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报上的偏差让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流露出破绽, 而即使是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出的细微破绽,也极有可能成为对方下一步反过来牵制自己的关键筹码。
就比如说——
他急于否定自己早已知道宴离淮的身份、故意把曲谱以某种手段藏进密室的推断;以至于只好抛出了自己踏进密室后, 就再也无法与他人传递消息的线索, 去扰乱他们的思绪。
这其实是一条微不足道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线索,毕竟他们的重点一直徘徊在那场计划上。他还因此确认了这座客栈里的重生之人的确不止他一个。
——即便不是什么好消息, 但就如叶星所说,这倒也还算在预料之内。
只要宴离淮没办法理清那场计划种种离奇疑点背后的细节, 就不会对他轻举妄动。那群守卫为此费尽心思与他周旋多日,宴离淮也不可能轻易让眼前唯一的线索功亏一篑。
但就在这个时候却突然出现了一个让人始料不及的变数, 龙潭镖局的少主。
叶星在这时突然主动揭开身份, 甚至坦白最开始驱逐狼群真正的想法,顺着那条线索剥丝抽茧, 把这场博弈的重点从那场计划中引到自己身上——只是为了帮宴离淮试探出曲谱的真相吗?
假设宴离淮做这一切的目的只是为了报复世子,而叶星这么帮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龙潭镖局内部藏着世子的眼线。陈召虽不了解龙潭与世子背后的联系,但也清楚知道世子那些手段。叶星既然能在世子的多重监视下,仍旧稳坐少主一位到今日,想来应该不会是什么感情用事的人。
况且,即便叶星重生一世,可两人加起来也就相处了短短不到两个月,这点时间能产生什么感情?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两人真有过什么,她应该也不可能就这么抛弃十几年的心血和前途,轻易做出这种与世子为敌自断后路的蠢事。
那么,她不惜承认背叛世子,也要表明立场帮助宴离淮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就在这时,外面低弱的狼嗥再次传来,陈召指甲掐进掌心伤口,不动声色地收回思绪。他倒也没再对叶星的话做出辩解,似乎觉得已经完全没有必要了,只是耸耸肩,有些无奈道:
“说起这个,我其实还是有一点后悔的。”
他抬起眼,看向叶星,说:“既然你出去帮助北漠商队的初衷真的只是为了清剿狼群,离开客栈。我当初就不应该轻易去找其他人,而是应该先二公子一步与你合作,那样的话,我们或许就能各自向世子交差,也不会有今日这副进退难决的尴尬局面了。”
被人当面截胡的二公子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恼怒、不满或是其他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只是略微挑了下眉,借着斜倚门边的姿势偏头看着叶星。
叶星缓缓点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少顷后突然反问:“你和我同在世子手下做事,甚至可以说就连此次的任务都大致相同。但世子谋划这么多年以来,我们却从未见过面,甚至连彼此的存在都不曾知道,知道为什么吗?”
陈召一时搞不太懂她为何这么问,顿了须臾,才说:“青雄寨和龙潭镖局……倘若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也算是世子手中的两大精锐势力。如果我们合作,找的东西偏偏又是那种旷世奇宝,以他多疑的性子,应该是忌惮我们会联手背叛他,或者用那东西反过来威胁他。”
叶星说:“你跟了世子那么多年,应该也明白,做出让他忌惮的事情会是什么下场吧?”
“世子应该也不会想到我们会被他亲手制造出的怪物围困在这里。”
陈召似乎对此不以为然,只道:“联手合作会引起世子的忌惮,孤立无援也依旧会陷进死局。只要我们各自拿到了该拿到的东西,想来世子应该会理解我们。毕竟,这也是绝境下迫不得已的选择。”
“……绝境下迫不得已的选择。”叶星低声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抬眼问:“既然你知道龙潭镖局和青雄寨的合作是那时局势的最好选择,又怎么会敢背着我去和我手下的人合作呢?”
