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甯观察二人,见相处倒也算坦荡,只不知为何,她心里对这位宋郎君总是不大喜欢。
还是早点吃完,尽快回府的好。
不料三人刚吃了几口,门外便有人吵闹过来。
第55章
“好你个宋怀楠,自己来楼里吃酒,竟不叫我。”
宋异怔了一下,对二人道:“当是有朋友认出了在下身边的小厮,两位妹妹先吃,我出去应付一番。”
可尚未出门,那人便推门进来,他不得不站在屏风外同人寒暄:“原来是仕诚兄,几日不见,风采依旧,今日怎么没去兰园听曲?”
“别提了,”那人往屏风后看,“我母亲不知从哪个道观听了牛鼻子老道的胡诌,硬说我来年命犯天煞,必要赶在明年成亲才好化解,这不,这几日正遍邀名门闺秀,打算让我相看,我被逼着都在外面游荡四五天了,兰园哪里还敢再去!”说着想绕过屏风,“有客吗?”
却被宋异拦住。
少甯和齐萱手忙脚乱戴好帷帽。
那人见到动作,咦了一声道:“好像是两位娘子?”
门外又有人声,“你莫要三拖四拖,郑世伯要你即刻回府,我手头还有一堆事要忙,待送完你,还要跑趟禁中。”
少甯系着帷帽的手一顿。
是大表哥。
郑宽道:“澜柏,便是上断头台,也要先容犯人吃口热的吧!我自昨夜饿到现在一口都未吃呢!”
一面说着,一面推开宋异,“怎么,平日里求我引荐朝中新秀之时,还一口一个仕诚兄,今日你在此设宴,我连口茶不会都讨不到吧?”
宋异面上一红,“今日确实不便,我表妹同她好友在,明日我去平西伯府会你。”
又朝程之衍笑了笑,见礼道:“副都使。”
程之衍嗯了一声,清冷的墨眸望向屏风后。
很熟悉。
郑宽因他遮掩,更是好奇,绕过一下冲了进来,“长得什么样子,我偏要看看。”
就见窗棂前暾暾的日光中,静静站着两位小娘子,迤逦的白纱将二人玲珑的身段包含在内,呈现出纤弱翩柔之美,似两樽温润的玉。
宋异追过来,“我何必骗你,今日当真不便,你先回府,明日我再登门与你一叙。”
郑宽只瞧到了身段,未见到人面,哪里又肯走,因道:“即是你表妹,那便是相熟之人,有什么可避讳的,我近日正在以美人入画,正愁没有素材,”又面朝两位娘子叉手行礼,“不知可否行个方便,让在下一观?”
莫说官宦之女,即便是平头百姓家的女子,也断断没有随便让人相看的道理。
“登徒子!”齐萱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想作画,回去画你娘去。”
郑宽因与三教九流打交道是惯了的,对男女之防向来不在意,一怔,随即委屈道:“小娘子怎这样说,我说作画便是真的作画,并无轻薄之意,你好端端的骂人作甚!”
宋异今日正因差事的事,有求于他爹平西伯,也不敢不帮着说项,两边圆场道:“仕诚兄的祖母文卓大长公主,近日要办六十大寿,他想以美人入画做走马灯,想来方才那句也是无心之邀,表妹莫怪!不若我先送两位妹妹回去,待改日,我再请二位妹妹出来玩。”
哪知郑宽却十分执拗,“怎么是无心,我是真的诚心,这燕京的美人我见了不少,可还没遇到过值得我作画的呢!”
这个傻子!
宋异打断他道:“兰园自有美貌之人,仕诚兄不若移步到那寻访,表妹乃名门淑女,确然不适合出现在你的画中。”
齐萱听了郑宽作画的原因,更是怒从中来:“既想以画取悦长辈,便该用自家亲眷的尊容,这样满京城的唐突别人家的女眷算个什么道理?你家种长辈便是这样教导你的?”
