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深春尚浅——溪畔蔷薇【完结】
时间:2024-12-06 14:43:50

  历朝历代,哪个外戚不被猜忌,如今官家帝位已然稳固,难免不起兔死狗烹之念,若程家再被划入谢家同系,日后数不清的麻烦。
  既明白过来,她又一时又别无他法,便对少甯的话愈发兴趣起来,顺着她的思路道:“我只听闻新上任的使相姓刘,难道竟有两位参知不成?”
  少甯说不是,“自是只有一位,我说的是前任使相,先帝晏驾之初就提出致仕,官家准了的陈匈陈使相。他虽卸了权柄,但毕竟是前朝重臣,元丰一朝后期党争不断,这位大人仍能不沾其身,又知官家欲培植自己人手,便当机立断提了致仕,全身而退,此等际遇,可见也是有些本事在身的。他在官家面前必然说得上话。再则,此人同今朝各派系毫无干系,说出来的话官家才更受用。官家乾德圣明,若再加上他肯帮着美言,老爷回府指日可待。”
  程老夫人深以为然,捶桌扼腕,“对,对,早该想起他来,我等只盯着当朝新臣,可见目光狭隘,江氏你自去备礼,亲自到陈府一趟,趁着他们未离京,仍可面见天子,定要好好相求一番,切莫端着你侍郎夫人的架子。”
  江氏说是,“儿媳有分寸,母亲放心,儿媳即刻便去准备。”
  临去,又垂眸望向少甯,见其仍是冁然笑着,又想会否方才都是自己的错觉,这丫头一向泥人性子,如何会散出那等戾气来。
  她掖了掖手,纳个万福匆忙离去了。
  翌日江氏便轻车简从,压了厚厚的银票在栖霞八宝盒中往那陈匈府上去了。
  回来后便在寒山院打了保票,“那陈夫人蔼然和颜,并不因我等遇了难处便生出轻慢,言辞上也多有安抚,想来是愿意帮忙的。”
  所谓听话听音,程老夫人听了这几句已然明白过来,哼道:“只怕人家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专捡了好话让你听,回头肯不肯捅到陈使相那还另说着呢!”
  江氏一听,方才的意气自若立时烟消云散,咬着下唇道:“母亲这话从何说起?”
  程老夫人道:“从何说起,就从让你准备的银票说起。我且问你,去之前我同你说的让你备着厚礼你是怎么备的,人家可收下了?”
  江氏昨日倒是出具了银票,然则那陈夫人笑得一脸端方,扬言:“都是同朝为官,如今侍郎大人遇到了难处,我们老爷焉有不搭把手的,这银票我们可万万不能收,再辱了两府情谊。”
  这几年几个孩子渐渐大了,江氏掌家,也是处处捉襟见肘,本想着趁着这次将散落到姨娘和二房手中的几间铺子收回来,哪知昨日老夫人竟话也不多说半句,张口便是让她备着厚礼过陈府去。
  敢情老爷回不回府,都等着隔岸观火,谁也不肯出半分力气的。
  她心头气不过,昨日见那陈夫人雍容正派,分文不取,一时想岔了,以为是笑面活佛,不成想竟是只笑面虎。
  “母亲,我....”
  “不是我说你,你执掌中馈也非一日了,怎会犯此等错漏?人情,人情,只有交上了情,大家才能相交的像个人,人家同你关系一向平平,不过同朝为官,如今更是连这一层关系也没了,既无好处,焉何为你使力?这世上若都是臣心如水,老爷又因何故禁足这殿前司!”
