连安插在那里的守卫也比其他两栋楼少了大半。
它成了掩藏曲谱的完美地点。
——所以,这样一个做事深谋远虑到近乎让人感到悚然的人,为什么偏偏会在最开始就落在了宴离淮的手里?
难道他想亲自确认计划的成败吗?
不,他不会做这种弊大于利的蠢事。
叶星冷冷地想。
他可是潜藏在幕后操控整盘棋局的人。
不过只过了短短须臾,叶星神色如常地收回思绪,与宴离淮的目光相触即离。
“……说起当初那件事,我其实一直都很好奇。”
就像是多年来早已练就出的默契,即便只是一个眼神,也足以清楚知道对方所想。宴离淮没回答陈召的问题,抬手按了按后颈,随意地道:“你费尽心思策划了一切,在主楼逼得陈晔假死脱身,借机把客栈搅得一团乱,甚至还差点就让贺兰图暴露了身份。”
“你的一切行动都在狼毒的掩盖下进行,当时局势混杂不清,根本没人会意识到你的真正身份和目的。按理说,就算最终关头在贺兰图那里出现差错,以你的手段,即便不像陈晔会些什么易容术,也应该很容易借着混乱金蝉脱壳,何必直直白白地站在那里等着我去抓你?”
他点了点自己的额角,笑着说:“应该不是因为御大光死了,导致你伤心过度,大脑空白,来不及反应吧?那可是御光派的少掌门,和你青雄寨有什么关系。”
陈召自嘲道:“即使是再天衣无缝的计划,也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我只是个普通人,出现差错也无可避免。”
说到这,他微一耸肩,似乎对此也感到有些无奈,说:“况且,当时让局面失控的那个差池已经出乎了我的意料,这也怪不得我。”
那是一场谁也没有料到的关键转折点。
叶星的突然出现不仅帮图坤救下了贺兰图,还阴差阳错地打乱了御光派搜刮曲谱的计划。而紧随其后赶到的宴离淮则借机把所有矛盾点,全部转移到了始作俑者御光派的身上,直接将相互猜忌一分两派的趋势尽数抹除。
那时的两人近乎是互相敌对的状态,却在不经意间联手平息了一场危机。御光派费尽心思铺垫的计划不仅在关键时刻突生变故,反而还成了别人的嫁衣。
难道真的是冥冥中注定的命运吗?
——绝对不是。叶星心里想。
“的确。”
宴离淮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说:“人无完人嘛,我理解。”
陈召绷紧的肩颈一点点放松。
然而这口气还没吐出去,却听宴离淮忽然说:“——如果你那群临到关键横插一脚的眼线没有出现的话,或许我还真的会相信那个理由。”
陈召直直站在那里,注视着宴离淮。
宴离淮看着陈召微微压紧的瞳仁,笑着说:“你安插在住客之间的内鬼潜伏到了最后,他们身上没有任何御光派的特征,如果他们不在今日主动暴露身份的话,没人会发现自己身边竟然还藏着这么个隐患。”
“这就证明,你不仅完全有能力从贺兰图的房间里脱身,甚至还可以在御光派覆灭时仍毫无顾忌地出现在人群之间。御光派只是你用来试水的棋子,它就算覆灭,这把火也烧不到你的身上。”
可陈召不仅完全没有任何脱身的想法,甚至还主动把火引到了自己身上。
宴离淮上下打量了下陈召,慢慢地说:“如果你没有什么喜欢被人用刑毒打,或是体验什么濒死恐慌感的癖好的话。那么你留在那间屋子里,其实是有什么目的吧?”
宴离淮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即便陈召再怎么辩解都显得苍白,他沉默地盯着宴离淮,黑暗挡住了他微微颤抖的指尖。
宴离淮故意停顿了片刻,就像是把猎物逼到绝境后又突然后退的毒蛇,在远处饶有兴致地看着猎物惊惧不安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他才大发慈悲地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先说几个不那么令人惊讶的推测。”
叶星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已经看穿了宴离淮想要说些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刻,只听宴离淮笑道:
“比如说,你们搜找曲谱的行动临到关键却突然失败,以及御大光的死,都是你亲手策划的吧?”
