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她静立一旁,没有说话。
程之衍却是停了下来,过来坐下,看着她道:“怎么样?”
“奴婢的妹妹在厨上当差,寻了个由头过去见到了表小姐,小姐神色倒是看不出什么,只眼眶有些微红,身边几个从苏州来的下人亦是如此。”
新荔低着头,稍稍抬眼,见大爷神色未变,仍是一副淡淡冷冷的样子,便问道:“大爷可是要我将此事告知老夫人去?”
程之衍说不必,“她寄人篱下,今日又受冒犯,自是难捱的,我既沾了手,处置到底便是了。”
新荔点点头,又听到一句:“二爷从孟管事那回来了吗?”
这个新荔倒是知道,方才回院时,正巧碰到二爷,见他手掌肿得老高。
“二爷这会儿当已回了吟荷堂。”
程之衍一身织金素袍,光线打在他肩头,越发显得男子如谪仙般俊美无俦,只见他微微抬眼,神色平静,道:“二爷自清明书院回府,也有几日了,明年的春闱也该下场试试,你去同母亲院里的嬷嬷递个话,就说我说的,自今日起,将二爷圈在自己院子里读书,谁放他出来都不行。”
新荔额头出了一层冷汗,只怕大夫人那头听说,又要过来闹,偏老爷是站在大爷这一边的,少不得又是一场剑拔弩张,她忙垂下眼,恭敬道:“奴婢这就去传话。”
“等下。”
新荔站住。
便见大爷转回内室,不多时出来,掌心多了一只白瓷小罐,“将这个送到栖梧阁去。”
新荔双手接过,自然而然询问道:“这是?”
程之衍已重新拿起了书,眉眼一如既往的冷淡和清宁,“军中上好的伤药,每隔一日换一次,不出十日,留不下半点疤痕。”
新荔想起自己的妹妹新枝回她话时说的话,“那表小姐手上缠着绷带,像是受了伤,掩在长袖中,像怕人瞧见似的。”
新荔当时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到底是孤女,便是连受伤,也怕给旁人添麻烦。
也是多亏了她家大爷细心和良善。
她垂下头,纳福行礼,“奴婢这就送去。”
而这时,程之简刚刚回到吟荷堂。
江氏便迎了上来,“我儿,这是又怎么了,那逆子又发的什么疯?”她一贯心疼这个儿子,方才听到下人来报,被吓得不轻,抱着程之简手掌,心疼不已,又对身旁嬷嬷道:“大夫呢?还不去请。”
“娘。”程之简抓住机会示弱,“您看大哥,动不动就是家法家法,我不过是去栖梧阁走动走动,都是表兄表妹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偏他这样糟践我。”
江氏也是一脸同仇敌忾,“你大哥离家八年,这院子什么时候竟是他做主了,你也是,好端端跑到她一个孤女院子里做什么,凭白惹了闲话出来,日后还有哪家闺阁千金肯配你。”
“娘!”
母子二人又说了程之衍几句坏话,新荔便传话到了。
程之简一听,脸立刻拉了下来:“这也太欺负人了!”
江氏也是愤慨不已:“读书就读书,做什么非要给关在屋里。”
新荔道:“这是大爷的意思,奴婢也是不知,不若夫人请大爷过来,问上一问。”
江氏同这长子一向无话可说,不耐地挥挥手,“去,去,去。”
她溺爱次子,但也知读书人若想有出路,便只有科举这一条路。
想了想,只得柔声安慰道:“我儿,你就乖乖留在院里读书,等过段时日,是你祖母的寿宴,我再去同你父亲说放你出来,你就先忍耐一段时日。”
“娘!”