  江氏脸色涨得通红,张了张口却觉没脸狡辩。
  程老夫人一向瞧不上这儿媳钻营又小气,若不是遇了难处,她是宁肯一辈子窝在这方小小的后花园中,再不理俗事的。一扬手,吩咐秦嬷嬷道:“将我起居房中妆奁桌第三个屉中的东西拿过来。”
  程老夫人将东西推给江氏,“你心里那点子成算我也清楚,无非是这一家大小都靠你操持,如今老爷遇了难处,怪我们不肯出力,这样,便由我先起这个头,这是我前几日从嫁妆里腾挪出来的银票,一共七千两,你自去想法子换了白花花的银子来,这样一来,即便是钱庄按图索骥也查不到陈府门上。你自己看着要添多少我不管,只一样,你若想还救你男人出来,便别让我这银子打了水漂,该怎么办,你自己估摸。”
  江氏脸上五光十色,双颊火辣辣地疼,绞着帕子道:“母亲,都是儿媳见识浅薄,一时想窄了,我这就再添上三千两,凑个整数再去陈府登一次门,务必将这礼想办法送出去。”
  程老夫人这才气顺几分,横纹遍布的脸上满是疲惫,“老爷是咱们程府的脊梁骨,断断不能出事,为了他,便是砸锅卖铁也使得。”
  江氏忙道是,又说:“儿媳回去便开始清点,也再朝其他府邸送一些,端看旁人使不使得上力吧!”
  那厢栖梧阁里,少甯也在筹银子,吩咐素瓷道:“你去前院找刘管事,让他想办法尽快将咱们手里的那两间铺子折现,连着这几年庄子上的收成,一道交过来。”
  素瓷见她翻箱倒柜地踅摸银子,帮着将绀色梅花暗纹湖绸包袱里的银票取出来,“庄子上的收成倒是现成的,只这两间铺子怕是一时找不到人接手。”
  “那便贱卖,越快越好。”
  素瓷犹豫道:“即便是凑银子,也用不了这么多吧!再则,不是还有两位夫人和老夫人,咱们...”
  少甯打断她道:“程家恩养我一场,即便为了老夫人我也要尽一份心力,好在当初我投奔程府时,也非空手而来。咱们家中还有些家底,便是都填进去也算应当的。”
  少甯并不是程家人,只是借住。虽祖上同程老夫人有亲,但早已出了五服。
  李家当年家破,危急仓促间她经由母亲打点被送到了程老夫人身边,迄今已经三年有余。
  说起来,李家原本也是苏州地界的殷实之户,比上虽不足,但也不至于会沦落到让她寄居外府。
  可风云难测。
  李父三年前被朝廷派到江宁一地做知府,彼时她同母亲留在苏州老家,父亲因接了平民状纸,调查了当时镇守皇陵、手握兵权的大将军曹硕,被以勾结山匪为由下了狱。
  读书人讲究个气节不辱,为一口气,竟在狱中缢死,李母上下打点竟还是不能换回丈夫一条命,又恐女儿惨遭毒手,便仗着祖上这点关系,给远在燕京的程老夫人去了书信,本是不抱希望的无奈之举,哪知老夫人竟派了人来接应她们母女。
  只是家败又逢丈夫被构陷,李母也是官宦人家小姐出身,岂有独活之理,打点好女儿便随着丈夫一并去了。
  后来,朝廷派来钦差,查清了曹硕仗势草菅人命的实证,将他判了斩,也为李家正了名,可双亲已逝,少甯再多惦念,也无奈他想了。
  素瓷怅然道:“若是使了银子还不行怎么办?”
