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宽忙道谢。
“先别谢太早,方才程郎君说过了,让你为我二人做件事,你照办不照办?”
“自是无有不依。”
“好!”齐萱拍桌,托着下颌想了半天,“不若这样,方才我们买了不少东西,我让底下下人报给你数,今日你既要请客,一桌酒席哪能衬得起你世子的身份,干脆帮我们付清全部的采买之物好了,噢,还有,清芳阁,我们还定做了两件首饰,只付了二十两银子的定金,约莫还需要三十两,你也一并付了。”
郑宽方才上来,曾瞥过齐家马车。
粗粗算来,她们这车东西不下百两。
他一个月的月银才二十两。
齐萱见他眉头皱着,不由扬声:“看来这歉也道得没什么诚意,自罚三杯就可以,出出血就不行了,一个大男人,若当真只用自罚三杯来赎错,还不如别开这个口,别说三杯,便是十杯,我们女子也能饮,何须你耍这口舌之巧!哼!”
“我付!我也没说不付。”
“好,够爽快!”
齐萱朝少甯挤挤眼,无声而笑,举着盏子同郑宽道:“那我们姐妹二人便多谢郑世子了。”
少甯这才明白过来,不由哭笑不得,轻拉她道:“一百两,我还出的起,不用他。”
齐萱道:“送上门的,不宰白不宰,再说,谁让他先出口不逊,你别管了。”
少甯只能由着她胡闹,决定等回了程府,再悄悄将银子还回郑府。这会儿,齐萱气正盛着,借着要些钱出出气也是好的。
郑宽听了这话,不免有些气懑。这么一大笔银子,他实在肉疼。
可好在白花花的银子花出去,便不会再有人上门告他的状。
他沉下心来。
就是心疼银子。
话既说开,几人便也都和气起来。
程之衍挨着少甯,齐萱和宋异则坐到了对面,只光秃秃留了郑宽一人。
郑宽望望这边,又望望那边,酸溜溜道:“好不容易寻找了心仪的美人,却不能作画,哎!我看不若待会我便偷偷上围场去一遭,谢二姑娘美名在外,燕京多少男儿明着暗着临摹她的盛颜,我向她话说分明,她想来也是愿意帮我这个忙的。”
齐萱正啃了一半鸭掌,手上一顿,抬头道:“谢二?她在围场做什么?”
郑宽道:“你不知道吗?前几日叶赫使者进京,官家下诏,要举办两国联谊马球会,一来向叶赫宣扬国威,二来也为尽兴招待崇华郡主,现在燕京稍有名气的小娘子都开始加紧练习马球了。”
前些日子庄王才刚刚闯宫,闹了一场,想来禁中也是不想让叶赫小瞧,正急于寻机向他们展示大晔国威,马球会倒是个好办法!
齐萱对他的话半信半疑,转头问宋异道:“表哥,你可听说了此事?”
宋异看了一眼郑宽,道:“此次叶赫来使特别,是位郡主,循着旧例的狩猎大会便不能举行了,官家有意在各世家女子中择选一二,作陪那崇华郡主,特令不论婚否,只消精于马球的簪缨贵女皆可报名。”
叶赫人生于马背,于马术定然精湛,但对大晔马球并不精通。而大晔的女子,能作陪的,必须是身份足够体面的人,宗室贵女,历来被养在深闺,莫说马术精湛,单单是会打马球的人都没几个。
谢兰茵恰巧是其中一个。
“这么说,谢二已经报名了?”
宋异:“是。谢二姑娘在燕京一向颇有盛名,品貌乃是燕京女子翘楚,家下又为武将之门,自小精于马术,小小马球不在话下,若能再紧急练个三五日,届时定能将叶赫女踩在脚下,扬我大晔国威!”
齐萱对扬国威不感兴趣,只对谢兰茵感兴趣,冷声道:“哼,她谢二又算是什么名门翘楚,不过仗着国舅之势,被燕京一众贵女巴结奉承,这才勉强得了个燕京第一女的名号,会骑马,会打马球有什么了不起!”
郑宽顺着往日听来的小道消息胡诌道:“是没什么了不起!只是既貌美又能为国争光,想来马球会上又能将多少男儿斩于裙下,可惜了,听闻皇后娘娘早有意将谢二姑娘聘为儿媳,令兄输给太子殿下,也不算太难堪。”
他这人就是这样,说话专门扎别人的肺管子,实在欠揍。
齐萱也算对他了解了几分。
她父母恩爱,自她记事以来,府中便无任何姬妾,唯上面有两个兄长,长兄稳重,次兄聪悟,尤其是次兄,七岁能文,十岁能武,是多少燕京小娘子们眼中最堪嫁的郎君。
却偏偏喜欢上了国舅爷家的谢兰茵。
她不知道哥哥是何时动的心。
燕京就这么大,单拎出来,谁家同谁家说不定都有个转折亲,小时候不是在你家玩闹,便是在我家玩闹,哥哥同那谢兰茵认识也并不奇怪,但她却从未想过二人会交往过密。
那年盛夏,京中突然开始有了传言,说是她次兄爱慕那谢兰茵,不惜当街揽轿对其倾诉衷肠,而那位盛名在外的谢二小姐谨守闺礼,连轿都未下,还让身边护卫将那封情信当场撕得粉碎。
自那以后,她的次兄便颓废至今。
她不怪谢兰茵拒绝她的次兄,只怪她后来任由自己几个闺中好友,添油加醋将此事当成笑话肆意在燕京传播。
也是自那之后,谢兰茵多了个燕京第一女的名号!