出了吟荷堂。
江氏身旁的嬷嬷上前道:“夫人,都打听清楚了,确实是咱们二爷先去了栖梧阁,大爷想来也是为了家中的名声,不得不下了狠手。”
“那也不该打成这个样子。”江氏怒道。
苏嬷嬷撇了撇嘴。
大爷一向冷静自持,今日竟这般动怒,显然是这二爷太荒唐了些,可这话,她可不敢说。二爷风流,屋子里的女使们几乎个个都被染了指,大爷若不下狠手,只怕栖梧阁那位明日便要哭着回苏州去了,到时候程家的脸面和名声还要不要。
且不说旁的,栖梧阁那位的容貌实在惊人,二爷性子如此,指不定后面还要闹出什么事,如此若能断了他的念想岂非更好。
想到这儿,苏嬷嬷伸手喊了个机灵的小丫头,“你去寒山院打听打听,看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小丫头领命离去。
江氏便道:“我那好儿子出了面,将简儿打成这个样子,难道母亲竟还要问罪不成?”
苏嬷嬷道:“老夫人那为了那丫头的名声自不会闹大,可难保不从旁处找补,还是小心些好。”
.....
寒山院里。
程老夫人用完了午饭,秦嬷嬷便从外面进来了。
伏在老夫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程老夫人捻帕的手一顿。
第9章
秦嬷嬷赶了小丫头到门外,上前为老夫人捏着肩膀:“二爷也忒不像话,竟这般急色匆匆的过去了。”
程老夫人沉了脸,哼道:“如今,这府里的人是越来不将我这个老夫人放在眼中了,江氏教出来的好儿子,连我身边姑娘的主意也敢打。”
秦嬷嬷不敢接这话,只婉转道:“好在大爷还是个明事理的。”
听到秦嬷嬷提起程之衍,程老夫人脸上缓和几分,怔了怔,道:“罢了,闹大了对那丫头也不好,衍儿已经替我罚过了,那便罢了,你去开了库,将那套绿宝石的头面给那丫头送过去,这丫头是个苦命人,受了惊,我瞧着也是于心不忍。”
秦嬷嬷笑着颔首。
程老夫人又嘱咐几句,秦嬷嬷一并应了下来。
过不多时,便出现在吟荷堂。
对于祖母身边的老人,程之简还是不敢不敬的,便笑着起身相迎,道:“嬷嬷,可是有什么事?”
秦嬷嬷但笑不语,只指了指门外,道:“二爷不急,老夫人今儿有桩事要当着二爷的面处置。”
说着见院口进来几个悍厉的婆子,为首两人腰身半尺宽,满脸横肉,手臂微微抬着,押着一个穿褐衣褐裤,头戴东坡巾子的小厮。
程之简心下一跳。
“二爷且来瞧瞧,可认识此人?”秦嬷嬷轻笑着。
此刻正是黄昏,金乌渐坠,晚碧轻升,满院子的霞光流彩,映照在十几个出来瞧热闹的莺莺燕燕身上,一时香粉扑鼻,只觉这玲珑的小院都逼仄起来,竟恍生了几分勾栏院落的绮丽和馥郁。
众人抬眼瞧着,只见那小厮虽一身男衫,却自鬓处垂下两绺鸦羽似的乌发,随风轻动,凄楚堪怜。再看这眉眼,妖娆艳丽,身段前凸后翘,山峦似的掩藏在宽大的褐衫中。
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院子里泰半女使都早被程之简沾了身子,见此情形,便有那按捺不住,自觉被抛弃的小女蹄子们捧着脸唔的一声哭出了声,“二爷,您说好只疼奴婢一人的。”
一时满园珠翠,梨花带雨般戡乱起来。
程之简哪里还顾得上哄人,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颤颤叫了声:“嬷嬷。”
秦嬷嬷瞧也未瞧他,只嘲讪笑笑,道:“人老了,不中用了,只知道前几日二爷风尘仆仆回了府,却不知原来竟还带回来这样一个可人儿,平日里进不得内院,便穿着小厮的衣衫四处招摇,这不正正在二门边上硬闯,惊扰到了老夫人。”又转过头注视着程之简,道,“二爷,您尚未成亲,若就拢了这勾栏里的小蹄子进府,传入未来岳家耳中,只怕日后新妇过了门,夫妻之情也会白白叫这贱婢离间,二爷的手是执笔的手,不可沾染这些脏的臭的,这料理人的事便交给奴婢来做。”
