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什么现在却说出来了?
“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这是什么意思?
明明他们在牢里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任务会突然完成?
陈召所说的“任务”,到底指的是什么?
那些掩藏在恐惧之下、根本无法察觉的疑点,在此刻却变得清晰无比。他看着喷溅满墙的血渍,它们在泪水的折射下变得歪曲晃动,仿佛翻腾的惊涛。
令人窒息的血味裹缠着刺骨的寒意扑面涌来,从鼻腔和喉管浸透五脏六腑,冻住了他的血液和心脏。
大颗泪珠无声坠落,他死死捂住嘴,却挡不住一丝悲泣从指间渗出。
。
屋内陷入短暂的静默,叶星随意轻叩桌面,耳边听着尘沙拍窗发出的沙沙声响。就在指尖第五次落下时,一道违和的异响传来,又在转瞬间被风沙声掩盖。
叶星动作蓦然一顿。
这声音乍听起来既像是小虫在地上爬动发出“唰唰”声,又像是烈风从窗缝渗进的呜咽声。但它实在太过轻弱,即便耳力极佳,也难以分清这异响和外面的喧杂究竟有何差别。
片刻后,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略微歪头,看向陈召身后的密室。
而与此同时,陈召的声音也轻轻响起:“我何苦这么做呢?我的任务只是帮世子寻找关于秘宝的更多线索,只要御大光成功拿到曲谱,我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这话乍一听也的确如此,陈召最初的本意只有北漠商队,寻找“骨”这种东西可是龙潭镖局的任务。按照当下那种情形,无论怎么想,他都没必要亲自打乱自己制定的计划,白白丢掉御光派这颗棋子,让自己深陷险境。
“但是,计划完成之后呢?”
宴离淮好奇地问:“假设你的计划完美成功,不仅没人阻拦御大光,甚至还让你找到了曲谱。但是外面群狼环伺,狼毒毒源不明,也没有任何得以应对的解药,那时根本没人敢出去清剿狼群,所有人只能变相留在客栈等死。”
“而你故意制造的那些流言,已经让客栈中所有人相互猜忌对立。等到图坤证明了自己从未被感染过狼毒,那么带头欺负人家表妹的你,以及御光派,就是你所制造的谣言里‘道德败坏、只为谋一己私利、利用别人’的罪人。”
他看着僵立在原地的陈召,笑了笑,说:“这场对立的矛盾出自你手,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一个人在绝望压抑到濒临崩溃的环境下,究竟能做出多么令人胆寒的事,更何况这座客栈有将近五百人。你在制定这场计划时,应该也清楚想到了退路吧。”
“——所以,我很好奇,你的退路是什么?”
陈召的面容半陷在阴影里,神色晦暗不清。
宴离淮故意顿了片刻,才了然地“啊”了一声,说:“你没制定任何退路。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你就清楚知道,这场计划无论成功与否,你都没办法活着离开这座客栈。那么,你所谓要迫切完成的任务,也再没有任何意义。”
良久的沉默后,陈召才沉声说:“即便如此,我也不可能眼睁睁放弃这个机会。在那种情形下,没人能知道狼群到底多久能被肃清。先不谈大家到底会不会一同葬身这里,倘若一旦狼群被成功驱逐,而我手中却什么都没得到,照样会被世子除掉。”
他说:“前后都是绝路,我更喜欢把那个计划称为破除死局的机会。”
宴离淮点了点头,“所以,你在计划出现巨大变故的时候,选择了临阵反水,直接让知道一切内幕的御大光出局。然后故意留在那里,等着那个所谓的逆转死局的机会——也是叶星和我——降临,对吧?”
他说这话时甚至还笑了起来,语气里完全没有任何被人利用的愤怒,似乎完全不在意陈召给他添了个这么大的麻烦。
陈召半隐在袖中的拳头慢慢握紧,少顷后又陡然松开,他压下所有情绪,说:“就像我无法料定这个意料之外的变故,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两位的身份。甚至说,我那时根本不知道龙潭镖局的少主也在为世子做事。”
“所以,我根本猜不到二公子到底会不会把我抓到这里,又何谈破坏计划?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我猜到二公子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那么我也极有可能,直接被你当成御光派的底层弟子除掉。你对我来说是未知的风险,并不是什么机会。”
这话说得简直称得上是天衣无缝。陈召在那时的身份也仅仅只是御大光手底下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弟子。当时所有人的身份都藏在伪装之下,没人能猜到一个客栈老板究竟会不会趁乱带走那几个弟子,更没人猜到他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那种局势下,把自己的性命赌在一个毫不知底、且能随意掌握一个人生死的上位者身上,生还的把握和单枪匹马出去剿狼没什么区别。
“……我总算明白宴知洲为什么会在青雄寨那么多当家人里,唯独选择你了。”宴离淮看着叶星,笑了笑,旋即转回目光,佩服道:“你实在是太擅长的演戏了。你说的这些话,恐怕连你自己都相信了吧?”
