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一脸不屑。
嬷嬷道是,“这表小姐命也是苦了些。”
“谁说不是,”方氏眉眼温和,“咱们姑娘有这么个毛病,平日里总不大出门子,大房那三个什么时候过来看过她?也就是菀菀了,怕她闷,时不时做些新鲜的糕点来同她分享。我在家时也是独女,母亲对我宠爱过甚,闺阁小姐该学的,都请了女师傅细细教我,旁的都罢了,就是这女红总学不会,如今这一块由菀菀给锦儿补上,日后进了婆家我也算是能有交代了。”
“何止是有交代,这燕京城里大多的贵女也不过学的都是些裁裁剪剪的,了不得会绣些红花小叶的,苏绣可是门手艺,日后进了门子,姑娘怕是也要被婆家高看一眼的。”
这话正说到了方氏心坎里,摇着团扇笑了笑,回过头见月洞窗内一派欢歌笑语,不由呐呐松了口气。
少甯出了峦芳轩便在甬路上遇到寒山院的人,说是老夫人请她过去一趟。
她到了寒山院,这才得知,说是殿前司都指挥使门上过段日子要办簪花宴,刚刚送来帖子。
少甯自不想去,偏老夫人不肯,“机会难得,二房锦丫头不去便罢了,大房那几个都去,你也在府里闷了这么些日子,跟着一块出去见见世面,没得日后嫁了人,在这燕京城里四六不知,岂非不是让人家笑话。”
少甯无奈,只得同意。
老夫人却很高兴,“你大表哥目下刚回燕京,左右也是无事,那日便让他陪着你们过去。”
第7章
少甯回栖梧阁,见几个打二门处过来的女使头上都别着合欢花,一问才知道,今年府里的合欢树竟比往年开花早了一旬多。
她提着裙子同素瓷道:“咱们也过去看看。”
程之衍回京这几日寻了些故旧在忻乐楼吃酒,经行二门时听到葳蕤的合欢林内传出响动。
循着声音往林间一找,就看到不远处,一个身量纤纤的小娘子正带着女使站在合欢树下。
花树淡粉,偏小娘子一身青衫,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这个角度,程之衍只能看到小姑娘的侧身,见她微微抬着下巴,垫着脚尖踩在一块厚厚的石头上,衣袂翩翩,如随风将去。
他下意识呼吸一滞。
视线顺着女孩凝脂一般的指尖望去,看到茂密的树冠分叉上栖了一只猫,通体雪白,脖子上套着一个金光闪闪的项圈,项圈外栓着草绳,那草绳沿着树枝滚了三四圈,小猫正正被吊在半空。喵呜呜叫个不停,又怜又惨。
程之衍反应过来,她是要救那白猫。
小娘子个头不高,腰肢软软的,即便点起脚尖也只能堪堪够得到绳索一点。
程之衍正犹豫着上前,却在这时传来小娘子带着笑音的话:“素瓷,我够到啦!”
咔嚓――
树枝竟齐齐断落下来,好在本就不粗,落到地上时,只堪堪擦过小娘子青色的衫角。
‘嘶’的一声。
“姑娘,出血了!”素瓷被吓了一跳,忙取出帕子,心疼地为她包扎,又埋怨道:“刚刚奴婢就说应该寻个小厮过来的,姑娘肌肤这般娇嫩,被利枝扫过,又是夏日,要是生了炎症落下疮疤可如何是好?”
少甯一面任由素瓷包扎,一面抱了小猫在怀中观察,确认小猫没有受伤后,她这才松了口气。
“是雪团,”她笑得开朗自在,“锦儿的,多亏碰到了我。”
素瓷忍不住奚落她,“是,您是大侠,我的好大侠,这手还要不要了,还是去碧华院同大夫人要对牌,请个郎中过来看看吧!”