她自袖中取出一张文契,“老夫人自然知道同窗的情面不好驳,既这美人是那转运使家的三郎君所赠,自然便是签了买卖文契的,老夫人已经托人将这文契要了来。如今这人既成了咱们府上的,买卖起来也方便的多。”
程之简跳起来说不,红着眼眶道:“嬷嬷,她虽是个贱籍,可出淤泥而不染,再说她自清明书院起便侍奉我,一晃三年,尽心尽力,嬷嬷不妨松松手,我,我自去同老夫人说,待过了春闱娶了亲再纳她,这半年我将她送出府,安置在外面,定不叫人传出去。”
秦妈妈说不可,“二爷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什么安置在外面,这话也是浑说的,哪有好好的郎君没成亲,便弄个外室出来的。”
一挥手便吩咐身后的婆子去取板子来,脸色灰败的‘小厮’早在之前便受了几个婆子连番磋磨,手脚上都是淤伤,自进来院子便呆呆滞滞的,这一下终于回过神来,挣扎着传来一阵惨叫。
“二爷,您救救奴家,奴家没做错什么呀!奴家自回了府就没见过您了,奴家想您呀!这才想进来内院寻您,您答应过奴家的,会一辈子对奴家好,会给奴家一个名分的。”
程之简急得四处转圈,一跺脚道:“嬷嬷,我亲自去同老夫人说,劳烦您等等。”
秦嬷嬷可不管这些,她来之前早是得了死话的,老夫人那哪里有更改的可能,只垂着眼,抿出一个恭敬的笑容来,“老夫人那的话,二爷不放在心上,奴婢可不敢迟疑半分。奴婢来之前,老夫人说了,二爷明年开春便要下场,莫说这外面的,便是这院子里的,也得一个个来,一个都逃不掉。”她狞厉的眸子扫过围观的众人,原本还哭得嘤嘤怯怯的几人立刻止了声。
可秦嬷嬷不管这些,伸手一指,朝着方才出头哭泣的几个穿的花红柳绿的大丫鬟道:“你,你,还有你,跪过去,好好看看这府里的规矩是如何执行的,莫待一会儿轮到自己再抑制不住哭出声来,那这板子可就是双数了。”
说完,一声呵厉,再不管程之简,盯着那‘小厮’吩咐几个婆子道:“给我打,打到这小妖精现了原型为止,我倒要看看,这身贱骨贱血的皮子里面包着什么脏的臭的烂肉,牛黄倒灶的玩意,竟勾得爷们干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这小娼妇给安置在长辈眼皮子底下恶心人。”
程之简心窝里起了热油,直烫得他臊眉耷眼,双手捧着脸崴在官帽椅里。
院子里芭蕉滴答响动,也不知是垂了露,还是几个娇娇儿的热泪。
他隔着手缝恋恋不舍望了一眼受刑得死去活来的云娘,见她头上的东坡巾子早就脱落,齐着软腰的乌发松松垂在青石板上,口中塞着粗布,一张风情万种的小脸此刻汗泪齐下,白得吓人,又想起栖梧阁里那小娘子的冰肌玉骨,红软的唇,如江南水雾般的软声软语,真是左也疼来,右也疼。
时至此刻,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老夫人这是气着了,但若拿了这事做筏子,只怕对小娘子名声不利,便从旁的地方来寻他晦气。
想到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去栖梧阁会见那娇软美人,又见面前红粉佳人已去了半条命,他便觉如剜心割肉般的疼。
不多时,云娘并几个女使便挨完了板子,一个个如同死狗烂猫一样瘫软在地上,似被人抽离了骨头,只剩下一摊子烂肉烂泥。
程之简也被吓了不轻,一时有些作呕,可想到过往的缠绵悱恻,还是硬着头皮朝秦嬷嬷求情:“嬷嬷,人也打了,刑也受了,不若找个大夫――”
“这不是二爷该考虑的,”秦嬷嬷狞厉的瞳眸一一扫过院子里如惊弓之鸟的女使,“都看清楚了,日后谁再闹着二爷,这――便是下场,这院里日后是要有奶奶进门的,你们不过是贱奴烂婢,也想爬主子的床,若明年春闱二爷能高中便罢了,若不能,你们便等着通通被发卖出去吧!”