陈召的脸色慢慢冷了下去。
“你从来都不是‘当时局势’里的人,不是吗?”宴离淮说:“你不仅知道我的身份,甚至还清楚知道我会想方设法从你嘴里撬出点我想听的情报——而且,你也清楚明白我杀不了你,因为你手上独有一份曲谱。”
“这间密室是你的庇护所,你在这里不仅可以避开住客的针对,避免狼群的袭击,甚至还可以在这里发号施令。”
他用弯刀指了指旁边那具尸体,懒洋洋地问:“不然,是谁派他们来救你的呢?”
第092章 092
角落里, 游商打扮的住客无力瘫坐在窗下,鲜血从颈部窟窿里缓缓渗出。寂冷的月光投照而至,映着窗纸上那片如烟花般绽开的红。
几个呼吸的间隙, 陈召才收回目光, 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二公子倒还真是高估我了。”
他道:“你还活着的消息,恐怕连世子本人都毫不知情吧?不然他也不会刻意抹除掉你存在过的一切痕迹,对你只字不提了。既然连世子都不清楚的事情,我又怎么会在短短十几天里就看出端倪。”
是的, 叶星心里想, 他说的话是真的。
就算陈召和叶星不同,他清楚记得重生前所发生的每一个细节,但前世的宴离淮可没有做出过任何能引人生疑的举动——
他对外面的狼群毫不关心,懒得和其他人过多接触, 更没和任何人发生过冲突;哪怕最后狼群围攻客栈,幸存者一分两派闹得不可开交, 甚至是大打出手,他的守卫也未曾站出来阻止过分毫。
他的一切行为举止都被收在了“客栈老板”的框架里, 换句话来说, 他的存在感和话本子里微不足道的路人甲毫无区别。
即便这一世宴离淮的做事风格和前世不同,但那也是在陈召被关进密室后的事了。况且, 陈召当时一心想着对付陈烨,也不可能有那么多精力去调查一个毫无出格举动的普通人, 更别提把性命赌在这种毫不知底的人身上。
至于曲谱——
“至于曲谱,的确, ”陈召晃了晃手上的人皮, 说:“在被关进这里、被你的人用私刑之前,我可完全不知道这东西还会有这么大的用处。”
叶星想起了那个死在密室的弟子。
陈召被关进密室后不久, 为了守住那场计划背后真正的阴谋和曲谱的秘密,甚至还曾试图利用狼毒感染其他两个弟子,让他们和外面的守卫同归于尽。
难道他在故意制造危机,来暗示自己的身份并非什么底层弟子,而是知晓背后所有阴谋的关键人物?
这是什么“将计就计”的计策吗?
即便他是重生者,可这一世发生的事情走向和前世完全不同,他既不知道宴离淮的身份,也不知道这间密室的存在。狼毒在那时可是感染即死的毒药,就算要演戏,他应该也不会莽到非要拿这种东西去搏生机……
叶星指尖一点一点轻叩着桌面,裹挟着无数线索的记忆碎片在脑海里纷乱闪现,最终定格在某个模糊而又遥远的细节上。
“……不过,我承认。”
与此同时,陈召的声音平稳的响起:“我手上的曲谱的确是用来保命的手段。不然我也不会活到现在,站在这里,亲眼看见为世子效命的人,却和世子堪称仇敌的亲弟弟合起手来对付世子。”
他视线直白地在两人身边转了一遍,抚掌感慨:“——这可真是一场好戏。”
叶星指尖微顿,淡淡看向陈召。
宴离淮微一颔首,似乎并不打算对此多做解释,只微笑着说:“所以,你要更加卖力地说出我想听的东西才行,这样我们才能让你有命活着看到这场好戏的结局。你说对吧?”