郑宽道:“你这话便不对了,我喜爱美人,乃是由心而发,衷心赞赏!美人嘛!便如同那名画、皓月、山川、高河,远远看上一眼便可,也并非是想收入囊中,妹妹若生得貌美,又何惧被人以相入画。”
这话可谓扎了齐萱肺管子,一把掀了帷帽,怒道:“不让你瞧,便是长得丑,你好好瞧清楚,姑奶奶我究竟长什么样子,可比你这只只会仰头乱吠的死公狗强多了。”
齐萱性子一向如此,喜欢的,恨不得掏心掏肺,可不喜欢,一丁点委屈也不能受,她母亲福宁县主脾气泼辣,早年同几个爱打秋风的妯娌曾站在当街对骂,满燕京贵女中可谓势头无两,齐萱曾受过熏陶,骂人的话也是张口就来。
郑宽为了给祖母制作这走马灯,已寻访了美人多日,只风尘女子不便作为寿礼进献给祖母,燕京名门之女他也不可能个个都见得到,故此便选了戏园这种三教九流之地寻访美人。
可成品都不理想。
他也知这些世族官女多半不会应允供他作画,但这几日废寝忘食寻找下来,已养成了品评美人的习惯,又存着一线希望,余光瞥见两位娘子身形灵动,便一时好奇开了口。
眼看事情闹大,也有些慌了。
他其实并无恶意,只恨自己嘴笨,明明想灭火,说出的话却愈发找抽。
“你怎么又骂人了,我也就是顺嘴提一句,不让看便不看嘛!至于骂人吗?再说了,两位小娘子,既出了门子,便是做好了见人的准备,你是怀楠的表妹,那便是大家相熟之人,又何必戴着这帷帽遮遮掩掩,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这话实在难听,少甯也听不下去,“公子请慎言。”
齐萱更是怒道:“凭你是谁,你想见我们,我们便要给你瞧吗?我们不想见你,因你是外男,同我愿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又有什么相干?以为自己长得人模狗样,便当人人都会苍蝇一般扑上去吗?”
郑宽笑道:“我也没说什么,小娘子何必生气!按照你的逻辑,我是外男,你表哥怀楠便不是了?”
齐萱一怔,一张愤愤的小脸已是羞红,“你无耻,偷换什么概念。”随手拾起一个茶盏,兜头丢了过去。
“萱萱!”
少甯吓了一跳,见她又去寻别的趁手物件,忙起身拦住她,“别动手,再伤了自己。”
郑宽见她真动了怒,一时更无语了,也不知自己究竟哪句话说得不好,正踌躇间,耳畔一个声音道:“道歉。”
他想都没想,便作揖深拜下去,“是我的不是,我方才口无遮拦,万望娘子们莫生气,我近日当真是在作画,一时口快,给妹妹们赔不是了。”
“呸!谁是你妹妹!”齐萱气得咬牙,“若你自家妹妹在外,也让其他男子这般言语轻薄,你可愿意?”
郑宽茫然了片刻,实话实说道:“我又没有妹妹,我怎知晓?”
齐萱气结,怒道:“你是打哪来的无赖,竟这般没有规矩!”
她转向宋异,“表哥?”
宋异这会心里也是腻味得很,他几次三番入齐家,暗中攀墙会齐萱之事,齐大郎已然知晓了,曾再三警告过他,他心里知道,齐家早先有选他为婿之心,可自那之后,齐伯爷和齐大郎都有些疏远他,这齐萱是他唯一能突破的口子,若今日再惹她不快,只怕他就真的做不成伯爵府的姑爷了,明年的春闱他并无把握,若再失了这番姻缘....