齐萱回忆完,樱唇一抿,手中半个鸭掌便飞了过去,堪堪擦着郑宽头顶而过,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裙下之臣,我二哥可没同她谢二提过亲,不过以讹传讹,你竟也信。”
少甯却是头一次听说这些事,嘴里的芥末莴苣将她呛出了泪,袖口微动,一盏清茶适时递了过来。
突然食案一震,齐萱已站起身,带了几分女将般的凛然,道:“不就是马球比拼,有什么难的!当这燕京贵女中只她谢二一人能打不成!”
目光转至少甯,似燃了火,“菀菀,你之前守孝,还没见过咱们燕京的马球会吧?我今日带你见识见识。”
扬声叫自家女使,“去府上取一套,不,两套,两套马球衫到京郊围场。”
少女眼睛晶亮,双颊因亢奋彤红,朝程之衍一拜,“程大郎君,菀菀是我带出来的,自该由我带回去,你既衙上有事,便不必特意陪我们,我们有表哥陪着,且去一趟郊外,入夜便回,你且宽心。”
说完,便拉起少甯风风火火朝外走。
待进了车内,少甯还茫然着,启唇道:“虎虎!”
“你莫劝我!”少女因激动,胸膛一起一伏,“她谢二凭什么看不起我二哥,既不喜欢拒了便是,凭什么每回她在人前露脸,便将此事翻出来鞭尸,我知道,她就是怕人们忘了她燕京第一女的名号,特意用这件事反复在她身上贴金呢!我定要赢她一场才好。”
马车轧着青色的板子一路向前,将两侧林立店肆甩在身后,渐渐迤逦缩小成一个个圆点,直至出了城门数里,这才于一处望不到边际的平坦之地停下。
门口有兵卒效用,待问清了来人,登记后便放了行。
齐家下人腿脚不慢,二人方下了车,两套简练的马球衫便递了上来。
早有等候的女婢上前来,“两位娘子可是来报名马球会的,烦请这边登记。”
齐萱径直问道:“谢兰茵在哪里?”
校场的婢女看这马车便知是燕京贵女,自不敢拖着不放,指了西面的场地道:“谢二娘子在那边练习马球。”
齐萱回头回脑,“更衣之地在哪?”
婢女又指了一地。
待二人换了衣衫出来,早有人牵马过来,双手奉上马球杆子。
齐萱拾起,遥遥朝谢兰茵喊:“谢兰茵!”
谢兰茵出入校场之地,自然是有兄长作陪,而她一向众星捧月,身后又围着三四个同龄的娘子。
谢荣戬识得少甯,眉花眼笑上得前来,“李娘子,多日不见,不知….不知府中….”
少甯扭头转至齐萱,看也未看他。
身后另个公子上前,叉手行礼,“李娘子。”
端的是温文儒雅。
她张了张口,便听那少年红着脸道:“自法宁寺一别,你我二人有些日子没见了。”
她皱了皱眉。
她只笑了笑,点头道:“张郎君好!”
说完,便退到了齐萱身后。
张见她态度冷淡,眉宇间有些失落。
小娘子中,一位是阮清竹,一位是方雅蓉,少甯都认识,另两位娘子便认不出了。
不过其中一位倒是识得齐萱,眉语目笑,带了几分讥诮之意,“我当是谁,竟是齐二公子的妹妹,怎么?齐姑娘也是来报名参加马球会的?”
齐萱冷声,“我找谢兰茵,你在这讪皮讪脸作甚?”
“你!”少女嗔怒,“你这般气势汹汹,竟是想打架不成?”
又劝谢兰茵,“姝姝,跟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你方才不是说不适,咱们先走,明日再来练吧!”
谢兰茵却没走,敛色屏气望着齐萱说:“萱萱,可是你家中哥哥让你来的?”
齐萱啐说:“我自来寻你,关我哥哥何事?只是听到咱们谢二姑娘要为国争光,便紧赶着前来助姑娘一臂之力。”
她说这话时似笑非笑,眸子隐有火光流转,让人后脊发凉。
宋异同程之衍、郑宽这会儿也换了衣衫匆匆赶至。
双方见礼,程之衍将少甯拉至一旁,“齐姑娘正气盛着,你待会只看便好,莫靠得太近,这围场里虽说都是战马,已经过驯化,但你不会骑马,若被马蹄扫到不是小事。”
少甯应是。
便听谢兰茵捺着嘴角问道:“你要如何助我?”