  “那便用大夫人的法子。”
  “姑娘!”素瓷说不成,“姑娘你忘了太太和老太太临去嘱托了,你不能给人做妾,即便太子也不行的,咱们本就没有依仗,若再过府做妾,日后可怎么抬起头度日。”
  少甯正在收整箱笼,见素瓷含了哭音,不由笑道:“你急什么,我也没说这事一定能成,我爹爹身上可是担着忠臣的名声呢!就是大夫人敢这样做,那太子但凡是个正常人,也不肯收我入府呀!辱没忠臣之后,除非他能一辈子将我藏起来,不然到哪都是要受御史谏劝的。”
  “所以姑娘这是以退为进。”
  少甯抿唇笑道:“自然,大夫人心里这主意打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即便没大老爷这件事,她也早想将我打发出去了,说到底觉得这几年白白养了我,定要拿我置换些好处回来才可,可大老爷是个顾念官声的人,不会同意让我做妾戳他脊梁骨,成日这样被人惦记也是烦闷得很。与其藏着掖着,不若我当面将这事挑破,闹一场,她在老夫人那碰了钉子,自然也就不会再提这茬了。”
  复又黯然道:“说是程家恩养我,可这些年多半都是老夫人顾念着我,她年纪大了,住了一辈子的地方可万万不能散了。”
第3章
  复一日,陈府始终未有消息传回,少甯心头也惴惴起来,她心知,若此计不成,只怕江氏会再生慢待她之意,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若擅自将此事闹大,恐落得个忘恩负义,泼辣横行的名声。
  是以再三思索后,还是让人提着银匣去了老夫人院里,说明来意,老夫人气道:“程家是明日便要散摊吗?还用得上你的体己,快带着你的东西给我滚回栖梧阁去。”
  少甯却蓦地跪下了,红着眼,“老夫人于我有恩,如今家逢大难,我自也当尽份心力,若您不同意,我便一直跪着不起身。”
  程老夫人知她面上温顺,实则执拗,一时也是无法,便道:“那就先在我这放着,若用不上回头再给你还回去。”
  少甯这才笑应了。
  正说着话,江氏和方氏也来寒山院请安,方氏便罢了,江氏瞧见桌上银票,脑子一转便明白过来,顿时喜笑颜开道:“到底是老夫人跟前养大的孩子,最重情义不过。”
  说着便闪身过去,却被接收到老夫人眼色的秦嬷嬷挡了一下,秦嬷嬷扎煞着手,笑盈盈道:“大夫人,二太太,这边请坐。”
  江氏瘪了瘪嘴,自去了红漆镂空浮雕桌前的太师椅上坐定,方氏坐到了下首。
  少甯朝着二人纳福,明珠似的脸庞忽而怅然起来,“大夫人方才这话,真是折煞菀菀了,我这几年吃在程家,用在程家,如今程家有难,这点子钱帛算什么,便是让我上门做妾、做通房、做女使,也定然要换大老爷囫囵个回来的。”
  江氏语怔,弱柳似的身子摇了摇,还没品出味来,便听老夫人一巴掌拍在床头,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哪个敢让你出门子做妾、做通房、做女使,我老婆子定要同他拼命去,我娘家如今只剩了你一个同我连心的,若是连你都保不住,我干脆早早去了的好。”
  程老夫人是继妻,无儿无女,早年也只抚养过一个庶女,不到二十岁便过了身。她因着欲和离之事又同娘家离了心,亲缘淡薄得很,是真心拿少甯当孙女疼,闻听此自是怒不可遏。
  少甯眼眶红肿,用罗帕掖泪,抽噎道:“就是这几日心里害怕又憋闷,偶生了些杂念,老夫人快别同我一般见识。”
  程老夫人招手唤她坐到床头锦杌上,不胜唏嘘道:“我老了,身子骨不争气,这几年多是亏了你,又是羹汤又是药膳,今日咱们是走窄了,但只要一家子齐心,没有过不去的,你胆敢生出自轻自贱来,看我可会饶了你!”
  少甯羽睫轻颤,不住垂泪,连连道着不敢。
  方氏挑眉含笑,自端了茶几上白气缭绕的茶碗饮茶。
  江氏顿时明白过来,敢情是这丫头先发制人,先在老夫人面前将事情挑破了说,若日后自己当真一顶轿子塞了她上门去做妾,只怕老夫人断断不会同自己善了了。
  她掖着手,脸色由方才的晴空万里已成了阴云密布。
  程老夫人一辈子困在这后宅中,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这话虽是借由少甯的嘴说出来,但先有江氏提议攀缠太子,此刻又讪然心虚,她心里便明白几分。
  略让她们坐坐便推说自己累了,留了少甯服侍。