陈召没说话。
“你应该知道,假如这件事在中途被我发现,或是你找到的那个人并不是世子安插进来的眼线,亦或是你找到的人并不信任你,转头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只要这其中哪怕出现一点差错,我甚至不需要让世子得知此事,就能轻易除掉你。因为是你先越的界。”
叶星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说这些话时,甚至没有任何威胁的语气。
“但奇怪的是,这件事从头到尾,我不仅毫不知情,甚至等到查清世子安插进来的卧底究竟是谁的时候,事情走向已经完全脱离我的掌控了。这就意味着,龙潭镖局这一步对你来说不是‘最好选择’的选择,竟然成了你用过的最成功的棋子。”
“一时侥幸而已。”陈召淡淡道:“当时狼毒一事不但闹得人心惶惶,也改变了前世的走向,没有人知道我们明天会不会因为狼毒再一次丧命。所以,在那种一片混乱的情况下,我也很难做出准确判断。”
“未必准确的判断和走投无路的病急乱投医还是有些区别的吧。”
叶星说:“当时你就连御光派这种用来试探门路的卒子都未曾暴露过,更别提你自己的身份了。既然你在明知道风险的情况下依旧选择跟龙潭的人合作,应该也不像是担心狼毒会毁灭我们的人。”
陈召脸上不动声色,“既然我已经发现了你们和狼毒一事的联系,总不能放任龙潭不管吧?毕竟我当时并不了解你们的身份,也不清楚你到底为什么会唯独去帮北漠商队那群人。”
“……既然不了解我们的身份,也不知道我们行动的目的。按照你的做事手段,”叶星指尖无声叩着桌面,说:“比起盲目抉择,应该会先在暗中监视我们吧。你不就是这样去监视贺兰图的吗?”
陈召眼皮不详一跳。
“比起侥幸的判断,”叶星一字一句轻声道:“那应该才是你处于绝境下迫不得已的选择。”
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
就像是走进四面楚歌的陷阱,此时再多说一句话都有可能把自己陷进更深的险地。陈召定定看着叶星,那些暗涌的情绪都被尽数压在了眼底,半隐在昏光中,以至于他的目光比起落入陷阱后不安的危机感,倒更有种困兽反过来去观察猎者的错觉。
宴离淮看着陈召,略微歪头,眼中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
叶星恍然不觉,指尖有一搭没一搭轻点着桌面,语调平稳地说:“所以我猜,其实在狼毒爆发的那一夜,露出破绽的人应该不止我一个。”
“毕竟,在那种混乱到几乎失控的局面下,无论是监视还是趁乱行动,都是再完美不过的时机。”
尽管当时无人察觉,但不可否认的是,无论是叶星还是宴离淮,亦或者是陈召和陈晔,郑溪,乃至于整个龙潭镖局和北漠商队。对于他们这群人来说,那一晚才是他们被迫加入这场夺命角逐的开始。
“至于凌息,”叶星指尖略微一停,轻哂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我们这些人里露出破绽最大的人,甚至到了不惜冒着被身边人察觉的风险,也必须要和你合作的地步。”
第095章 095
周围空气犹如骤然绷紧的弓弦, 连时间似乎都在这僵持的气氛下陷入了短暂的凝滞。
陈召深深看着叶星,而宴离淮正偏头打量着陈召。弯刀斜斜躺在木柜上,映出冷冽的寒光。
那些极尽掩藏的秘密与压抑到极致的情绪在心底深处叫嚣膨胀, 伤口失血的麻木却让头脑变得混沌。就像屋子里沉压在三人之间的光影, 理智与杀意随着浮荡的尘埃纠缠撕扯,算计与野心在目光中厮杀博弈。
下一刻,光影随着天边滚动的残云明暗变幻,泼溅在木窗上的鲜血缓缓下滑, 自窗台侧边汇聚成暗沉的血珠, 紧接着,与陈召指尖的血滴近乎在同一时刻坠进半空——
啪嗒。
仿佛一颗无形的棋子落进棋盘,数十天前的记忆在刹那间切进脑海,眼前的画面开始分崩离析, 化作纷纷扬扬的碎片飘向远处,随即又在瞬息间变换重组。
周围倒在血泊里的尸体犹如沉进沼泽般迅速被阴影吞没, 又在昏光中化为一道道模糊晃动的人影。
“——真是疯了,这是在干什么?!”
“大晚上发什么酒疯啊。有这精力还不如去想想怎么杀了外面那群怪物, 在这里搞内讧算什么本事。”
“就是……”
喧杂的议论声仿佛从望不见的远方乘风而来, 隐隐约约回荡在耳边。倾覆的桌椅在眨眼间复归原位,紧接着又在两道身影的推搡中再次砰然翻倒, 一道鲜血如洒水般喷溅在旁边的窗棂上。
“啊啊啊啊——”
“怎么回事,快拦住他!”
“这家伙力气比牛还大, 根本拦不住——你们在那看什么戏,还不快再来点人帮忙!”
