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根本没有什么‘将功补过’的机会。”
叶星的声音与刺客脑海里的声音恰巧重合。
“他们其实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无论走哪条路,说与不说,最终都难逃一死——而这个结局,早在五年前,世子就已经帮他们打造好了。”
第136章 136
“这就是一颗棋子的命运。”
密室的房间里, 梵尘正在那副关系图纸上标画出新的局势走向。他用笔圈了一下青雄寨的位置,听着宴离淮说:
“宴知洲会在他们濒临绝境的时候,向他们伸出援手。”
宴离淮背对着梵尘, 后靠在椅子里, 随手折着纸玩,“就像神明降世一样,在把他们救出深渊的同时,也给了他们自由选择的权利。他们可以就这样继续维持浑噩无意义的人生, 也可以选择抓住机会, 从现在改变。这种感觉,让他们误以为自己其实才是那个能够掌控命运的人。”
说到这,他忽然想起了以前那些陆陆续续走进南阳王府的训练者,没什么意思地笑了笑, 道:“这可是宴知洲屡试不爽的手段。”
“所以,当他们意识到自己才是能够抉择自己命运的人时……”梵尘后退了几步, 看向最边缘标画出御光派的位置,喃喃分析说:“落入绝境时伸出的援手、给予无条件帮助的贵人, 再加上能够就此改变现状的希望……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握住那个能改写人生的机会。”
“没错, 希望。”宴离淮把刚折好的星星放在桌边,与另外四个相同的纸星排成一排, 随口说:“当他们拥有希望的时候,就会朝着所希望的目标奋不顾身地往前走,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的利用价值是最大的。因为他们已经被绝望中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昏了头脑, 根本没空思索这其中的端倪。更不会去怀疑那个帮助过他们的‘贵人’。”
他继续说:“所以, 他们才会尽心尽力地去帮宴知洲做事。但这其中总会出现变数。比如说,那些人所展露出的能力, 远远超出了宴知洲的意料。他们精于谋略,善于隐藏自己,就像宴知洲那个疯子一样。而不巧的是,宴知洲又恰好是让他们当初沦落绝境的幕后凶手。”
梵尘目光又转向标画着青雄寨的位置,神色有些凝重。
“而为了防止那些忠诚的狗在日后突然反咬自己一口。他总会先一步做出打算。”宴离淮伸指勾向其中一个纸星,让它落进掌心。他轻轻握着那颗纸星,说:“比方说,等撬出他们最后一点残余的价值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在他们意识到了什么,想要挣脱‘希望’的绳索、露出獠牙之前,悄无声息地抹杀他们。”
。
在那不过呼吸间的停顿里,刺客抬起头。
宴知洲身体微微后仰,从容又坦然地坐在椅子里,手指无声轻叩桌面。
两人隔着一层浓沉的昏光看向对方。
刺客觉得自己几乎快要无法掩藏那股无端涌起的悚意了。
。
“青雄寨存在的最大价值,就是那份关于幕后黑手的情报。这是他们在决定闯刑房之前,就已经意识到的底牌。”
叶星喝了几口水,说:“所以,倘若那个推测是真的的话。那么等他们说出那个‘情报’的时候,就是他们彻底失去最后那点价值的时候。”
“……若是换做以前,这张底牌很有可能是证明他们忠心,得到世子重用的保命符。但如今,在这种双方信任出现致命裂痕的情况下,当他们失去价值的时候,就等同于是他们的死期。”
沉洛说着,稍微偏头,扫向走廊另一侧方向的墙面,“那么,不管那个猜测究竟是拨开迷雾的真相,还是恐惧压迫下的胡思乱想。他们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保住自己的性命,然后一步一步重做打算。所以……”
她想了想,然后对叶星问:“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不会说出关于‘情报’的太多消息,而是想尽办法跟世子拖延时间?”