“二公子想听什么?”陈召眉目不动,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恼怒,说:“如果你想让我说,那份曲谱的确被我以某些手段主动带进了密室的话,那恐怕就要让你失望了。”
“是,那间鬼屋子的确让我避开了外面那些狼群的攻击;也不用担心陈晔或是北漠商队利用人群里那点所谓的‘道德感’,反过来报复我,找我的麻烦。但是——那也只不过是阴差阳错的碰巧罢了。”
“二公子别忘了,我待的地方可是无窗无门、只有四堵砖墙打造的监牢。”
他侧身看了眼斜倒在密室门口的守卫,讽道:“先不提我能不能清楚知道外面发生的所有情况。不管是那间密室的走廊,还是其他地方,都有你的人层层把守。我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能给他们传达出什么命令?”
的确。虽然这人身份疑点重重,真正的目的也诡谲不清,但不可否认的是,从他踏进密室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他已经和外界的一切彻底断联。
宴离淮目光移向陈召身后黑漆漆的密室,似是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良久后,他才点了点头,笑着说:“也是,以那个处境,你根本不可能传递出任何消息。”
还不待陈召回应,便听他说:“要知道,无论是禾木为了把北漠商队逼到绝境而行刺刚出生的婴儿;御光派在沙尘暴来临时精确算出狼群逼近客栈的时间,从而凿开院墙引狼入内;还是今日这场改变炸毁客楼计划的变故——”
宴离淮后靠着门框,收回目光,接着说:“都需要清楚了解整座客栈当前局势的一举一动,才能做出这么精准到毫无误差的行动。”
陈召:“所以……”
“——但是,”
两道声音近乎同时落地,明明是那副惯常的漫不经心的语调,陈召却觉得这声音仿佛突然化作了无形的巨石,沉压在他的心脏上,连带着呼吸都在刹那间停滞了。
然而无端蔓延的恐慌感并不能阻止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下一刻,他听见那声音如梦魇般慢慢响起:
“那几个行动,也仅仅只需要‘准确把控住当前局势’就行了,至于传递命令……你完全可以在那场计划开始前把所有命令传递下去。毕竟,作为一个重生者来说,这对你不算什么难事,不是吗?”
——重生。
哪怕是密室大门打开的那一刻看到手下全部覆灭,叶星也未曾见过他眼底流露过那种复杂而又难以形容的神色……就像是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被识破的惊忡,又像是困扰多年而没法说出口的谜题终于被意外解开的释然。
半晌后,他才挤出了一句:“难道你也是……”
宴离淮微挑了下眉,默认了他的问题,却也没再这上面继续为他答疑解惑,只继续说:“你应该清楚记得前世发生了什么大事吧?比如你深刻关注的北漠商队,沙尘暴持续多日后狼群的袭击,以及后来住客相互猜忌后的相互残杀。”
说到这,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笑了笑道:“啊,对了。你最开始在狼毒事件后故意制造那些流言的手段,也是出自于前世的灵感吧?”
陈召一言不发,他目光直勾勾盯着叶星,而叶星却百无聊赖地看着脚边缓缓蔓延的血泊,似乎对那句重生的话题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所以,为了避免再次重蹈覆辙走进死局。你一定会记住前世改变局势发展的所有重要事件,然后在这一世提早做出准备。”
宴离淮看着陈召僵冷苍白的神情,耸了耸肩,说:“虽然你在帮宴知洲那狗东西办事,但不得不承认,你的做事手段的确缜密到近乎没有任何漏洞——你应该在很早以前,就料到了自己很有可能没办法在危机发生时及时布下命令。”
“所以,你在那场无论如何走都是死局的计划开始之前,就把每一个特定节点所发生危机时的应对方法,全部告知了手下。”
宴离淮把弯刀随意放在旁边的方柜上,抱着胳膊,说:“不过,你也不是什么预知未来的神仙,没办法准确判断事件发生时到底会发生什么。”
“而恰巧,你那时应该已经发现了客栈里不止陈晔一人在阻碍宴知洲的计划。为了避免有人比你先一步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你把狼群逼近客栈的时间定为了这场角逐结束的截止点。如果到那时你出了事,来不及去跟手下更改应对计划,那么这场角逐无论进行到何种程度,都会被推翻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