从房间里出来的住客越来越多, 可熙熙攘攘的吵闹声却盖不住楼下惊心动魄的惨叫。叶星和宴离淮站在木栏边, 隐在人群里,望着楼下住客相互厮杀的画面。
下一刻, 叶星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淡响起,说出了和当时一模一样的话:“是刚才组队要剿灭豺狼的那几人。”
宴离淮手肘搭在木栏上,漫不经心地往下一瞥,“这群人可真能折腾。晚上还在狼群面前哭爹喊娘的,现在打起架来倒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两个相互撕咬的住客身上,手中晃动着不存在的长剑、嘴里说着如梦般让人难懂的怪话、残忍到令人心惊的攻击方式……
种种吊诡离奇的疑点就像是从遥远深渊里传来的诅咒,在一道道猜疑的话音中编织出一张无形的巨网,又在惊惧交加的视线下笼罩在每个人之间。
就像无法改变命运里早已既定的事实,哪怕这张巨网会在不远的将来,把他们全部拖进犹如深渊的漩涡里斗得遍体鳞伤,甚至是付出生命的代价,此时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发现那个诅咒的源头就潜藏在自己身边。
“他们果然已经发现我们的身份了。”
房门挡住了外面的吵嚷,郑溪拿起木柜上的白瓷摆件,沉声道:“这瓷瓶的位置被人动过了。看样子,他们应该是趁着我们刚刚出去剿狼时过来的。”
“既然如此,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陈晔侧身听着门外动静,过了少顷,说:“现在时机正好,我们就这么混进人群里走出去,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们。”
“不行,不能就这么走了。”郑溪道:“这座客栈总共就这么大点,就算我们今日走出去,顶着这张脸,他们也早晚会找到我们。”
陈召皱了下眉,“他们既然已经发现我们了,必定会想方设法得到那些东西,我们若是现在不走,恐怕他们会对我们……”
他话音突然一止,顺着郑溪的视线看了眼自己的衣裳,刹那间意识到了什么,说:“……你有更好的办法?”
陈晔此时已经换下了那身被狼血浸透的劲装,穿了件游商打扮的素色长袍。脸上也不再是憨厚面善的老实相,而是一副擦肩而过后完全想不起第二眼的普通容貌。但即便这样,他身上那股还未完全挥散的腥锈味也很难不引人注意。
——那是他既能暗中照顾贺兰图和北漠商队,又能在和北漠商队撇清关系的同时,与郑溪交换传递情报而想出的最稳妥的办法。
但这扮演两种身份的稳妥方法却只支撑了不到短短十五天,就被人察觉到了端倪。
“龙潭镖局那几个训练者刚刚出去帮了我们,应该也没什么时间再来这里搜找东西。况且他们压根不知道我们到底在做什么,若是你训练者的身份暴露,以他们的手段,恐怕会直接动手杀了你,而不是搞这些拐弯抹角的事。”
郑溪用拇指摸了下摆件底座的细微划痕,继续说:“那么剩下的那一种可能,或许是当初盯着你和贺兰图的那群人,如今也跟着到了这里。”
陈晔神色微变,“那贺兰图……”
“也只是猜测而已。我们的目前的身份和北漠商队毫无关系,他们既然只是趁我们不注意潜进房间,想来应该还没确认我们的真实身份。况且北漠商队有苏合那群人护着,他们一直藏在暗处隐瞒身份,绝不会去明着去找北漠商队的麻烦。”
郑溪思考着说:“所以,我们的当务之急不是逃脱,而是如何彻底避开那些人的试探,回到暗处。在明面上待久了,我们早晚会暴露身份,恐怕到时候也会把北漠商队牵扯进来。”
外面人群的议论声越来越响,时不时夹杂着几声尖锐的惊呼。陈晔的思绪却在这混乱紧迫的环境里转得飞快,“你的意思是,想让我们像之前那样,找个替死鬼,然后假死脱身?”
近乎在话音落地的瞬间,他又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不行,这间客栈里都是生意人,要么就是闯荡江湖的散客。他们都在等着清剿狼群离开这里,怎么可能去做……”
“只要我们不告诉他们会死就行了。如今已至年关,只要我们给足了钱,他们能做任何……”
“杀人了——!快散开!”
刺耳的尖叫和撕心裂肺的痛嚎霎时混在一起,如海浪般铺天盖地扑向人群,转瞬淹没了一门之隔的交谈声。
余陵侧耳听了半天也没再听清什么,不由烦躁地皱了下眉。他转头看了眼楼下那几个倒在血泊里的人,思量片刻后,走进了人群里。
“师兄,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