思虑再三,决定先将前程放一放。
绕到齐萱身侧,痛心疾首道:“我也是未曾料到。平日里仕诚你也算有所收敛,难道竟是因郑伯爷近日被官家重用,这才拔高了心气,连福宁县主家的女娘也不放在眼中了。”
郑宽茫惑道:“你说什么呀!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再说我都道歉了。”
这头,一说伯爷,又是姓郑,齐萱自然很快明白过来。
讽刺道:“我当是哪里跑来的无知竖儿,竟是平西伯教出来的好儿子,当真是知礼恭谨,回去我定要央了阿娘亲去你郑家走一遭,倒是要好好问问你母亲郑大夫人,是如何教的亲儿,让他青天白日里便这般言语调戏良家女子!”
都在燕京这一亩三分地上,抬头不见低头见,郑世子她自然听过见过,但毕竟闺阁女子不常与外界往来,因此只听声音和表字,她认不出人来,因宋异一句话,她便很快猜到了此人的身份。
想来表哥也是不容易。
他一个小小秘书丞家的公子,平日里又怎能抵挡住这人的淫威,现在有她为撑腰与他,定要好好搓搓这人的锐气,以免日后她不在时,这郑宽再欺负了她的老实表哥。
这边少甯却想得完全相反,即便是这郑郎君当真是个色痞,可这位宋公子看着与他相熟,想来平日里定然常有厮混,一丘之貉,如今明知道齐萱生气,又假装无意戳破他的身份。
识人不清!
毫无义气!
实在配不上她这位好友。
齐萱是独女,宣平伯和福宁县主,夫妻二人对她一向宠爱有加,因此面对郑宽,她并不因对方有一个连皇帝都敬重三分的大长公主便心生怯意,对方的来头,反倒更激发了她暴打色狼的侠义之心。
望着郑宽,嗤笑道:“郑太夫人一生耿介,御下甚严,便是连官家都对其赞誉有加,不料孙儿竟是如此骄横淫逸之辈,传扬出去,只怕郑家的脸都要丢尽喽!”
门阀世族多穷奢败家不肖子,但家族荣誉感却很强,再加一听要告状,郑宽登时像只待宰的鸡,愣怔了,僵僵在当场停了片刻,也不知该怎么办,只得回头道:“澜柏!帮我。”
少甯这才回过神,心下一跳。
眉墨如画的郎君已站到了对面,看着她的眼睛,话却是对齐萱说的:“齐姑娘莫怪!我作证,这位郑公子确因祖母寿辰,这几日遍寻入画之人,一连几日没好好消息,想来懵窒了,我这便带他回府,嘱郑家人好生看管,届时定给姑娘一个交代。”
少甯不安地朝角落里挪了挪脚步。
摘了帷帽,朝程之衍讪讪一笑,“大表哥!”
齐萱见她有些拘谨,目光在两人中来回看了一圈,这才明白过来,忙上前为她解释,“是我硬拉她出来的。”
旁边起了唏嘘。
“呀!好生美貌的小娘子,快,把我的纸笔拿来!”
门外有小厮扬声道是。
却听程之衍上前一步,道:“且慢!”
转向少甯,问道:“你怎在这?”
少甯大约知道他不喜她总出门,颤了颤,行了个福礼,苦笑道:“今日瞧着天气好,便出来走走。”
齐萱知道她寄人篱下,唯恐她受程家人刁难,立时俏脸一抬,将她护到身后,道:“程大郎君,是我拉着菀菀出门的,你要怪便怪我好了,自她上次遇刺,已在府中闷了多日了,便是只猫儿狗儿也时不时要牵出来溜溜呢!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哪能经年累月就困在那么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再说遇刺还是你带来的无妄之灾呢!