程之简受了惊吓,“嬷嬷。”
女使们也个个惶惶,压抑地哭着跪着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家二爷。
秦嬷嬷复又堆起笑脸,恭恭敬敬对程之简道:“二爷,奴婢该处置的都处置完了,这――云娘是吧?奴婢那会子听了一耳朵,说是在清明书院时便伺候在二爷身边的,也算有些功劳,老夫人那边的意思是赏二两银子,远远发卖了,至于这三个,是二爷一贯用惯了的,这次便顺了二爷的意思给留下来,不过女婢始终是女婢,爷也切莫太心软了,若再有那爬床邀宠之事,届时便不打板子了,直接卖到勾栏瓦舍去。”
说着朝院中乜了一眼,很快便有个小厮带着个灰衣的白面男子进来。
这伢郎当是一直等在外面,就等着里面处置完了再进来。
程家是官宦人家,用的伢子也惯是齐眉整眼的,见那伢郎稳稳一拜,口中道:“嬷嬷安好,不知是哪一个?”
立在院子里的粗使婆子立刻提着那云娘的后颈领子迫使她抬起头来。
“哟,还是个美人。”
秦嬷嬷沉声:“说个数。”
那伢郎不敢轻佻,忙躬身报了个数,“本也值得二十两,不过――”他余光瞥见程家二郎那拱肩缩背的灰败,登时心里亮堂起来。
一个破了身子的美人,就算卖到窑子里,只怕也得不了多好的价钱,只伸出一个巴掌道:“五两,不能再多了。”
秦嬷嬷点头,“如此倒也好,还多了三两。”
又朝地上那女子道:“本打算给你二两,既然这伢郎心善,那便赠你五两。”说着吩咐几个婆子,“收了银子,签了买卖契约,给她换身干净的衣服,即刻就送出府去。”
程之简颓然跌在了官帽椅中。
待回了寒山院,秦嬷嬷一一说了经过。
程老夫人呐呐出了口气,捻着佛珠哼道:“这崽子还当是人家同他交好,好心赠他枕边人,也不想想咱们程家同他转运使府上哪里来的交情,若当真是温良淑静之人,人家自己不会留用,能轮到他?不过是想用这种法子拖住他,让他无心科举罢了。”
秦嬷嬷附声,“谁说不是,好在老夫人提前便看出了端倪,这才想办法早早将这文契弄到了手里。”
程老夫人道:“既是惯常熬鹰的,又岂能手上不留几只,那转运使家的三郎君自己院子便不干净,只消我一说,他那好娘亲自然便将这文契乖乖给我送了过来,不然闹到御史台,大家横竖一齐丢脸。”复又再问,“院里那几个可留下了?”
秦嬷嬷道:“那几个遵从老夫人的意思,都留下了。”
程老夫人点头,慵懒地崴在直棂窗前的交椅上,手中的檀香佛珠一颗颗泛着润泽的光芒,口气中含了几分杀伐决断的凛然之气,道:“总归是隔着的,也不好不经大夫人的手随意处置,卖了那祸乱家族的贱婢即可,其他的终是自家门里的,是打是杀,也传不出去!”
秦嬷嬷道是。
消息自然很快传到江氏耳中,江氏虽钻营却并不糊涂,况且她对这一子寄予厚望,自不可让儿子娶妻前早早便被那些小妖精迷了心智,思虑再三,同苏嬷嬷道:“本想着来年高中更得脸面,可你旁眼瞧着,宅里这是清净读书的地吗?说到底都是栖梧阁那个惹出来的事,她在一日,便一日不得安生,为今,还是早早将新妇迎了进门,有正妻挟制,也好让简儿收收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