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墨峰隐伏,星月渐泯,无数银白色的盔甲和漆黑的长、枪在渐渐烧红的夜空中,锃亮起来。
程之衍抱着她下楼,程彻叉着手迎上来道:“大爷,人都在外面了。”
他点点头,看一眼怀中酣睡香甜的少女,步履矫健朝禅房而去。
放下人,接过程彻手中的银甲换上,道:“带着人看好她,三更后再送她回府。”
“若表小姐提前醒了…”
“有药,不会提前醒。”
程彻放下心来,又想起另一桩,“府里那边,爷还用不用派人….”
“庄王起事,谢家首当其冲,他们自顾不暇,府里不会有事,有护卫足矣。”
接过程彻手中的佩剑,抬脚迈入夜色之中。
少甯醒来时,天色尚暗,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是在栖梧阁,茫然了片刻,这才回过神,忙O@起身。
程彻正崴在廊上打盹,听到声音敲门:“表姑娘。”
“进来。”
“大表哥呢?”
程彻眼睛不敢乱放,叉着手规规矩矩道:“今夜城中有乱,主子平乱去了。”
少甯吃了一惊,她既醒了,自然想尽快回府。
程彻早有安排,为她取来斗篷,护着她坐上马车,一路往程府而去。
因心上七上八下,她也没发现,路绕了远。
待回到栖梧阁,自是主仆几人好一番唏嘘,洗了个热水澡,又简单吃了些早点,便到了给老夫人请安的时辰。
有女使站在廊庑下说话,“姑娘,老夫人让人来请。”
少甯一怔,急忙朝外走,又被素瓷塞了个手炉在袖子里,“娘子慢些。”
到了寒山院,见两房人都在,个个脸上阴气阵阵,一脸菜色。
旁边程立锦拉过她道:“表姐,昨日可受伤了?”
“没事,这是怎么了?”
程立锦抬了眼,“昨夜南衙禁军反了。”
“什么?”
程立锦小声道:“听闻叛军冲了西华门,好在官家早有提防,大哥带着殿前司军暗中埋伏,昨夜便将背后主谋拿下了。”
“背后主谋?”
程立锦朝一旁努努嘴,“听说是庄王殿下伙同韩指挥使...”
少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程老夫人一旁坐一少女,盈盈顾看,眉宇中带着焦急。
不是程立雪又是谁。
“今日阖府毕客,老爷回来前,谁也不准外出。”
少甯忙跟着众人起身,拜福称是。
接下来一连多日,程府静得出奇。
这日,天色阴沉,清早便下起了雪,午后时,雪停了,地上薄薄一层,门房来报,说是福宁县主带着齐萱过来做客。
少甯到了寒山院,一进门,便见屏风后一晃,走出来个穿樱草色袄子的少女。
“菀菀。”
齐夫人同程老夫人道:“瞧瞧,这几日在家里总嚷嚷着要来程府,这下可开心了。”
长辈们有长辈们的谈论,女孩子也有女孩子的秘密,齐萱同少甯咬了一会儿耳朵,便磨起了齐夫人道:“早便同菀菀说好了,要去鸿蒙书局一遭,只之前她一直病着,没有机会,娘,今日日头好,我们出去一趟散散心,黄昏便归,可好?”
齐夫人皱起眉道:“这些日子朝中有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今日能过来走这一遭,已属不易,等过阵子再上街。”
齐萱撅着嘴道:“那庄王和韩指挥使都下了大狱,爹爹说官家有意亲审,现在街上热闹得很,母亲,我们就去一小会儿,不会有事的。”
程老夫人笑,“去吧!去吧!我们在这吃茶讲闲事,她们年轻人也不爱听,出去玩耍半日,回来便老实了。”
福宁县主无奈,只得点了点她鼻子道:“既然老封君应了,那你们便去吧!只一样,护卫带够了,不准逗留太久。”
两人笑着应是。
出来后不久,一行人便到了瓦市。
第54章
二人先去了鸿蒙书局,少甯将一期新稿交予那董掌柜,董掌柜笑道:“刚开始只是试试,不曾想姑娘的书卖得委实不错,既如此,咱们便另签一份契,日后每半个月,姑娘来我这交一期稿,我除去拓印的人工等费用,按照六成提给姑娘,如何?”
少甯却是婉拒了,“家中管得紧,日后恐不能再轻易出门子,这些日子有劳董掌柜了。”
待二人出了门,齐萱可惜道:“既能写出好的故事,因何要停笔,若是因府中有人不喜,你可以去我那书写,我爹爹只我一个女儿,向来对我无有不应的。”
少甯道:“我想自己试着开书局。”
齐萱一喜,“当真?”
少甯点点头,“我已让母亲的陪嫁管事开始寻摸燕京的商铺和院子了,想着明年春闱过后,定然会有很多落第的举子,他们中大多都是要三年后再战的,只有的家境所限,便不愿意来回奔波回乡,我可以将院子以房间的形式便宜些租赁给他们,只收取极少的一部分房租。”
“那你赚什么?”
少甯笑道:“不赚什么,赚他们手中的故事,落选的举子文笔定是都不错的!”