齐萱笑道:“你同崇华郡主打之前,也同我战上一场,若能胜了我,从中增加实战经验,于你自也算助力。”
先头那娘子嗤笑道:“凭你是谁?真是给自己贴了好大的面。说的我们若不跟你打,便一定会输似的。”
方雅蓉上来拉谢兰茵,“姝姝,还是算了,若你与她今日一战,是胜是败,传出去又是一场闲话。”
齐萱已利落上马,脚踩马镫,俯身看她,唇边带着一点讥诮,“怎么?连自己人也不敢打,焉何能替我大晔上场争得荣光?”
“谁说我不打!”
谢兰茵受不得激,已提身上了马。
“我选表哥配合。”齐萱道。
谢兰茵转身,“四哥!”
谢蓉戬正想着心事,闻听此,愣了愣,这才出列,“我知道了,我马上去取马球仗。”
四人一赛。
齐萱看她一眼,扬眉而笑,只听鼓点一响,便如风燕一般飒爽奔出。
第57章
眼前猎猎校场,望之不尽,周遭林木环生,枯叶峥嵘。
偶有一蹄厉之鸟,尖声高叫过后,或朝着无边天际腾空而出,或循着苍凉枯草栽头而入,紧接着,荡起串串裂帛的脆响。
少甯抬头。
举目是蔚蓝的浩穹,若墨泼而就,耳边是无尽的林涛,滚滚风动,眼前更有两个妙龄少女,身穿火红马服正竞相追逐。
这样鲜明而炽烈的场景,竟让她怔住了。
她呆呆看着,点漆似的水眸莹润若珠。
晌午前雪停,这会太阳出来,地面上薄薄的一层晶亮已经全部化开。
少甯看二人身轻如燕,火红的裙摆在半空中画成一个个半圆的圈,若飞扬的红蝶。
两人正奋力追赶,共击一球。
这边宋异传了个球过来。
高速旋转,悍如冷刀。
齐萱一身火红马球衫,蹁跹一转,只见将雕刻着精美花卉纹路的马球仗朝空中重重一扬,整个人迎风而立,直接在马背上站了起来,稳如一柄艳红的玉樽。
嘭的一声!
旋转的马球自谢兰茵手下而过,带着飓风一般狠狠装入自方球门之内。
“齐方一分。”
裁断的效用高声叫道。
少甯安下心来。
那个谢兰茵球技虽不弱,但齐萱胜在同表哥配合默契。
这场赛应当是稳胜的。
悬着的心放下,她不由也开始羡慕起来,想来天地广阔,自己平日里只守在后宅那一亩三分地实在是愚不可及。
既然怎样都是一辈子,为何非要日日循规蹈矩,让自己活得那样不痛快呢!
在可被世俗接受的范围内,让自己活得开心快乐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寄人篱下并非自轻之路。
若母亲知道当年送她来程家,会让她圈地为牢,想来也是会伤心的。
“若我也会骑马就好了。”她自言自语,“会骑马就可以打马球,打马球就能拼胜负,同那些男儿一样。”
若她会骑马,可以凌风狂奔,纾解心中不虞愤懑,遇到危险也能有更大的机会逃脱。
忽身后有人,语气带了几分低沉,“这有何难?”
少甯一回头,下意识喊:“大表哥!”她看了看后面,“你没回衙署?”
一旁郑宽冲着场内喊:“谢二姑娘!”
少甯望了一眼齐萱,转头冲郑宽道:“别喊了,再喊,今日的银子双倍。”
“啊!”郑宽委屈地看向程之衍,“澜柏,你表妹好凶。”
程之衍幽幽道:“嗯,凶得好!”
郑宽:“....”
“跟我来,我教你。”
少甯看了一眼齐萱。
程之衍道:“输不了。”
她点点头,看来大表哥同自己看得一样,既然怎么都是赢的。她倒是也有了闲心,反正左右都在围场这,两个场地中以木篱相隔,她一面学骑马,一面也能看到马球赛的结果。
两人朝外走了百十来步,有人便牵了马来。
程之衍扶她上去,因上次二人一骑,已短暂接触过,少甯倒是没什么抵触,坐上马背,轻轻晃了晃腿,“我们从哪开始?”
“先从你坐上去,不会掉下来开始。”
少甯不由瞪大了眼,“还会掉的吗?”
左脚腕子被男人温热的手掌包住,轻轻入了马镫,接着转至右边。
晃神间,男人已转至前面,一字一句叮嘱她,“腰背要直,身体略微前倾,抓紧马鞍,最重要的要谨记,时时刻刻都要抓紧缰绳,若遇马惊,尽量俯低而行,切莫因慌乱加力踏笞马腹....”
少甯是第二次坐骑,可还是很兴奋,又有些茫然无措,只听马蹄哒哒,身体似被一股很大的力道带着她朝前走。
上一次有程之衍坐在她身后,这次是她一人,紧紧抓着缰绳,有些紧张。
“大,大表哥,你别松手。”
程之衍仍是那副淡淡的模样,颔首说好。
少甯一颗紧绷的心慢慢也松了下来。
她回过头,看着青年墨色的眉目,犹如黑夜里指路的明灯,不论多艰险的境地,他神情总是淡淡的,冷而疏,仿佛周身是被冰封一般,带着一种凉意。