跟在程之衍身后的亲随程彻听到那句好大侠,不妨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得了主子一记白眼,也惊动了那边那对主仆。
少甯一时慌乱,忙侧身躲到树后。
素瓷挡在前面斥道:“哪里来的下人这么没规矩。”待看清来人,忙弯腰行礼,“大爷。”
少甯惊惧之余怔忡了片刻,略显慌乱地看了二人一眼,垂下头缓缓走近,规规矩矩行了一个礼,口中柔柔道:“大表哥。”
程之衍愣了愣,目光落到小娘子刚刚包扎好的手指上,微微一凝,别过头,低声问道:“怎么不多带几个下人出来?”
这片合欢林虽在内院,但距离二门很近,几乎是紧挨着,门上来来往往小厮仆妇众多,若是府里有宴请,门口还会有外男徘徊。
少甯自己也知道有些托大,这位大表哥听着语气似是不悦,她本就在人家借住,不便生事,惹人厌烦,便识相地致歉:“原是从老夫人那过来,想着今年合欢花开得早,想折一些做插屏,不料碰到了锦姑娘的雪团,一时逗留久了,下次会记住多带人的。”
心里却想,日后再不来二门这了。
程之衍之前听祖母说起过这位苏州的表姑娘,说她性子和顺,坚韧且有成算。
他瞧着却有些冷情。
她的小脸沐浴在雨后的阳光下,娇嫩清甜的肌肤隐隐透出红晕,像极了剥了壳的荔枝那种通和透,眉眼沉静,目光,分明柔弱温和到了极致的人儿却偏偏生出一种近乎绝情的清冷来。
程之衍目光从她脸上滑下,正正落到那只白猫身上,见那白猫小臂长短,生得圆头胖脑煞是可爱,料着小娘子当是不忍心,然则她在程府借居,身前身后又没跟着太多人,若出事也是一桩麻烦事,便开口提点道:“左右不过一只畜生,不值当你冒险,下次再有此种事,交给下人们去做,亦或者你着人去墨砚堂传个口讯,我来做也可。”
少甯讶然,知道这大表哥当是有些愠着了。
是啊!自己是个外人,如今是靠着程老夫人善心这才能借居在这府里,这般行事没有章法,当真是给主人家添了麻烦。
她性子一向绵软,闻听这硬邦邦的话,心头霎时涌起一阵酸涩,微微垂着眼,“嗯”了一声,又怕对方以为自己态度冷漠,便如吴侬软语般加了一句:“菀菀知道了,给表哥添麻烦了。”
程之衍听得这一句却是微微有些不自在。他向来没有同女子相处的经验,下面几个妹妹自小到大也不过是岁末才能见一面,见小娘子垂眸敛瞳,不免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些过重了。
合欢树下的小姑娘正正对着他,淡粉色的花瓣落在她如青枝般瘦削的双肩上,小脸微扬,一半沐浴在强烈的阳光下,连脸上细细的绒毛都分毫毕现,像那玉润润的荔枝。青丝柔柔垂下,及在如素的细腰之间,程之衍忽然生出一种似乎两只手便能合拢这细腰的错觉。
因着男女之防,小娘子也不敢多呆,朝着他屈膝行礼,道声‘告退’,便带着女使往栖梧堂而去。
直到出了合欢林,少甯微蹙的眉头这才缓和下来,自己借居在此本该十分谨慎才对,不曾想大表哥才刚回府不久便在他面前惹了眼,若是让他以为自己没有教养,累及父母名声,那该如何是好?
少甯这样想着,不免脸色也跟着不虞起来。
素瓷觑着她的脸色,柔声道:“姑娘不怕,方才的事只是意外,大爷也只是随口提醒一句,并非指责。”
少甯抿唇点点头,将手里的白猫交给素瓷道:“你抱去峦芳轩吧!”
“姑娘自己不去?”