“这样,你便能以这些故事拓印成册,放在自己书局里售卖。”齐萱扬声叫了出来,少甯忙冲她做了个小声的动作,“我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成。”
“定然能成的。”齐萱比她还激动,“你可想好了,什么时候开始动手。”
少甯笑说不急,“正在看着宅院,先买两个宅院试试水,若是可行,再推行。买了院子,还要再修缮一下,粉墙刷漆,置办家什,林林总总,怎么也要明年开春了,待日后若真能赚到银子,我还会为他们保留署名的权利,可以签契,四六甚至三七分账都行。”
齐萱迟疑道:“可每年有那么多落第的举子,你又怎么能知道这些人中哪些是真正有才之人,若那些人先住了进去,后续写不出你要的东西,岂非白住了个把月。”
少甯笑:“所以了,我的院子也不是谁想住便能住的,燕京纸贵,生存不易,我也会提前设置规则以当做测试。再则,其实也不拘着那些落选的举子,便是普通的读书人,家境不好的都能来住。”
齐萱越听越是兴奋,“那到时候我也来帮忙。”
少甯说好。
两人都戴着帷帽,让家中下人将买来的东西放到马车上后,这才相互扶着进去。
齐萱坐得离车门近些,笑着打趣她道:“我先前帮母亲理账,多少知道一些燕京的房价,好地段的约莫得大几千贯,便算是偏远一些的陋巷,少说也要千八百贯,没想到我们菀菀还是个小富婆。”
少甯扶了扶鬓边,笑得有些勉强,“当年我父母还在世时,我是家中独女,后来祖母的嫁妆,母亲的,加上李家那份都到了我手上,早几年有老夫人帮我收拢着,这两年大了之后便交还给我了。”
李家的家底虽不算殷实,但到底也是两代人的积累,除却那几百亩良田还有好些个瓜果的山林,因她当年是来京中避祸,李母便没有多为她准备铺面,只买了两个,早些时候,程家出事,还贱卖了出去。
所以,目下她手上倒是有七八千两的银票在手上。
“我…我方才瞎说的。”齐萱捏着帕子朝她道歉。
少甯道:“早过去那么久了,我早没事了,不说这个了,咱们还是想想,县主生辰那日,你要选什么样的钗才好。”
齐萱怕惹得她伤心,见转了话题,正求之不得,“微雨海棠金步摇,早些时候我特意在清芳阁定做的,以蓝绿的翡翠做成滴珠,正正围着赤金的海棠花枝,瞧着富贵又大气,海棠是我母亲最喜欢的花,马车拐个弯便到,等下你帮我掌掌眼。”
少甯听她说得眉飞色舞,不免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待二人到了清芳阁,一进门便有伙计迎上来。
一旁下人报了号牌,两人便被引到了二楼。
掌柜亲自将三件成品匣子递过来,笑容满面道:“齐娘子早上让人带了话,小民便一直等在这里,您瞧瞧,做得可同你的草图上的一样不一样。”
顺势将最上面的黑雕木匣子打开,一片珠翠闪耀。
蓝绿的宝石滴珠随着钗身拿起被轻轻晃动,似如流动的活水一般,美得让人睁不开眼。
两个女孩自然满意非常,一高兴,又各自下了两个订单,说回去后画好图,再交给清芳阁定做。
掌柜的千恩万谢,亲自将二人送出了门。
二人又逛了几家成衣店铺,该买的东西便都买齐了。
齐萱盯着马车中小山似的布匹道:“今日可谓满载而归。”
少甯平日里难得出来,今天走了太多路,也是累得不行,但兴致却很好。两人正说着话,不妨车驾却停了,有郎君在外面招呼,“萱表妹?”
齐萱蓦地红了脸。
掀开帷幔,见车旁站着位二十岁出头的郎君,长身玉立,墨眉桃目,生得很是潇洒俊逸。
“竟是怀楠表哥,你怎么在这?”
郎君目光跃过她,看向后面,眼睛一亮,询问道:“不知这位是?”
齐萱忙同他介绍,“这位是我新交的好友,姓李,是程尚书府上的表亲。这位郎君是秘书丞宋大人家的大郎――宋异,我爹爹那边的表亲,我平日里喊作表哥的。”
“原来是程尚书府上的表小姐。”只一瞬,男子眸中的惊艳全退,漆黑的双眸沉沉如水,客客气气道:“李娘子玉安!”
少甯稍稍低头,“宋郎君万福!”
宋异同少甯打过招呼,便转至齐萱这来,似比方才更热切了几分,“远远便瞧到了你齐家的尊驾,只不敢认,近了见车外并无福宁县主的随侍,我便猜到是你。妹妹这是自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齐萱道:“下了初雪,我们姐妹瞧着高兴,就出来走走,不意竟在此遇到了怀楠哥哥,我阿娘如今在程尚书府做客,我们自然是要回程府去!”