。
“……我想你应该知道。”
宴知洲看向刺客稍微屈起的五指,很难从这个动作中察觉到他真正的想法。但宴知洲的语气里却不带一点警惕和不耐烦的意思。
“拖延时间对你们没有一丁点的好处。”
。
“……他们的确想着用拖延时间的办法来牵制宴知洲。但很遗憾,他并不是陈晔,也没什么资格和宴知洲拖延时间。”
宴离淮摆弄着掌中的纸星,说:“陈晔的确并不知道我们的事。而宴知洲也不知道陈晔究竟知道多少。真正知道这其中内幕的人都已经死了。他们对于对方的了解,仅限于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但青雄寨却不一样。”
他说:“他们如今的一举一动,都是在宴知洲眼睛底下进行的。所以,宴知洲很容易顺着青雄寨遗漏的线索,猜出那个试图怂恿他们的幕后之人的存在,也清楚知道,青雄寨已经得到了不少关于‘那个人’的消息。”
“所以,”梵尘低声道:“他们根本没办法再耍诡计跟世子绕圈子。但此时此刻,透露出公子的消息就等于把自己的命主动送到世子手上,他们应该不会这么做。所以他们必须要想其他的办法摆脱困局……”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话音一停,紧接着转过头。
。
屋内陷入短暂的死寂。
候在一旁几个的训练者瞧着刺客的神色,右手始终按着腰侧的佩剑。
阵阵冷风呼啸而过,木窗隐约发出难以承受的“嘎吱”声响。
就在那微妙的僵持里,刺客毫无征兆地猛然起身,翻身躲过训练者劈来的剑,捞起地上的短刀,冲向宴知洲。
桌角的残烛急剧一晃。
宴知洲稍稍抬起眼。在那短短不过瞬间的变故中,他轻叩桌面的手指还保持着微微抬起的动作。刀锋的寒光映进他黑色的瞳孔,随即转瞬而逝,就像是被无尽漩涡轻易吞噬的闪电。
刺客紧握住刀柄,滴着血的短刀挥向宴知洲的侧颈——
砰!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几道黑影冲进房间,围在桌边吃饭的几人下意识一转头,本能地去拿放在一旁的刀剑。然而短刀还未出鞘,他们便已被黑衣人齐齐围住。
秦左似乎对这一切毫无防备,看向那黑衣人手上的弩箭,“你们这是做什么……”
训练者并未说话。其中一人向前走近了些,逐一打量着那七八个精锐的面孔,随后朝同伴稍一摇头。
为首的训练者扫了房间一眼,秦左看着她兜帽下隐约露出的黑色短发,发现她就是前几日负责交接守卫的那个人。
她问:“那个脸上带着刀疤的人在哪?”
。
“……宴知洲是不会放过那些土匪的。”
宴离淮看着掌中的纸星,说:“以他那谨慎到有些让人无法理解的做事风格……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我猜,他一会在青雄寨掉进陷阱的第一时间,就派人去控制其他未曾参与的‘同伙’。不管那些试图闯进刑房的土匪到底说没说出宴知洲想听的东西,他都会在事后第一时间除掉他们,以绝后患。”
梵尘转回头,再次看向那占了大半墙壁的图纸,沉声说:“……但是青雄寨绝不会就这样坐以待毙。”
宴离淮点了点头,说:“尽管希望渺茫,但那毕竟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
秦左紧握着刀,朝着饭桌方向稍一偏头,说:“周叔说吃得太多了,撑得慌,出去走走。”
训练者暼向那桌上的饭碗,桌角的确多出来一个饭碗,碗里还放着没吃完的鸡腿。
她没有说话,向前走了几步。那些用来装刀剑的革带和零散暗器都被随意扔放在了床边不起眼的角落里。她绕过饭桌,用剑鞘掀开散在另一张小木桌和椅背上的脏衣服,露出压在底下的水囊。
这只不过是几个粗糙男人生活了两个月的房间,她没察觉到表面上的任何异常。
秦左迎上她面无表情的视线,无辜地耸了下肩。
训练者后退了半步,似乎想要朝外面的同伴吩咐些什么。就在这时,脚步声传来,一个黑衣人走进房间,他并没有说话,而是朝着她摇头示意。
训练者转过头,右手压住腰间佩剑。
“……怎么回事,你们没看见他吗?”秦左毫不掩饰地嘲弄道:“你们一直监视这客栈所有角落,就连绿洲那片尸堆都不放过。现在却连一个人都找不到?世子要是知道你们……”
话音未落,闪着银光的暗器自半空极速掠过,直直穿进秦左肩膀。一道血线当空溅起,秦左踉跄两步,被身后人勉强扶稳。
木椅被撞翻的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你觉得我在和你们开玩笑吗?”训练者冷声问:“他在哪?”
就在此刻,她身后的房门“砰!”地一声被人从外关上。
。
“——都别动!”
宴知洲瞥了眼横在侧颈的刀刃,难得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刺客站在宴知洲身后,盯着他面上显露的每一个表情,突然有那么一瞬间,他莫名涌起一种怪异的相似感。但紧接着就听世子问:“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刺客嘶哑反问:“如果我告诉了你一切,你真的会让我们活着离开这个鬼地方?”