  两位儿媳离去,程老夫人屏退左右握着她的手说:“你今日存了什么心思,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
  少甯本十分不愿闹到老夫人跟前,但大老爷如今正被羁押,老夫人人又病着,这程府便是她江氏说了算,她院里里里外外只三个心腹,实在托不得大,今日挑破了,又将老夫人也算计在内,自觉该打,再不敢隐瞒,当下将事情和盘托出,哽咽道:“....我想着这世上法子总比困难多,要是钱帛打动不了人,还有旁的,只母亲临去千叮咛万嘱托,哪怕吃糠咽菜也绝不让我做妾,不然,不论到哪左右都是一方院子,夫君指望不上,我自己也会好好过的。”
  老夫人气得脸色发青,抬手便将一个盏子扫到地上,吩咐秦嬷嬷,“让人盯着碧华院,一举一动都报给我,这妇人是想虎口里拔牙,好,好,打量我是要死了不成,他们一对豺狼虎豹的贼夫妻,早年害了我的明凝不算,还来打我外孙女的主意,我就在这守着,看谁敢轻举妄动。”
  又叮嘱少甯,“我养你这几年,缘分一场,就想求个善始善终,你的性子我自是知晓,你何尝会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假派头,莫说太子侍妾,便是皇室正妻也是不贪图的。你放心,我定不要人糟践你,你的亲事我另有考量。江氏想出来的法子,她若非如此不可,便让她将立娆或立姝送过去。她要糟践她自己院里的姑娘我不管,我是没她这份钻营,若陈使相那不成,我便直接去敲登闻鼓,定要亲见到官家的面不可。”
  正说着话,外面女使进来,神情激动:“老夫人,大爷,大爷回来了。”
  程老夫人游离片刻,忽而精神一震,连病恹恹的身子似乎都轻快了几分,扶着床沿喜道:“当真?”又朝后看,“怎不见大郎进来?”
  女使说大爷先吩咐了随从程彻回府禀告,早一步得了官家召见,进宫面君去了。
  程老夫人很是高兴,一壁责怪孙儿不提前同家中通信,一壁又吩咐人打扫墨砚堂,大有起身亲自盯着的架势,少甯吓坏了,忙扶了她躺下,自揽了差事去墨砚堂盯梢去。
  那厢碧华院也得了信儿,江氏正怨念桀桀:“家里正遭着难,偏他这会儿子回来裹乱。”
  这大爷程之衍要说也是嫡出,但据说江氏生产之时胎位不正,生了三日三夜他才落了地,儿子刚出生便叫母亲吃了苦头,是以这对母子总是亲近不起来。
  苏嬷嬷清楚这内里纠葛,轻声曼语劝着:“府里人多眼杂,夫人切莫这般做派,若老爷回府,只怕又要同你闹,左右这儿子养到这么大,来日寻门亲事,草草分出去打发了便是。再则,大爷这几年也算争气,因得罪了太后娘娘,不能恩试,索性走了武举,如今担着个宣抚使的差事,于咱们大房也是多有裨益。”
  江氏脸色灰败,一口浊气上不去下不来,凛声说:“我一想起,这逆子占着我儿长子的名分多年,便气不过,偏面上还不能显出来,他回来了,我少不得要日日捏着性子演戏,想想就怄得我难受。”
  苏嬷嬷说大可不必,“夫人待他不亲近也不是什么秘密,索性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反正他也是老夫人养大的,态度远些也无妨。大爷是占着嫡长子的名分,但这些年对您也是实打实地孝顺。逢年过节,这好的东西一车一车紧着咱们碧华院。依奴婢看,他既是有几分本事,便由着他折腾,日后水涨船高,还能少了咱们二爷、三爷和二小姐的好处?”
  江氏正了正身子,不以为意道:“难不成我堂堂嫡出的孩子们竟还要拾他一个来路不明的野小子牙慧不行?”
  苏嬷嬷道:“野不野的,只这件事不挑明,他们不还得兄友弟恭,夫人与其生这气,不若先想想老爷的事吧!那才是目下顶顶要紧之事。”
  正说着话,大姑娘带着两个妹妹过来请安。
  大姑娘是庶出,闺名唤作立雪,人如其名,生得白皙高洁。
  二姑娘是嫡出,闺名立娆,生得艳丽。
  三姑娘程立姝清秀,三人虽相貌无甚相似之处,却是各有千秋。
  程立娆进门便道:“母亲可听说了,大哥哥回来了。”
  江氏在几个子女面前一向走的是一视同仁的路子,闻听此便沉了脸:“我平日是如何教导你们的,女孩子家家当娴静温婉,你才进门礼都未行,便这般高声叫嚷,是何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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