宋异笑意更浓,抬头瞧了一眼日头,道:“时辰还早,这前面便是忻乐楼,你二人逛了一程子定然累了,如今日上中天,到哪里都要吃口饭,不如由我做东,请两位娘子吃个晌午饭。”
见少甯犹豫,又道:“这忻乐楼人来人往,多少达官贵人在此进食,两位娘子戴好帷帽,想来也不会惹了人眼。”
齐萱拍着胸脯道:“有表哥在,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又回头劝少甯,“你还没来过这忻乐楼吧?这是咱们大晔最有名气的酒楼,前两日听闻叶赫的使者都来此品尝美酒,他们这有一款极有名气的酒,叫做仙醪,可同时楼的碧光酒相比,菀菀,咱们总是要出嫁的,这样无拘无束的日子可不常有,你不想下去品尝品尝?”
少甯也很心动,唔了一声道:“那,那就下去尝尝。”
“这才对嘛!”
齐萱笑着跳下车。
“小心!”宋异脸色大惊,待跃过下人冲到她面前,她双脚已稳稳落到地上。
“我身手好,表哥不用担心。”
她回过头,见少甯已戴好了帷帽,见宋异在一旁不动,只好上前去扶少甯下车。
两人又对着各自整理了一番帷帽,这才一前一后并排跟着宋异往忻乐楼而去。
到底是燕京七十二座酒楼之首,客似云集,他们一男两女这样压着步子朝里走,倒也未引起太多人注意。
宋异身旁的小厮早先一步进门同酒楼接洽,待他们三人进了门,便一路被引着到了二楼,途径楼梯拐角,宋异特意压了步子,同齐萱并排,又在暗中捏了捏她的手,小声道:“我自认识表妹以来,可不曾再扶过其他女子的手,我的心意,妹妹当能明白。”
白纱下齐萱一张小脸羞红,又怕少甯听到,忙慢了脚步,转过头,“菀菀。”
少甯正提着裙子,见齐萱回头等她,笑了笑,跟了上来。
哈着腰的酒博士帮着开门,但见朱门绣窗,一派古香,十分气派。
宋异引着二人坐下,将竹简菜单递过来道:“两位娘子想吃什么?”
少甯很少出门,也不太敢点,便只看着齐萱。齐萱倒是同父兄常出来,便大着胆子点了几样,宋异因怕不够,又照着她点的菜系,多要了四五个,这才罢手。
不多时,满满一大桌子菜品便呈了上来。
少甯一看,竟是卤味偏多,什么炙鸡、花炊鹌子、三脆羹、酒蟹、旋切莴苣菜、西京鹿脯和各色海鲜时果等,又用小碟装了各式干果拼成的果脯盘。
齐萱小声雀跃着:“都是我爱吃的。”
宋异倒是体贴,唤那酒博士,“两位小娘子喝不得冷酒,找人将仙醪用泥金小炉烘温,再将酒盏撤下,换两樽小口的酒杯来。”
自进门起,两人便褪了帷帽,挨着山水屏风后面坐,宋异选座位时便遥对着二人,左右各隔着三四把圈椅,看着倒是十分守礼。
少甯见齐萱总暗暗盯着他瞧,便小声打趣道:“这位郎君莫不是虎虎你的意中人?”
齐萱羞红了脸,瞪她道:“你莫胡说。”
少甯笑道:“是我胡说?这一大桌子菜,连你爱吃什么都张口便来,简直如数家珍,还说对你无意?”
齐萱凑过来同她咬耳朵,道:“怀楠哥哥的嫡母同我父亲这边是表亲,十来岁时曾在我家族学同哥哥们一起读书,我家中只得我一个嫡女,母亲常说我被惯得不成样子,便央了父亲将我一同塞进族学里听书,也就一两年,少年的个子跟风吹似的,说长便也长起来了,爹爹便不许我再去了,但怀楠表哥同我大哥十分要好,常来府中玩,也就顺带给我带一些吃的玩的,有时候,有时候他还会偷偷翻墙到我院子里来瞧我。”
少女耳根发红,小声扭捏道:“爹爹和阿娘是都有意,估摸着要等明年春闱了。”
这高门深宅里若非选定了人,福宁县主同宣平伯定然不会让自己的独女一再同这位表侄儿接触,少甯也为她高兴。
只是….
看着倒是斯文有礼!
少甯不知齐家同这位表公子议亲到了什么阶段,但经过这几次齐萱相处,她知道这小娘子有些心大,这位宋郎君为会佳人,翻墙入内,听来是雅事,可时下女子艰难,一个不小心若闹出事来,便不好了。
她不知道是两方亲事已经说定,齐家长辈默许的,还是....
当着人,少甯不好多说,决定待回了府,悄悄提醒一下齐萱。
宋异也不知两位少女低头聊什么,回过头时见二人一个眸光闪动,眼神探究而飘忽,另一人脸颊羞红,眸动如水。
他低下头,为两位娘子各斟了一盏大红袍,面上倒是一派君子作风,斟完茶又敛袖开始布菜。
见二人说完,便道:“两位妹妹起筷吧!尝尝这里的菜色如何,若是不满意,隔壁不远还有一家时楼。”他转向齐萱,“只那家擅长素食,同这家很是不同,我猜着,妹妹当更喜欢这家才是。”
“我就是喜爱卤味,谢谢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