少甯摇摇头,“再过几日,便是老夫人的千秋,听闻法宁寺的圣僧曾言及,若用九九八十一遍《消灾吉祥神咒》,于大寿前五日供奉于佛祖座前,可得洪寿永驻,这经文我前些日子便开始抄写了,还差着一些,便先回去抄经了。”
素瓷道好,接过雪团转身往峦芳轩而去,一路上自然在心里将这位程家大爷骂了个狗血淋头。
少甯回了栖梧阁,净了手,换上一身轻便的衫裙,便想动手开始抄经。
忽然传来敲门声,不一会儿云萝急匆匆地进来禀报:“姑娘,二爷来了。”
少甯一愣。
她一向知晓这位程家二爷的秉性,知他是个性子风流的,平日里自是能躲便躲,只这会儿人正正经经上了院子来拜访,却不便拒之门外,沉思片刻便让云萝将人引到正堂,自己整理好衣衫出来见客。
程之简今日穿一身织金白色什锦素袍,手中执一把菡萏折扇,眉眼俱笑,看向人时眉毛微微挑着,的确有几分其他男子欠缺的风流俏达。
少甯敛衽拜了拜,口中轻道:“二表哥。”
听到声音,程之简匆忙抬眼,就看到一位正当妙龄的小娘子婷婷立于堂中。
程之简自三年前便开始惦记这美人,只对方一直身处孝期,他自不敢唐突了佳人,如今眼看小娘子出落得愈加标致和美貌,心头悬存的那五分心痒此刻竟升至了十分。
“表妹除了衰服,换上这细衣软带,倒是愈发惹人怜爱了。”他以扇击打掌心,瞳眸溢出几分缱绻艳色。
少甯听到这话,却是脸色一变。
“甯妹妹!”他上前一步,“这几日家中遭逢大事,我已听母亲说了,竟要劳烦你一个小娘子烦忧,可是苦了你了。”顿了顿,眸中怜惜更甚,道,“可恨我自清明书院一路疾奔,跑死了三匹马,仍未能赶上助你分毫,劳你烦心,我实在心疼难忍。”
少甯听着这情意绵绵的话,脸色不由沉了下来,淡道:“二表哥可是有事前来?”
程之简没急着回话,只静静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只见女孩此刻换了一身半旧的衣衫,虽不及之前那套繁复雅致,却也别有一番韵味,粉衫青裙,姝色动人。白皙如荔枝般光滑的小脸让人一望即晕,莹润透亮的眸子似含春水,看一眼就能让人心里起了涟漪,再往下,青枝似的双肩,如山峦似起伏的柔软,还有那盈盈一握的腰线....
程之简莫名感到有些口干舌燥,他咳了一声,略带了几分沙哑道:“菀菀表妹这般的人物,也不知日后被哪家的郎君得了去,若是能长长久久留在府中,那该多好!”
程之简今年十九岁,已过了乡试,照理来说早就该娶亲了,但父亲坚持要他明年春闱后再议亲,故此才耽搁至此。
他既能考中举人,自不是蠢笨天真之人,深知门第相当究竟何等重要,早已决定遵从父母之命娶一位官宦之家的小姐。
但,谁又能拦着他,不让他纳几房温柔小意的美妾。
眼前的小娘子绿鬓朱颜,仙姿玉貌,放眼京中,只怕寻不到第二位这样的绝色,他自然是动了心思。
老夫人算什么,不过是祖父的继室罢了,且一生又无所出,这一大家子同她没有半分血缘,若是自己瞧中了的人,难道父亲母亲会为了她不顺自己的心意?