第091章 091
仿佛无形的石子砸进深潭, 激荡的浪花冲天飞溅,在诡静的黑暗里化为了残烛燃烧的噼啪声响。
余陵背靠在暗室墙边,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嵌在四角的烛灯将光线染得昏沉发红, 身后细细密密的凉风从砖缝中渗出, 犹如无数只小鬼伏在耳边呜咽低泣。
他惊恐地看着对面那具睁着双目的尸体,就像是被水晕开的墨画般,那张陌生的面容开始变得扭曲模糊,逐渐变换成另一张沾满鲜血的脸, 它们相互重叠又慢慢融合, 最终变成了御大光坠亡时的惨状。
怎么可能?
少掌门明明是被龙潭镖局的少主杀害的,当时他也在场,他亲眼看见了少掌门撞破木栏,怎么、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外面那些狼算得了什么?”
“别慌,只要今日这件事办成了, 我们过几天就能离开这座客栈。等从青雄寨那里拿到了心法,看江湖那些人谁还敢说咱们是歪门邪派。”
耳边喧杂的风声变成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他从膝盖里怔怔抬起脸, 那些光怪陆离的幻影又再一次扭转——
就像是话本里才有的某种时间倒退的法术,他看到“御大光”的尸体动了动, 脸上的鲜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退回伤口,额头凹陷的血坑也开始愈合, 弯折的手臂“咔嚓”复原。他边摇摇晃晃站起来,边嘲笑说:
“余陵, 你胆子怎么这么小啊?一个怀了身孕, 无依无靠的妇人有什么值得忌惮的,只要我们找到那什么……啊对, 那个写着北漠古文字的东西。”
他看着御大光,艰难地张了张嘴,却连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下一刻,他听到少掌门再次重复着行动前和他说过的话:
“放心,只要我们找到那东西后立马就走。反正这几天下来,住客们也知道了咱们御光派没那么好惹,就算他们有什么看法,最多也就低声念叨几句,不敢当着咱们的面发作。况且,就算守卫抓到我们,我们到时候给那妇人道个歉就行了。”
不……不,根本没那么简单。
不要去做,你们会死的,所有人都会死——
余陵胸腔剧烈起伏着,似乎那所谓的“法术”也失了作用,心底那道声音无论再怎么竭力嘶吼,都没办法冲出哽塞的喉咙,去改变记忆中已经发生的惨剧。
颤抖的喘息中,他听到那道如梦魇般的声音再次响起:
“反正到时候场面一片狼藉,她肯定没工夫去找那几页破纸。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发现了又如何,她有什么证据是我们拿的东西?我们只是怀疑她感染狼毒,为了大家的安危,来‘劝’她去其他两栋楼住几天而已嘛。”
御大光拍了拍自己腰间佩剑,转过身,衣袍拂动间卷起淡淡的血腥味。
“走吧,北漠商队里那个主管应该已经被闹事的人群堵住了,守卫现在应接不暇,我们趁此机会速战速决。”
不,别去——
余陵伸出手,想要去拉住御大光。然而就在指尖触到袖袍的刹那,头顶的灯烛骤熄,那道血迹斑驳的背影瞬间被昏暗淹没,又一场噩梦紧随重演——
一片狼藉的屋子里,御大光从半塌的木柜里踉跄起身,额角血流如注,手里那把弯刀也已被砍得崩刃。余陵急促地吸气,抬手死死捂住眼睛,却还是无可避免地听到了人群的惊呼,以及木栏被撞断发出的巨响。
“我们绝对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不然少掌门就白死了。”他听到陈召的声音在脑海深处回荡。
“师弟太懦弱了。如果他没有被一间破屋子逼到崩溃,大喊大叫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他也不会死。”
“——对不住了,余陵。到时我亲自去地下给你赔罪。”
陈召不可置信的神情在眼前快速闪过,那并拢、直对他后心的右手顿在半空,刺进侧颈的毒针闪着微弱的银光,随着身体后倒,划出一道僵硬的弧线。
青雄寨的秘密,陈召的身份,御光派的目的。这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来的东西,陈召为了保守这个秘密,甚至可以用狼毒杀了师弟,杀了余陵,甚至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