齐萱瞪着双眸盯他,将一旁的郑宽反倒给忘了。
少甯不欲在外人面前让人指摘程家,尤其是这位曾帮了他很多次的大表哥,便拽了拽齐萱的袖口,小声道:“我身体不好,大表哥大约是怕我累着了。”
齐萱脸色这才缓和下来,放轻话道:“菀菀已经好了,我们也只是出门逛街,偶与表哥碰上了,便过来一同吃个晌午饭,菀菀还没来过这忻乐楼。”
她出门逛街下馆子虽不算家常便饭,但到底被宠爱着长大,方才见好友连点单都不会,心中很是酸涩。
程之衍垂眸,望着她卷翘的眼睫轻闪,无声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忙着处理庄王谋反的后续,一连半月未曾注意过府中之事,每每出门前倒是也问过新荔,知道她那边一切都好,便没再多留心。
是他疏忽了。
小娘子不过十五岁,正是爱热闹的年纪,平日里寄人篱下,也没个可以说心里话的人,即便心里太烦闷,关于出门也是能避则避的,今日是托了这位齐大姑娘的福。
若她自己,只怕恨不得一直缩在角落中,一辈子压抑着过活。
只有件事实在不得不防,他问道:“可去过槐花巷了?”
王家正住在那里。
第56章
少甯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眨了眨眼,“才刚出来,还未来得及!”
程之衍心道,那便还不知道那事,也罢,待那王珏陷得再深些后再说!
他缓声道:“你身子方好,不便来回奔波,吃完午饭,便早早回府去吧!”
少甯点点头。
程之衍转头朝拿画笔进来的小厮道:“都出去,把门关好。”
又同齐萱拜了拜:“实在是误会一场!若这郑仕诚当真有轻薄二人之心,我今日便将他抓去郑老夫人面前受教,两位娘子觉得可好?既都认识,也无需再避嫌,坐下一起吃个便饭,让他做东,算是给两位娘子赔个不是!”
经这一打岔,齐萱火气倒是下去几分,只是仍是心中不舒服,哼了一声,坐到了郑宽斜对角,乜着眼道:“郑大世子是堂堂长公主之孙,我哪里敢让他赔不是。”
这便还是没有气消的意思。
因她调了座位,几人少不得又是一番挪动。
宋异坐定后,目光在少甯脸上停了停,这才对程之远道:“在下眼拙,原来这位李娘子竟是副都使表妹。”
程之衍说是,对齐萱道:“还请齐姑娘体谅这位郑公子一片孝心,他欲以美人作画,也是因郑太夫人喜爱观美人图引起的,说起来,二位也算同宗。他还算是姑娘的表兄。此为祖母庆生,无意闹出这番风波来,实在不该。姑娘不若就看在下的面子,饶他这一次。郑家家教甚严,姑娘若当真寻上门去,有损姑娘清誉不说,郑世伯只怕少不得要动家法,届时见了血,少根胳膊断条腿的,于姑娘也算添了业障,不若姑娘说出个办法来,我监督他施行,权当为你二人致歉弥补如何?”
程之衍在殿前司当差,身上自有一番同龄人没有的俊冷和疏离,齐萱倒是不敢对他不敬,闻听此话,同少甯齐齐瞪大了眼,颤声问:“要断胳膊断腿这样严苛吗?”
程之衍脸不红心不跳,严肃点头道:“正是!郑太夫人是陛下姑母,历来备受禁中敬重,皆因御下严谨之故,她的性情,想必你二人也听到过。且郑老夫人这几日偶有不虞,若此事捅到她老人家面前,知道自己一心教养的孙儿竟在外这般胡闹,只怕一个闹不好要亲去禁中请罪,届时官家是罚还是不罚?这便不是单纯的家事,而成了国事。今日区区口角之争,实不宜张扬至斯。”
郑宽忙道:“正是!正是!”起身,一连饮了三杯,呛的满眶眼泪,“给二位小娘子陪不是了。”
齐萱本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见他赔罪,也不好追着不放,抬抬手,道:“罢了,便饶你这次了。”
那位程大郎君,虽然肉眼可见地是在拉偏见,但齐萱也因那句同宗而有些冷却下来。
她母亲福宁县主乃是庶支王族所出,与此时正受圣恩的文卓大长公主,确然不可同日而语。宗室之女多了去了,不是谁跟谁都都有交情可谈的。她也不想为阿娘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