“当然,”宴知洲没有任何停顿,“这毕竟是我们五年前的交易……”
“五年前的那场围剿,真的和你毫无关系吗?”
宴知洲没有说话。
时至此刻,那五六个执剑的训练者已经将内室团团围住,堆落满地的帷幔和翻倒的柜子挡住了他们的脚步。在那片刻的死寂里,刺客仿佛又听见了那声令人悚然的颤鸣——那藏在空气中无形的琴弦绷紧的声音。
刺客握紧了短刀。
宴知洲看着不过七步远的训练者,终于对刺客说:“这五年来,你们从来都没有提过那件事,也没有任何反常的举动。现在怎么突然提起……”
他略微一顿,然后问:“看来这就是那些守卫告诉你的理由,对吗?”
刺客没有回答,握刀的手却不由微微收力。
“那些所谓的守卫就像死士一样,无论在他们身上用什么样的拷问招数,他们都闭口不言……但他们却突然向你们主动开口,不仅一语道出你们的真实身份,甚至还透露出这么重要的事情。”
宴知洲似乎完全没有任何性命危在旦夕的恐惧。他仍端坐在那张椅子里,双手随意搭放在扶手上。
他目光慢慢移向地上那摊血,语气平和地问:“那个客栈老板,真的死了吗?”
第137章 137
此时已至寅时, 但天色依旧不见一丝光亮。黑暗有如恐惧的实体般拢聚在这座客栈四周,继而随着凛风的寒气渗进窗棂,蔓延至客栈每一个房间。
“——琴弦。”
在那令人不安的寂静中。叶星缓缓抬起双手, 分别伸出食指, 演示道:
“此时此刻,我们就像是站在一触即响的琴弦上。我们每一个脚步,每一个举动,甚至是说出的每一句话, 都会引发无可避免的‘声响’, 给我们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
“……世子则是那个站在安全地方观察着这一切的人。”沉洛往前走了几步,接话说,“他总会在‘琴弦’每一次微小的拨动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线索……所以,无论青雄寨如何做, 都没办法完美掩藏那份‘情报’。世子很快就会猜测到,客栈老板也许还活着。”
叶星说:“而青雄寨的那几个刺客, 很快就会丢掉性命。”
“他们为之所做的一切都建立在一场谎言上。”沉洛停在叶星两步远的位置。她稍微侧头,看向窗户, 那里正对着绿洲的位置, 但黑暗彻底隔绝了两方,犹如两座孤岛。她似乎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又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片刻后,才收回视线。
叶星听她问:“你觉得, 事情真的会这么简单吗?他们能在与陈召失去联系的情况下,仍近乎完美地完成他所有的命令。甚至还在填堵院墙的关键时刻, 成功搅浑局势, 去救陈召……他们真的会就这样被人利用,然后轻飘飘地被踢出局?”
远方狼群那令人不安的嗥叫声再度响起, 盖过了她最后一个话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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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的呼吸逐渐不稳。
他尝试再次握紧手中的短刀。狼群的叫声与风声不断冲击着他身后的窗棂,就像是打算砸窗闯入,迫不及待要吞食他的鬼影。而屋内却一片寂静。
昏沉的光线将每个人的面容变得扭曲模糊,他盯着那几人手里的武器,脑海里有个声音不断告诉自己,快点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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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落入无可避免的死局,我们真的会等死吗?”叶星放下双手,问。
“当然不会。”沉洛想也不想道:“我们一定会想尽一切方法破开死局。哪怕赌上性命……还记得最开始那个引出狼王的计划吗?”她说:“如果你没有想出那个计划,我们或许还会再一次重蹈前世的惨剧。”
叶星动作微顿,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虽然如此,但这很值得,不是吗?”沉洛耸了耸肩,语气坦然地说:“哪怕再重来一次,你清楚知道那场行动最后的结局,但你还是会选择制定那个计划。那是打破群狼环伺僵局的唯一办法。而我依然会做出和当初一样的选择。所以——”
她转回到正题上:“青雄寨也是如此。这两个月以来,这座客栈里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各种变故,能活到今日的,都不是什么能轻易任人宰割之辈。更何况,青雄寨还是制造这些祸端的主谋……虽然他们此时已经濒临败局,但不到最后一刻,他们不可能就这么甘心放弃。那不是他们的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