想到这,程之简胆子子愈发大了起来,竟上前一步。
第8章
“二表哥!”少甯惊慌向后退去。
慌不择路,后退时一脚竟被黄栌色月牙桌垂下的案毡绊入,少甯惊出一身细汗,腰身随即被紧随而至的男人闪身一跃,牢牢扶紧,又两根手指顺着她雪白的腕子一路触到了颈窝。
少甯又羞又恼,站定后一闪身便朝着门口跑去。
这种时候她自不敢喊叫,唯恐点了人眼。
身后男子紧随而至,轻唤:“菀菀妹妹。”
他的手堪堪擦过女孩一截袖口。
云萝正端了茶水进来,目光一凛,挥手便将承托上的热茶泼了过去,面露惶然道:“对不住,二爷,奴婢一时失手。”
院中就在此时起了喧哔。
程之简被扰了兴致,正想发怒,便听到兄长身边的女使新荔在外面喊话:“二爷,大爷让奴婢请您过去,说是有正事商量。”
程之简晃了晃神,神色突然变得有些畏惧,随口答了句‘知道了’,便匆匆走了出去。
墨砚堂里。
程之衍正在查看卷宗,间或用笔批注些什么。
程之简站得脚腕有些酸:“大哥。”
程之衍手腕一顿,稳稳当当将一行字写完,这才搁笔抬头看他,清隽的脸上峻厉非常,凌声道:“栖梧阁那位是老夫人的表亲,碰不得。父亲一向侍母至孝,你是知道的,这是第一次,便罢了,若再有下次,我便开口让父亲送你回清明书院。”
“别!大哥。”程之简惶惶求情道,“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他自小对这兄长畏惧,可谓至极。
六七岁时,便知这兄长不得母亲宠爱。小孩子最是敏感,既在母亲那有了先天优势,他自是明里暗里没少给大哥使绊子,这大哥本一直退让着,直到拿了他一个错处,一并报到了父亲那里去,他这才看到大哥身上多了几处莫名奇妙的伤痕,循着以往经历,父亲自然认定是自己所为,将自己交由大哥处置。
他永远忘不了自己被关到暗室,又被厉犬恶狠狠盯了一整夜的感觉。
“知道错了?”头顶凉声刺骨,程之简立刻一个激灵回过神,低声喃道,“知、知道了。”
程之衍双手手指交叉,垂放在膝上,冷眸:“既如此,那便去孟管家那领受十下手板。”
“大哥!”
“若再求饶,就二十下。”
程之简虽与兄长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弟,但二人自小到大在父母那的待遇却是千差万别。
母亲最是疼爱他这个幼子,视大哥如同庶出一般,偏父亲对这位兄长的话却十分受用,自小到大,只要大哥的话,父亲便无有不信的。
待程之简垂头丧气出了墨砚堂,程之衍便坐回案前接着查看案宗,只翻了几页,却是心烦意乱。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府中绝不可再生事端,他屈指敲敲了几下书案,开口唤人,新荔推门进来:“大爷。”
“表小姐如何了?”
新荔一愣。
墨砚堂里规矩一向严苛,即便是新荔这样的大丫鬟,对于府里的消息也是不敢随意打听的,只垂着眼老老实实回话:“奴婢请二爷时,未曾见到表小姐。”
她自问这回答乃是实话,却半天没有等到主子的示意,一时在心里想,是不是自己哪处出了差错,正心下忐忑时,听到自家大爷开了口,语气一如既往地疏离和冷淡,但话中的信息却是惊人:“那便寻个由头,过去看看。”
新荔一时怔住了,还是大爷搁笔的声响提醒了她,她这才匆忙回了声‘是’。
出了门,便同姐妹清荷道:“大爷让我去趟栖梧阁,打听打听表小姐心情如何,你且帮我出个主意,该寻个什么由头过去?”
清荷正忙着刺绣,闻声吃了一惊,道:“大爷,表小姐?大爷不是一向不让我们管府里这些琐事吗?”
“谁说不是,”新荔道,“这可是个难题,表小姐一向浅淡,之前又在守孝,她身边的人连半分交情也无,就这样冒失过去,只怕府里得传出闲话,这可不是大爷想看见的。”
清荷想了想,给她出主意:“你有个妹妹不是在厨上当差,且让她去,就问问表小姐苏州的菜色,列个单子出来,便说是打算老夫人千秋所用。”
新荔眼前一亮:“对啊!”
她抱了一下清荷,便急匆匆转身出门,不多时,回到墨砚堂。
叫了门,得了回应,轻手轻脚地进去,就看到自家大爷已经自己换好了竹青云纹锦袍,正立在书架前,遴选着书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